放灘[段文漢 著] 第1部第3章:禍兮福兮(2):
(2)
就在段祺坤提著他的竹書箱,連天外出畫地形時,袁世凱稱帝的野心已經(jīng)彰明昭著。籌安會的勸進于是聲浪喧喧,連八大胡同的妓女們以及丐幫的叫花子們,也都紛紛成立了勸進團,手頭亂舞著紅紅綠綠的三角形小紙旗,上街游行,煞是熱鬧。看來,就連要當獨夫寡人者,也還是要冒充代表民意,且戲還須演得煞有介事。所以不管啥子人用啥子手段,一旦坐了江山,都要聲稱自己是奉天承運的。
到年底,袁世凱是再也按捺不住了。民國大總統(tǒng)如何能夠和九五之尊的皇帝相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呀!更何況他們袁家的男人,似乎都中了惡咒,沒有一個能夠活過五十八歲。袁世凱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一心就巴望著以帝位之尊,能夠讓他躲過一煞,長命百歲。
他等不及了!
眾位妻妾要當后、妃,兒子要當太子、皇子,也都等不及了!
于是,段祺坤是真切地感覺到反袁的硝煙味兒了。
他覺得自己畫的那些個圖,一定會派上用場!
幾天下來,段祺坤已經(jīng)將牛喜犏及周邊的地形地貌、村舍田畝、水陸通道、山川溪流差不多畫了個遍,并記下來許多文字說明。這和他平時畫的青綠山水抑或淡赭山水,自然極不相同。于是,雖然識字不多,卻極聰明的段王漢成也就看出來,這些畫不是平常那些怡情養(yǎng)性的山水畫了。
段王漢成就又開始擔心受怕起來。忍了兩天,終于忍不住,怯兮兮地問段祺坤:“你們又要干啥子?”
“嗯,不干啥子?!倍戊骼す室庾龀霾唤?jīng)意的樣子說。
“你不要哄我!”
“我哄你做啥,沒得事?!?span lang="EN-US">
“有事,你們又要造反!”
這回,段祺坤是一下子就瞪圓了眼睛:“嗯!不要亂說?!?span lang="EN-US">
段王漢成就緊靠著正在整理畫稿的段祺坤身邊,擠坐下來,半是撒嬌半是哀求地擁著男人,說:“你瞞不到我,我曉得。自從那天呂超來過后,我這心頭就一直在打鼓!你不要再跟到人家去造反了,要得不嘛,唵?”
段祺坤一時心軟,也就放柔了語氣,開導她:“這咋個是造反吶?我給你說,值如你自己這個家吧,你當家當?shù)煤煤玫模活^子來個人不只是把你的家霸了,還要你給他當丫頭當蠻蠻(注1),你肯干哪?你不得把自己的家給搶回來呀?”
段王漢成說:“我曉得你說的,就是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嘛?,F(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了唦!”
段祺坤就有點不耐煩起來:“你不曉得,他袁世凱背信棄義,壞了民國的規(guī)矩,還要得寸進尺當皇帝!”
段王漢成就是搖頭,嘴巴子竟一下還利了起來:“他當總統(tǒng)也罷,當皇上也罷,跟我們莊戶人家有好大的關系?這兩年皇上是沒得了,倒沒見少交皇糧!也不曉得一頭子哪里冒出偌個多吃皇糧的丘八,你一潮按過來,我一潮按過去,一天到黑叫人膽顫心驚的。不曉得再往下,還要亂成啥子樣子……”
段祺坤一下子毛躁起來,卻又覺得和婦道人家一時也理論不清楚。便心里窩著火,嚷一句:“跟你說不清楚!”一甩袖頭子走了。
段祺坤來到院壩頭,望著層層疊疊的遠山,正看見一大團烏云,緊貼著灰蒙蒙的山頂,潮水般漫了過來。立刻,天色也跟著就陰了。
段祺坤心頭也陰了下來。
妻子的話正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妻子的話也不是全沒道理呀!
可是,自己已經(jīng)接受為信條的那些個東西,民主、自由、平等、博愛,就不要了么?洗刷國辱、富國強兵就算了么?
