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灘(長篇小說)
段文漢/著
第一部 潮起大江
第三章 禍兮福兮
(1)
自回思坡鄉下,我爺爺段祺坤自個跟自個較了一年多的勁兒,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一道心理圍墻,把自己封閉在瓜蘆塆和棺木巖的山彎彎里頭,以為自己當真能夠學陶淵明放下了,悠然見南山了,帝力于我何有哉了。卻不料,一見到呂超,一見到呂超寫的那陸游的詩句,竟然會像被人點中了穴道一般,身子一麻,心就動了。我的列祖列宗喲!你的那些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你的那些個吾將上下而求索,你的那些個詩言志那些個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你的那些個平平仄仄仄仄平,你的那些個左傳史記春秋筆法,你的那些個進亦憂退亦憂;還有,還有!你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以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真的就是充滿正氣也充滿誘惑的魔咒么?
待到和呂超一席長談下來,爺爺段祺坤苦苦砌起的那道圍墻,是完完全全坍塌了。從祖先血液里流淌出來,一點一滴地浸進那些個老宋體線裝書里的東西,斗轉星移,滄海桑田,一層層積淀為山川,成了西高東低亙古難變的地形。任你滔滔長江,任你九曲黃河,你以為你能夠卷起千堆雪推開陰晴眾壑?你以為你能夠濁浪排空劈開天險夔門?其實,那是西高東低的地形,早給你安排好了的流淌河道呀!潮流若此,你小小一滴水,能不跟著流淌嗎?
更何況,國家命運,終須一搏;成王、敗寇,也終須一搏!
于是,爺爺段祺坤參加了呂超為司令的中華革命軍川南區的組建活動。
那時,袁世凱對各省控制越來越緊,以重賞告密來對付革命黨,一經發現,即不惜濫殺,以期斬草除根。而督理四川軍務胡景伊,連趙熙這樣的學者也不放過,多虧蒲殿俊通過梁啟超言于袁世凱,胡才罷手。所以呂超也就極其謹慎,并不急于動作。段祺坤也只能參與一些繼續聯絡同志的事情。
好在也沒白忙,終于在一次進城時,在街上闖見了同科考中秀才的江永齡江大哥(注1),段祺坤說,我正在邀約人一起下河放灘,正好遇見老哥子你!江永齡立刻會意地眨眨眼睛,拉段祺坤去了一個僻靜的小巷子里,悄悄說話。
江永齡于是也加入了呂超的中華革命軍川南區的秘密工作。
因為江永齡比段祺坤還大六歲,再加上他辛亥后曾當過四川省臨時議會議員,陜西清澗、四川羅江、溫江等縣知事,還在成都辦過《覺民報》,自然和李筱亭一樣,被呂超引為肱股,時常軍師般帶在身邊。
而段祺坤一時找不到多少事做,不免有些落寞,心想,不如趁現在無事,一個人到宜賓周遭去踏勘地形,畫些圖下來,早晚或許會有大用。呂超曾經向段祺坤透露過,待時機成熟時,準備就在思坡鄉河對門的牛喜犏場(注2)成兵起事。那么,這兩處的地形當然首先要了然于胸。
段祺坤就準備先從猴兒山起,沿岷江一路下行到牛喜犏場。
于是說干就干,段祺坤尋出一個好久沒有用過的夾層子竹編書箱來,弄得自己也一頭一鼻子的灰,正在呸呸地吐痰擤鼻涕,卻剛好被段王漢成從瓜蘆塆過來看見。
段王漢成吃驚道:“偌個久沒用過的家什了,你翻它出來做啥子!”
段祺坤說:“畫畫。”
“平時畫畫也沒見你用過這書箱呀。”
“我要出去畫。”
“有人請你去他府上?”
“不——是!外廂偌個多山山水水,那是我畫畫的師傅。你就不曉得噠,這就叫做師造化。”
“懂不到你那些。也倒是,出去散散心,活動活動筋骨,好事!”段王漢成說著,從段祺坤手里拖過那竹編書箱來。
段祺坤一下就把眼睛鼓起來了,還以為妻子又是在說反話:“干啥子,干啥子?”
段王漢成說:“我去給你打整出來!未必然你還干過這些活路?”
段祺坤這才說:“對嘛。那,你還給我找坨棉花出來啊。”
“做啥子?”
