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段文漢 著] 第1部第2章:歸去來(5):
(5)
段祺坤本以為在臨近開學時,校方會派人把新一學期的聘書,派人送到思坡溪鄉下來。他甚至將一篇體面的、客套中包藏著傲氣的婉拒函,預先在肚子里擬就了,只等當著校工的面,作坦然瀟灑狀,一揮而就,交校工帶回。豈知直到已經開學,學校方面竟毫無音訊,更不見有校工到來。他這才恍然大悟,如今自己在宜賓城頭名聲大了,連校工都以為他即便不當個縣官,至少也該是一校之長,這恐怕就已經惹煩了不曉得哪個廟子里頭的菩薩,要先下手掐斷這根苗苗了。
于是心上氣也不是,笑也不是,竟如吞了燕雀死死地銜在嘴里的那塊腐肉般惡心和添堵。
其實,段祺坤也明明曉得,新政權的官制,幾乎完全就是承繼了晚清新軍的官制。現如今的局面,已經成了手頭沒得幾根幫幫搶,你哥子就沒眼(注1)!如今,哪個省不是都督一手轄軍、民兩政?哪個地方的衙門,該當啥子人來坐,不是由帶兵的武夫指定?即便將后來要設地方民政長官,人選也怕是都督、鎮守使們說了算的。連那些踩準了時機,適時宣布“反正”了的前清官員,原本手頭就兼管著點巡防兵什么的,自然搖身一變,成了軍爺;純粹文職的,就只好棚到(注2)腦殼上頂他媽坨鳥毛、腰桿上吊他媽把指揮刀的爺給他當硬后臺了。
段祺坤當賢二爺的那個堂口的袍哥舵把子大爺,原本是連字也認不周全的,也就是憑著鬧同志軍的時候,弄了幾十桿搶,拉起支隊伍,好歹才得了個團總的位置,領團防局。但耳朵背后也就扯起了些風風兒,宜賓城頭的娃娃們,還流行起一段兒歌來:
懂又不懂,
要當團總,
公事給你送來,
眼晴都要給你哭腫!
那舵把子倒的確頗有些爭利好斗,也逼得另一個堂口的大爺,爭輸了下來,氣不過,在自家的院壩里頭罵:“老子們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提起腦殼真正鬧革命的!他幾爺子(注3)算老幾?革命?反正?咸與共和?龜兒子些趁渾水打蝦筢!”于是帶著弟兄伙,負氣當了渾水袍哥(注4)。
自己有可能受人排擠,這其實應該是段祺坤意料中的事情。
只是,原本是想瀟瀟灑灑當一回陶淵明的,哪曉得主動倒變成了被迫。就無名地窩著一肚皮的火,哪里還瀟灑得起來!繼而卻又苦笑:其實,自己又何曾就甘心退居鄉野?嗨,故作瀟灑狀,自欺欺人罷了!可憐,可憐!這還是那個一腔豪情,滿懷壯志,敢作敢為的段祺坤嗎?
于是,只能懷揣些不得伸展之志,借詩酒澆胸中塊壘。
有時也卷起衣袖褲腿,和老唐一起種豆南山;有時也斗笠蓑衣,垂釣斜風細雨;有時也潑墨揮毫,還幾張書畫的人情欠賬。興起時,唱幾句古曲,或怒發沖冠憑欄處,或一半兒桃花一半兒水。但是,始終不忘的,是每天練兩趟拳腳,既是強身,也算是勵志。
書房里也始終掛著一柄從典當鋪子里尋來的古劍。
思坡溪溪谷那一圈兒狹長的、蒼翠欲滴的環形山脈,圍成了一片如畫的山水田園,也的確封閉如桃花源,以至于袁項城倒行逆施,宋教仁被刺,孫中山二次革命討伐袁氏,但卻很快失敗這些重大事情,段祺坤竟然一概不知。而且,時間到也很會療傷,心上也漸漸就安生了些。于是,轉眼就到了民國4年的春天。
這一日,天色剛才微明,段祺坤正迷忖忖半睡半醒,就聽得一片聲清脆的雀鳥鳴叫。他好一陣沒明白自己是睡在個啥子地方,只是懶懶地躺在床上,懶懶地閉著眼睛,懶懶地聽著雀鳥的爭鳴。席子下平平整整地、厚厚地壩了一層曬得干酥酥的新谷草,松軟暖和,且散發著稻谷的清香,讓人舒適而且慵懶。
慢慢地,他清醒了一些,才想起自己是終于說服了妻子,已經一個人從瓜廬塆搬到這棺木崖下的老屋里,躲清靜來了。
但他依然閉著眼睛,舒適且慵懶地躺著,分辨著窗外是些啥子雀鳥。
較多的是麻雀,撲地一聲從空中按下來一群,落在窗外的樹上,亂糟糟嘰嘰喳喳,不曉得在吵鬧些啥子,甚至聽得見他們在枝椏間跳躍和撲扇羽翅的聲音。高興啥子了?激動啥子了?還是在爭執啥子了?段祺坤想象著,有肥轆轆的麻雀,在樹枝間跳來跳去,用嘴殼兒梳理自己的羽毛的樣子。那一定是母麻雀吧,愛美,早上又還沒來得及洗臉梳頭。麻雀們鬧了一陣,無緣無故地,又撲的一聲,齊嶄嶄全飛走了。于是悄無聲息地來了一對當地人叫做“兒盡困”的鳥,直到窗外響起它們“兒盡困起,兒盡困起也也也……”的叫聲,段祺坤才曉得它們的光臨。卻忍不住心里笑罵道:“龜兒子,老子就是要盡困起,就是要睡懶覺,咋個嘛!”那鳥叫了一陣,還沒飛走,就又聽見加入了“谷谷咕咕”的斑鳩叫聲。斑鳩肥大,那叫聲卻低調得一點兒也不張揚。再后來,來了畫眉,那叫聲就真如唱歌般好聽了。“兒盡困”怕是自知不是對手,一撲翅膀另找地方去了。斑鳩也就噤聲,不知走沒走。不料,先前那群麻雀又呼地搶了轉來,立時鬧麻麻地霸了場子。畫眉爭不過,想是也就走了。
段祺坤想,哈,你方唱罷我登場么,熱鬧!又想,以后可以不時在窗臺上撒一點稻谷,把窗外那樹養成一個雀鳥們的窩,不是正好臨窗展紙,畫一點雀鳥的稿本么。看看,我段祺坤依原有事情可干吶!