段祺坤呆呆地望著烏云下益漸灰暗成冰冷的鐵灰色的群山,暗暗祝禱:待這一團烏云過去,在遠處那些層云的縫隙間,倘還能夠透出一線陽光來,那就是國家的好兆頭!
段祺坤就站在那里候著,看那一大團烏云翻著、卷著、變換著,張牙舞爪地從頭頂上壓過去了。
遠處,卻依然并沒有留出一些兒縫隙、亮出一點點陽光!
另一大片雨云立馬就又布滿了天空……
段祺坤無奈地噓出一口長氣,罵自己一聲:可笑!悻悻地轉(zhuǎn)身回屋。
段王漢成正在屋門口,眼里噙著淚水,幽幽怨怨地巴著門方,眼巴巴地望著他。段祺坤頓時不忍,跨過門檻時,用力摟了一下段王漢成的肩頭,貼著她耳朵悄悄說了一句:“明天我哪點都不去了。”然后獨自進了書房。
門外,瓢潑般的大雨,就嘩地下來,打得屋瓦一陣哐哐地亂響。
這雨也真下得奇了,按說初冬時節(jié)了,咋個會有偌個大的偏東雨?國將大變,天呈異象?段祺坤心里實在是不能不忐忑起來……
大雨幾乎落了一夜。這一夜,段王漢成就住在棺木巖,一方面是阻雨,一方面也期待著自己的溫存,能夠把男人的心留住在這鄉(xiāng)下。但是,男人一夜翻過去翻過來的睡不著,段王漢成也就總是半睡半醒。段祺坤到后半夜終于睡過去了,段王漢成卻還是半睡半醒,直到將近天明,才聽得窗外,好像是雨歇了。但樹葉上還掛著濕漉漉的雨水,一陣風過,便滴滴答答地往下灑落。還仿佛聽得棺木巖上那掛瀑布轟轟的水響,怕是暴雨過后發(fā)山水了吧。哎,出嫁前,她的瞌睡是何其好呀。啥子心事都莫得,白天做家務累了,夜晚黑,腦殼一挨著枕頭,就睡得死豬一般。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是隔房的伯父王玉汝見她聰明伶俐,也是喜歡她要栽培她,也是要她給織云姐姐做個伴兒,才把她從貧窮的高甸子王家過繼到書香門第的黃葛沱王家來。她雖然也被下人們小姐小姐地叫著,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并不是來養(yǎng)父家袖著手讀書當小姐的。雖然也陪著姐姐讀過女兒經(jīng),也認了些字,還學會了用洋碼子字來記賬,但卻更用心地去學持家、學女紅、學做家務。她曉得,這些才是他的本等。這倒使黃葛沱王家上上下下都喜歡她,說她懂事又能干。于是,養(yǎng)父也很對得起她,把她和織云姐嫁給了自己喜歡的兩個門生,和織云姐一樣的陪奩,一樣的風光!嫁到段家,婆婆對她很滿意,一來就讓她管了家,沒有遭遇小媳婦通常要忍受的婆婆的夾磨。這讓她很滿足,很愛惜這個家。她心里唯一擔心的就是男人心大,不滿足于和他相親相愛地在這個小窩兒里過平常人家的日子。男人是有學問的人,是有本事的人,所以也是她不完全能夠懂得到的人。她想,要太看死了男人呢,段祺坤又不是那種受得人家管束的,而且也真怕因此就誤了男人的功名前程;要完全撒手讓男人出去造反當革命黨呢,又免不了一天到黑為他擔驚受怕。最后一想,算了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隨他!
但總還是覺得心里有些酸楚,空落落地地不受用。
就豁然心頭一亮,唔,還有個辦法可以試一下噠嘛,不管成不成,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吧。想到這里,心安了些,也就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忽就聽得遠處有公雞長聲搖搖地打鳴了,又立馬驚醒,干脆輕手輕腳地起了床,穿戴整齊了,又換了雙桐油釘鞋(注2),一路上溜溜滑滑地,伴著雨后溪澗里那嘩嘩的流水聲,回瓜蘆塆去了。
將近瓜蘆塆時,就正好看見老唐已經(jīng)挽著高高的褲腿,立在冬水田里頭,使鋤頭給田坎開口子放水。
段王漢成說:“偌個早就起來了哇?”