“我那個墨盒子好久沒用,焦干的了,要換過,重新灌墨水。”
“曉得了。你去磨些墨水來等到嘛。”
段祺坤就在書房細細地磨了一下午的墨。待段王漢成把打整得干干凈凈的竹書箱、畫畫的那些個杯杯盤盤、以及那個精致的嵌絲琺瑯瓷墨盒子、一小坨棉花拿到書房里頭來時,段祺坤已經磨了足夠裝一墨盒子的墨水了。
段王漢成說:“咋個弄,你給我說。”
段祺坤卻說:“這個,須得我自個來整。”
段王漢成癟癟嘴:“好好好,你不放心,你自個弄。”就抄著兩手,斜靠在書案邊兒上看。
段祺坤就先把那棉花來細心地撕扯得泡蘇蘇的。
段王漢成又癟癟嘴,說:“這個我還不會?”
段祺坤說:“這不是得做你那些家務活路,毛毛糙糙的。怕你把棉花的纖維拿來扯斷了,含不住墨水。”
段王漢成說:“該喂(注3)!我變男人你變女人了?你倒細心起來了!”
段祺坤笑瞇瞇地,也不答話,只是又將棉花撕成薄薄一層一層的,極細心地平鋪在墨盒子里頭,然后又將磨好的墨水慢慢地浸泡進去。完了,將墨盒支到段王漢成的鼻子面前,道:“你聞一下,好香!我這是上好的徽墨呢。還是上回去成都時,在張季剛手頭估倒搶過來的呢!”說著,得意地笑了。立馬卻又嘆氣:“也不曉得這兩年他那邊境況如何,干些啥子喲……”就合上墨盒蓋子,說:“好!用三、兩個月都不得干。夠了!”又把畫畫的家什、紙張一一收拾進了竹書箱,這才站起身來,長伸一個懶腰,吼一聲:“到底有事情干了!”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段祺坤起了一個大早,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蔥花煎麥粑的香味。一看,桌子上頭擺好了早飯,段王漢成早就來了,正端端地坐在桌旁歇氣。可能是剛做完一攤子廚房的活路吧,段王漢成臉上紅撲撲地,讓段祺坤看得心頭一熱,就想去她臉上啃一口,仿佛那蔥花麥粑的香味倒是來自她的臉上。段王漢成一把將段祺坤推開,用下巴點了下廚房,悄聲道:“老唐,在里頭吃飯噠!”然后才大著嗓子說:“曉得你是個急性子。嗯,吃嘛。”
段祺坤呼呼地把一碗稀飯喝完,抓兩個烙粑卷在手頭,狠實咬一大口在嘴里嚼著,接過妻子遞過來的竹書箱就要走。
“等一下,把水帶著。”段王漢成說著,就又遞過來一小陶罐兒水來,“喝水洗筆都是它了。”
段祺坤這才想起,說:“哦,中午我怕是回不來。把碗頭這些粑粑都給我包了,我帶起走。”
段王漢成說:“早給你放得有在竹書箱里頭了。還有鹽蛋和泡咸菜。要等你想起,黃花菜涼了!”
段祺坤只呵呵地笑,一邊在嘴里嚼著粑粑,一邊含混著應答:“好,好好!”抬腿就走。
段王漢成還在后頭喊:“哎,慌啥子嘛!喊老唐跟倒你去!”
段祺坤只是擺擺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段王漢成卻還靠在門邊,一直看著他走遠,聽得他仿佛是吞完了嘴里的東西,又開始唱起岳飛的那個怒發沖冠憑欄處來,轉過一片甘蔗林,看不見了。
段王漢成這才嘆一口氣,說:“這個呂超喲,來一趟,給他念了啥子咒文喔……”
注1:江子能,(1881—1967),名永齡,字鐘杰,宜賓縣仙馬鄉人。幼貧,投靠親友苦讀得中秀才,后畢業于四川高等學堂。早年參加辛亥革命、護國討袁和護法戰爭,后加入共產黨,再后為加入民盟。1949年后任民盟成都市委主任委員、成華大學(四川財經學院)副校長、成都市政府參事室主任等職,1998年恢復黨籍。
注:2:牛喜犏場,后又稱喜捷鎮,位于岷江下游,東連蔡壩鎮及宜賓機場,南接柏溪鎮(宜賓縣),西銜高場鎮,北臨思坡鄉。距宜賓市僅13公里,距縣城17公里。
注3:四川話念gai
wai平聲 ,是早年女人家特別愛用的嘆詞,現在年紀稍大點的人也還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