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 著] 第1部第2章:歸去來(6):
(6)
拍門的是老唐。
其實,他開頭也還是輕輕敲的,但是見里頭沒有應,自己又還帶了一個客人來,說是有重要事情,要見段祺坤,于是心里一急,手就重了起來。
段王漢成趕忙把門來打開了。
老唐說:“三伯娘,這位先生一早就來瓜蘆塆了,說是有重要的事情,急著要見三伯爺?!?span lang="EN-US">
段王漢成看來人,二十多歲年紀,雖然顯得有些疲憊,但依舊器宇軒昂。卻是面生。就趕忙請坐,一面就給客人泡了茶,然后進到里間,叫段祺坤趕快收拾歸一了,出去見客。
段祺坤問:“啥子人?”
段王漢成說:“這人我眼生,格格式式的,好像是有點來頭?!?span lang="EN-US">
“咋個偌個早?”
“還早啊?你自個睡得太晏了。搞快點兒哈,唵!?!?span lang="EN-US">
聽說是“有點來頭的”,段祺坤反倒不慌不忙起來,心想:搞快點?等著!如果是學校來人或官場中人,我到正想拿他出口悶氣呢!
段王漢成慌忙出去招呼客人:“先生一早就趕過來了,想是沒有吃早飯?先生偌不嫌棄,我這里做得有現成的,就和我們家祺坤一起吃哈?!?span lang="EN-US">
來人也不扭捏客氣,說:“正好,一大早晨,倒是有些餓了?!?span lang="EN-US">
待段祺坤慢悠悠洗漱完畢,走到堂屋時,見桌上兩付碗筷已經擺好;瓦缽缽里稀粥正漉漉地冒著熱氣,一盤香蔥油煎麥粑泡蘇蘇地金黃噴香;菜是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碟生姜辣椒水豆豉;較平常還多了兩個個泡鹽鴨蛋,切開來也做一小碟,極顯眼地擺在中間,顯然是妻子見來了客人旋加的了。
卻靜悄悄不見了客人。
老唐是給段祺坤打了洗臉水后,就立馬去土頭做活路去了。段王漢成擺好早點,也就趕緊去收拾段祺坤那亂翻翻的臥室,生怕被客人看見了笑話。
但是,來人呢?
原來,當段王漢成開始把早點擺上堂屋的桌子時,來人已經氣閑神定,端了那杯蓋碗兒茶,徑自步進堂屋旁邊的書房,站在那里看起昨天段祺坤才剛剛寫就,尚攤在書桌上的一幅字來。那字是錄唐張九齡的詩句:“從茲果蕭散,無事亦無營。”
來人便微微一笑,在那雜亂的桌面上撥開一點兒空地,小心地放好茶碗,然后挪開段祺坤寫的那幅字,另尋得一張宣紙在桌上鋪展開了,也筆走龍蛇起來。
段祺坤一看,來人竟在臨堂屋的書房中寫起字來,不覺在心里道:看來也還不是個俗人。便也不驚動客人,悄悄走進書房去看。見來人寫的是蘇體行草,頗得
段祺坤不覺心中一動,就在來人身后接道:“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猶當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
來人聞聲,立馬轉過身來,筆尚握在手中,便急忙拱手道:“久聞祺坤兄是大書家,班門弄斧,班門弄斧了!”
段祺坤道:“蘇體之間又透著自家風格,先生自是行家,不必客氣?!?span lang="EN-US">
來人也就在自謙中,極有分寸地透露出些須得意來:“我平時最是喜歡隸書,但是,書陸放翁這幾句,隸書卻不相宜,行草又還當真不是我的拿手。見笑了!”
段祺坤是急性子,不想繼續虛與客套,就立馬切入正題:“兄風塵仆仆扣我蓬蓽,不會是專為找我論書法、盤學問的吧?”
來人卻并不正面作答,只不慌不忙地放下斗筆,笑道:“不忙,你先認一下我是哪個?!?span lang="EN-US">
段祺坤仔細看了一回:“仿佛面熟,又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來人就提醒道:“那年,合江門,才一上船,老兄就要邀人放灘。”
“你是……?”
“我那時比你們小些,想去成都打探四川陸軍小學堂是辦還是不辦的事。還記得不?”
“哦呀,是漢群老弟噠嘛!當年小兒郎,如今偉丈夫,不得了不得了!”
這時,段王漢成已經收拾好段祺坤的臥室,在堂屋招呼吃飯了。段祺坤就拉著呂超一邊朝堂屋走,一邊嚷嚷著:“有酒沒得?要酒,要酒!”
呂超說:“清早巴晨的,就喝?”
段祺坤說:“非酒,無以壯提刀獨立顧八荒的豪氣!兄此來,定有大事!”
呂超笑笑,說:“這回,是我來邀兄下河放灘了。”
段祺坤哈哈大笑:“我說嘛!”