老唐說:“一晚黑的大雨,田頭都灌得滿蕩蕩的,不趕忙放點兒水,怕要沖垮田坎噠?!?span lang="EN-US">
段王漢成邊走邊說:“好,好。挖完這兩根田坎,趕忙點回來吃早飯。我還找你有點兒事?!?span lang="EN-US">
段祺坤是直睡到己時將盡,方才起床,揉著惺忪的眼睛,正在穿衣服,就聽得一聲咿呀的開門,接著就是女兒段復根和兒子段齡嬌嫩得令人心疼的、一疊聲地喊叫爸爸的聲音。
就慌忙開了臥室門,正看見妻子背著兒子段齡,老唐背著女兒段復根進了堂屋。兩個娃娃剛放下地,就笑鬧著,按進段祺坤的房間里來,要往床上爬。
段祺坤頓時樂得把兩個娃娃一齊摟住,一個的臉上咬了一口。女兒段復根已經(jīng)懂事,馬上乖巧地在爸爸臉上親了一下。三歲多點的兒子段齡,卻呀呀地叫著,扭著腰,要從父親的懷里頭掙出去。
跟進來的段王漢成就說:“你那胡子,棕刷子樣硬邦邦的,把人家扎痛了!”
段祺坤還是抱著段齡不放,問:“今天咋個耍,嗯?”
兒子也就學著他的口氣,調(diào)皮地反問:“今天咋個耍,嗯?”
“我問你?!倍戊骼ふf。
“是我問你。”兒子一指段祺坤的鼻子,命令似地說,“你說!”
段祺坤哈哈大笑,連聲道:“人小鬼大,人小鬼大,你個家伙!”
段王漢成也樂了,說:“頭不梳,臉不洗,爬起來就說耍的事!快點,快點,整歸一了先把飯吃了再說喔!”
吃過飯,段祺坤趴在地上當馬馬,讓兒子拿了他書房墻上掛的那把劍裝扮俠客,騎在他背上,在堂屋里頭爬著轉(zhuǎn)圈圈。段王漢成笑看著,在一旁做針線。后來,見段祺坤累得有些爬不動了,就給娃娃說:“算了,算了!你老漢兒遭不住了?!庇终f段祺坤:“你也是,沒大沒小的。這泥巴地上偌個多灰,也不怕臟。倒是,反正該我洗衣裳哈。”
段祺坤也就問段齡:“我們不騎馬馬了哈,要得不?”
兒子段齡還在賴著不想下來,女兒又在旁邊囁嚅著說:“人家……人家盡吆馬,還沒騎到……”
段王漢成就用指頭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你當真還嫩得很,還想把老漢當馬馬騎?”一邊就估倒(注3)把兒子從段祺坤背上抱了下來。
段祺坤抻著腰,一時卻站不起來了。就跪在地上問兩個娃娃:“又咋個耍吶?”
兩個娃娃紅彤彤著小臉,一齊興奮地叫:“要得,又咋個耍嘛?”
段王漢成就假裝對娃娃馬下臉來,說:“還耍,該學會兒寫字了啵?”
段祺坤就仰起臉來問段王漢成:“當真,復根女兒馬上九歲了,上學讀書沒有?原本四、五歲就該發(fā)蒙(注4)的?!?span lang="EN-US">
段王漢成說:“你才想起呀!”
女兒就搶著回答:“人家早就開讀書了?!?span lang="EN-US">
段祺坤奇怪道:“瓜蘆塆都有先生開館授業(yè)了呀?”