依原?怕是川南話把依然念訛了一些吧?我們川南的好些被人家、甚至也被自己看做很土俗的話語,其實是保留下來的古漢語詞匯。譬如那天,妻子正在繡一對枕頭,兒子段齡總要去抓那些紅紅綠綠的絲線玩。妻子就說:停停兒的,不要亂動,好生點耍你老漢給你買的小洋號。看看,停停兒的,多古雅!還有音韻的平上去入,古時候的入聲,也只有我們川南話中才保存得有了。你念念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切切,那切切兩字,成都話重慶話都一律要不得,打京腔更不得行,只有我們川南話有入聲,念起來才押韻。對了,前清赫赫有名的訓詁宗師段玉裁,據說就在我們敘府當過南溪縣太爺。只是他好像并不是敘府人,遺憾。不管,總而言之,研究我們川南話的音韻,也是一樁學問,也是一件大可以為的事情。
讀書,寫字,畫畫,下圍棋,打太極,釣魚,種莊稼,還有研究川南方言。嗨呀呀,偌個多事情!啥子當校長當督學,爬!爺不得空,搞不贏!
段祺坤心里頓時一陣優哉游哉。
佛陀對黑指婆羅門說:放下!
哪個說我段祺坤放不下?今天我段祺坤就放下了!
于是,段祺坤睜開眼睛來。
屋里依然黑暗著。
不是天還沒亮,是牛勒巴窗子的兩扇窗板還關著,只是從窗板的縫隙間,漏進來幾絲細細的、藍幽幽的光線。
堂屋里仿佛就有了極輕微的響動。
段祺坤叫了一聲漢成,妻子就在外面堂屋里趕緊應了,輕輕地推門進來,撩起他的帳子,細聲問:“醒了?”
段祺坤笑笑,說:“醒一陣了。把窗板打開吧。”
妻子咿呀一聲打開了窗板,就著床邊坐下,把段祺坤隙開的鋪蓋塞緊,說:“燒了把火,把飯菜都給你溫在鍋頭在。多睡會兒吧。”
段祺坤問:“兩個娃娃吶?”
“交給奶奶了。”
“交給奶奶了?”
“莫擔心,還有唐嫂呢。”
段祺坤就從鋪蓋下伸出手來,拉住妻子的手。
段王漢成說:“哎喲,手快拿進去,冷!”見段祺坤并不放手,就只好把自己的手也跟著伸進鋪蓋里去,另外那手又把丈夫虛開的肩膀蓋實了。
妻子的手軟軟的,就像沒長骨頭,一使勁就會捏碎似的。段祺坤便只是愛憐地輕輕握著,眼睛卻盯著妻子看了起來。
段王漢成今天好像是特地畫了眉毛,還撲了點兒粉,透著淡淡香氣。汗毛也好像是才用細麻繩蘸了水,仔細地絞過,臉上光光生生的。
段祺坤心里就有些感動。其實,妻子還當真耐看,頗有點美人的摸樣。和她的姐姐張王織云相比,雖說是從高甸子貧窮的隔房王家過繼來的,少了姐姐的書卷氣,但姐姐的小巧秀氣,她的高挑豐滿,也真算得是各有千秋。而且妻子操持起家務來那份精明、麻利和干練,還真讓自己省了許多心思,享了許多懶福。
唉,真真是伶仃了如此可心的嬌妻,也孤單了不知好歹的自己呀!
就把妻子的手來握得緊了。
段王漢成臉上倒潮紅起來,半嬌半嗔地把臉調過一邊,說:“不要偌過緊倒看我。”就把手來往后縮。段祺坤就哈哈地笑了起來,手上又加了點勁兒,死死地抓住妻子的手不放,一邊還把妻子往身邊拉。
段王漢成就有點兒慌張,臉也更加紅了起來,囁嚅道:“大天白亮的了…….”
段祺坤問:“老唐也來了?”
“沒有,就我一個人。”
“那,怕啥子吶?”
“窗子都打開了......"
段祺坤跳起來就要去關窗子。
正在這時節,門卻被人拍得嘭嘭地爆響起來。
……
注1:“沒眼”,四川話,“沒搞頭”、“沒出路”、“沒辦法”等意思。源于圍棋術語,沒眼的棋是走不活的。
注2:“棚到”,四川方言,“背靠著”的意思。在這里,“棚”念pen的平聲。
注3:“幾爺子”,四川方言,也就是“幾個家伙”的意思。
注4:渾水袍哥,實際上就已經是土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