兩個人就坐下,邊吃邊談,不一會兒,段王漢成也就麻利地將燙熱了的一錫酒壺酒,用帕子包著,端了出來,把那黃橙橙琥珀色的常酒,先清清冽冽地斟滿了一杯,將來放在客人面前,客氣道:“自家做的老酒,不曉得先生入得口不?”
段祺坤問妻子:“哎,我吶?”
段王漢成莞爾一笑:“喉嚨里頭伸出手來了啵?”就給丈夫面前也倒了一杯,再和呂超客氣一回,便轉身去給丈夫收拾書房去了——書房那個亂法,已經讓她這作主婦的很沒面子了!
段祺坤就說:“我們家這酒是個好東西,醪糟浮汁加冰糖,加高粱燒酒,放壇子里頭封存了兩三年。有點兒勁道嘞!”
兩人喝著,呂超就把癸丑討袁四川方面的事由說了一遍。(注1)當時,討袁軍總司令熊克武(注2)令一支隊龍光率前衛司令呂超、團長方化南、營長周官和、李遐章等,由中路永川、榮昌、隆昌進窺瀘州;二支隊守御北路;三支隊屯駐南路,分拒滇、黔軍;以余際唐為水師司令,團長鄒有章及營長李天筠等部歸其指揮;以學生軍為炸彈隊,由曾寶森、顏德基任隊長。川東宣撫使黃金鰲,護水道交通。團長盧師締、營長張威及張民立部駐夔府、萬縣。
呂超攻克永川后,隨即進攻隆昌,與梁度戰于石洞鎮一線;熊克武又命江防司令余繼唐率一個團從合江包抄瀘州,參謀長但懋辛親臨南路前線指揮。戰事正當激烈,敵方軍中的國民黨人成功策動了梁渡等五個營火線反正,反袁軍頓時聲勢大振。梁渡、吳行光、賀重熙部已經抵達瀘州城西龍透關;呂超則與但懋辛合兵一處,直撲瀘州城北的沱江北岸,攻占了小市五峰嶺高地。占領五峰嶺后,川南重鎮瀘州已是無險可守,簡直可以說是下瀘州進而取成都,也是指日可待了。
段祺坤著急地說:“哦呀,你們整出偌個大的動靜來,我咋個一丁點風風兒都不曉得!”卻見呂超搖搖頭,長嘆一聲。段祺坤就大驚:“未必然煮熟的鴨子都讓它飛了不成?不說把袁世凱那個總統位置奪轉來嗎,至少可以像辛亥年那樣,宣布四川獨立呀!你們是咋個搞的嘛?”
呂超把面前的那杯酒端起來,一仰脖子倒進了嘴里,又搖搖頭,還不說話,眼淚卻慢慢溢滿了眼眶。半響,才啞著嗓子說了句:“酒,用碗吧……”然后端起段祺坤給他倒的一碗酒來,走到堂屋門前,向天道:“死難的弟兄伙走好!”然后,跪單腿,將酒酹到面前的泥地上。
段祺坤曉得是事情不妙了,于是也倒了碗酒,默默地酹到地上。然后回到座位上,等待呂超的下文。再倒酒時,發現已是段王漢成新燙出來的一壺酒了。
段祺坤斟了酒,呂超又說:拿下小市五峰嶺后,瀘州守軍第一師師長周駿成了驚弓之鳥,急向袁世凱哭求救援。袁世凱火速電催滇、黔、陜、甘、鄂五省軍隊“會剿”四川討袁軍。呂超這時即將攻下瀘州,卻突然傳來黔軍黃毓成率部攻至重慶黃桷埡的消息,又收到熊克武令他緊急調兵支援重慶的急電。呂超只好放棄瀘州,立即回兵增援重慶。當其率部行至壁山縣馬坊橋時,得悉熊克武已帶貼身的幾個重要部將及餉款撤離重慶了!
于是,討袁軍全線崩潰!
段祺坤一拍桌子跳了起來:“黃毓成!咋個會是黃毓成?”
呂超說:“就是他嘛!”
段祺坤說:“他是同盟會會員噠!”
呂超長嘆一聲,說:“就是?。∥覀冞@回起這門大一個勢子,倒栽在他的手頭!”就告訴段祺坤,兵敗以后,他只身潛入重慶找過黃毓成,質問他:你也是同盟會會員,想當初加入同盟會宣誓時,你是咋個說的?但是,你現在卻背信棄義,助敵攻友!。黃毓成無奈的說,當時江西李烈鈞、南京程德全已經兵敗,云南都督蔡鍔是梁啟超的學生,自然與擁袁的進步黨關系密切,所以滇、黔軍才會不幫熊克武,而幫袁世凱。在那樣的情勢下,他為了自保,不得不進攻重慶。并承諾將等待時機,再樹反袁旗幟。
段祺坤罵道:“為啥子要自保?就算自保,做做樣子佯攻也就算了嘛。我看他是早就想來四川搶地盤!”