段王漢成見段祺坤還抻著腰,跪在那里和她說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揮揮手,說:“奴才,起來說話吧?!本腿シ龆戊骼?。
段祺坤也就笑道:“謝老佛爺,奴才這兩條腿還當真整硬了,站不伸展了!”一邊扶著妻子的手,艱難地慢慢站直了,一邊又說:“哎,你不要笑了!正經(jīng)話,這事不是開玩笑的?!?span lang="EN-US">
段王漢成還在笑著:“復根是女子?!?span lang="EN-US">
“現(xiàn)在城里頭已經(jīng)興女學了!我們的娃娃都耽誤不得?!?span lang="EN-US">
段王漢成這才不笑了,正經(jīng)道:“你放心,我早就讓她去段全書那里認字讀書了!”
段祺坤這才放了心:“好,好!但是不要以為在段全書那里發(fā)蒙就可以隨隨便便,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行拜師禮,送束脩(注5)。”
段王漢成說:“我不是經(jīng)常都在幫補他們家嗎!”
段祺坤說:“本家兄弟,幫補點是該當?shù)?。幫補是幫補,束脩是束脩,少不得,一定要補起!”
段王漢成說:“好嘛,依你就是!”
段祺坤就領著兩個娃娃進了書房。才鋪好毛邊水紙,正要先教兩個娃娃咋個先用磨墨來沉穩(wěn)心性,段齡就已經(jīng)各自打開了那個法藍瓷墨盒,抓一支筆在手頭,在墨盒里蘸飽了,筆尖一路滴著墨水點子,去那毛邊紙上長長地整了一筆。
段復根說:“爸爸,弟弟盡是亂畫!”
段齡說:“我畫樹子!”
段祺坤說:“等弟弟畫樹子,我教你寫字。”
段齡說:“我還是要寫字?!?span lang="EN-US">
段祺坤就說:“好,都跟著我學寫字?!本拖冉倘绾挝展P,如何藏頭起筆,如何提筆走筆,如何轉(zhuǎn)筆收筆。
段復根又告弟弟:“爸爸,弟弟還是亂寫!”
段祺坤說:“弟弟還小,慢慢來。好,現(xiàn)在我寫幾個字,你們照著我的寫?!本鸵还P一劃,寫了幾個大字。
段復根認那上面的字:“天、下,這個字是有。那些字,我認不到了?!?span lang="EN-US">
段祺坤就念給他們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下,就是說我們中國。興,就是民國開國,興旺發(fā)達,富國強兵。亡,就是國家貧弱,叫人家給滅了。匹夫,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責任。以后你們長大了,也要擔這個責任咧。啥子叫做俠客?這就是俠客,豪俠!”
段王漢成在外面堂屋里聽到這些,就又勾起了心事,手頭的針線活路也就懶懶地攤在磕膝頭兒上,坐在那里發(fā)起呆來。好一陣,才在心頭長嘆一口氣:看來,婆娘兒女都栓不住這匹烈馬呀!聽天由命吧!
注1:“值如”,這也是保留了古漢語詞匯而成為川南方言的一個詞,原意應該是“其價值等于”的意思,后引申為“譬如”、“好比是”、“等于是”等等。這個詞,5、60年代在川南還有人說,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只有年紀大的人還在用了。
“一頭子”,也是四川方言,“突然間”的意思。
“丫頭”、“蠻蠻”,川南稱年輕女仆為丫頭,年輕男仆為蠻蠻。
注2:川南多雨且多山,雨天路面溜滑難行,釘鞋就是早年四川民間家制的一種防雨又防滑的雨鞋,是在一般布鞋的底子上釘一層牛皮,再釘上一種類似馬掌但帶釘?shù)蔫F腳碼,用以防滑。然后,還要多次將整個鞋浸透桐油以防水。
注3:“估倒”,四川話,“硬要”、“強制著”的意思。
注4:娃娃開始識字讀書叫“發(fā)蒙”。
注5:古代學生與教師初見面時,必先奉贈禮物,表示敬意,被稱為“束脩”。早在孔子的時候已經(jīng)實行。唐代學校中仍采用束脩之禮,并由國家明確規(guī)定。教師在接受此項禮物時,還須奉行相當?shù)亩Y節(jié)。束脩的致送,表示學生對教師的尊敬?,F(xiàn)代已無此禮節(jié),一律稱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