呂超默然良久,說:“這次討袁,有兩件事,一直擱在我這心里頭,梗起,下不去……”
“你說?!?span lang="EN-US">
“其實,還不只是黃毓成。開頭,我們也聯絡了好些川軍中的黨人,準備在陣前起義,加入反袁。但是后來局勢剛才一變,他們不但自食前言,反倒帶兵追殺我們。再就是熊克武這個總司令,這個錦凡兄!”
“難道他也變節了不成?”
“哎,雖不曾變節,但要算是不義!危難時刻,自己攜款潛逃上海,丟下部隊不管,陷眾多革命同志于絕境。連他自己部下的劉伯承等一些軍官,九死一生才逃到上海,困于傷病,他手頭明明有錢,也不予資助!”
段祺坤聽了,默然良久,才長嘆一聲說:“革命同志,尚且依原是偌個樣子人心隔肚皮,我不去南山種豆,還能夠搞啥子名名堂喲!”
呂超便站起來拱一拱手,故意做出要告辭的樣子:“段兄既然也是要知難而退,看來,我恐怕也只好回鄉耕讀了?!?/span>
段祺坤一把扯住呂超的袖子:“你不行!我一介書生,僅憑一點血性,終究奈何不得人家手頭的槍桿子。你們是搞軍事的,難道也就此罷了不成?”
呂超說:“哦,老兄可以從茲果蕭散,無事亦無營,我們就不可以?”
段祺坤說:“就是不可以!而且,你怕是也辦不到!方才你書陸游那幾句詩,啥子意思?還說要邀我下河放灘!”
呂超問:“那么,祺坤兄還是愿意隨小弟下河了?”
“那……倒還不一定。”
“為啥?”
“好比婚嫁吧。婆家要挑選媳婦,姑娘家也還是要選選婆家啵?聽你剛才說的那些人,我敢跟他們為伍?”
“不是說我吧?”
“莫誤會,當然不是說你?!?span lang="EN-US">
呂超笑了,說:“林子大了,啥子鳥沒有?發一場大水,也總要沖些渣渣砙砙的東西進來。不稀奇!”
段祺坤沒有開腔。
呂超就又說:“老哥子,只要我們目標對頭,只要能夠為我所用,又何必在乎手段和過程?”
段祺坤依然搖頭,但也只好同意:“倒是,除非啥也不干了?!?/span>
呂超說:“就是嘛!而且,一腔熱血,敢作敢為的同志也還真是不少。攻打瀘州小市的五峰嶺時,我的一個連長右手遭打斷了,左手撿起手槍繼續帶隊沖鋒。還有一個殉難的王天杰,更為悲壯。”
段祺坤說:“哪個王天杰?榮縣那個王二統領么?”
呂超說:“咋個不是吶,當初辛亥四川各路同志軍起義,榮縣獨立為全川全國之首,出力最大的便是吳玉章和王天杰!這回,他在榮縣盡散家財,招募舊屬,領兩千民軍赴渝助熊。剛到永川,熊軍已敗。他正是遭自己的盟兄周駿槍殺的呀!……”
段祺坤不禁跌腳道:“可惜了,可惜了??!”
呂超就又說起一件事:江防軍參謀長陳仙源負責瀘州撤退斷后,撤至璧山白市驛時,一股潰兵在場口墳壩內集合,揚言既不能戰,又不愿降,走投無路,不如干脆把白市驛搶了,上山當土匪。陳仙源辛亥反正前任云南昭通知府,素有廉政愛民之聲,聞訊立刻趕赴現場勸說。哪曉得為首倡亂者執意不肯。陳仙源聲淚俱下,乃至跪地請求,依然制止不住。眼看嘩變在即,陳仙源拔出手槍,對頭部連開兩槍,自殺身亡。嘩變士兵頓時驚呆了。忽然又有人開槍擊斃倡亂者,帶頭跪地哭拜陳仙源,然后按陳仙源所勸,把軍械交當地團防,各自散去。
段祺坤聽得熱淚盈眶,就又倒了碗酒酹到地上,道:“陳參謀長走好!”然后回過頭,對呂超說:“好,脫衣裳褲兒!”
呂超一愣,旋就醒悟:“下河?”
段祺坤說:“下河!”
呂超說:“嗨,這就對了嘛!告訴你吧,還有位老哥子已經踩在水邊上等著你了?!?/span>
段祺坤問:“哪個?”
呂超說:“你的學兄,也是你同一個學堂教書的同事?!?/span>
段祺坤問:“是李筱亭?”
呂超哈哈笑了:“怎樣,是志同道合者吧?”
注1:四川“二次革命”戰況,見附錄6.
注2:熊克武(1885-1970年)字錦帆,民國初年著名長衫軍人。同盟會黃興一派。他的小組織九人團和孫中山支持的實業團矛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