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第2章:歸去來(4):
(4)
段全才從笆簍里提出兩條鯉魚來,說:“這兩條紅尾鯉大點,還是活的,留給媽這邊。鯉魚跳龍門,也給三弟討個吉利。還有些鯽殼魚,給他們兩家。”
老娘說:“拿廚房里頭去吧。叫漢成記著把魚尾巴砍下來,趁著還黏糊糊的期會,趕忙點貼到堂屋門高頭去。”
段祺坤問:“把魚尾巴貼到門上,做啥子?”
段全才笑了,說:“搞忘了啵?年年有余(魚)達嘛!”就笑呵呵地進廚房去了。
段祺坤就想起一件事來,給老娘說:“媽,二哥出來時,喊他等我一下。我也給他們各家買了點兒年禮,和二哥一齊去送。”
待段祺坤回房間里拿了東西出來時,段全才已經站在堂屋門口等他了。
段祺坤把其中的一包給二哥:“這包給娃娃的。城里頭買的一點兒糖果糕點。”
段全才說:“喔唷,給娃娃吃的東西還包偌個歸一做啥子?草紙包一下就要得了嘛,還費一個紅紙盒子!”
老娘就笑道:“喜慶點嘛!提倒,提倒。”
段祺坤又遞過一個花花綠綠的洋紙包去:“這是送二嫂的細沙洋布。”
段全才把手來在屁股上扎實揩了兩把,這才將那包布料接了過去:“哎呀,這是稀罕東西了,這是稀罕東西了!”又問:“媽和漢成吶?”
段祺坤笑道:“都有,都有!就只沒得你的。”
段全才說:“呵呵,這還不夠?還要你好多東西嘛!”
兄弟兩個就說笑著跨出了堂屋的門檻。
段全才說:“先去我那里。你看,手頭這些你給的東西,拿進人家屋頭,返身又拿起走,不大好看。”
于是就先進了段全才家。
段全才家里還咔嚓咔嚓地響著織布機的聲音。
段祺坤問:“二嫂不作年夜飯,還在織布?”
段全才說:“哪里是她!她正在廚房頭忙,織布的是段大女兒。”
“喔唷,段大女兒都會織布了哇!”
“十一歲了達嘛。”
“看看,看看段大女兒織布。”段祺坤說著,就進了機房頭。
段全才也就跟了進來,一邊就扯起了喉嚨喊,“來,來,三叔來了!”
二嫂就一邊撈起圍裙的下擺來揩著手,一邊笑瞇瞇的從廚房里出來,后面是兩個跟在廚房里當灶頭貓兒的男娃子,一邊還啃著臘肉骨頭,把個嘴巴抹得油光光的。
段祺坤說:“二嫂,娃娃些教得好呀,段大女兒都會織布了!”又摸著段大女兒的頭問:“織布難不難?”
段大女抬起頭,不無得意地望著三叔說:“不難,媽教我兩回我就會了。只是這坐位高了一點兒,踩踏板有一丁點兒吃力。”
段祺坤搖搖頭:“哎,終究還是小了點兒……”
段大女兒說:“媽都說我織的布要得了。”
二嫂就說:“喔,好行事,三叔面前都敢翀殼子!會丟梭子就叫做會織布了呀?給你說,上機子前邊的活路還多得很!”——四川話把吹牛叫做翀殼子。
段全才在旁邊,倒樂得只是嘿嘿地笑,好一陣,才忽然想起手中的糖果來:“看看三叔給你們帶啥子雜包回來了!”三個娃娃的眼光就都被他手上的那包糖果牽了過去。
娃娃們就趕忙嘰嘰喳喳謝過了三叔,立馬就從父親手頭搶過那包糖果,笑鬧著到堂屋里分堆堆去了。
三嫂就笑罵道:“鬼兒子些,歡喜瘋了!“
段全才說:“一年到頭,就這一回得到偌多糖噠!嘚,還有你的。”就把那包布料遞了過去。
三嫂打開紙包一看,不由得驚叫道:“我的個天大大!這花布咋個偌俊致(注1)!嘖嘖!”也就立馬牽開來披到身上比,又問段全才:“好看不?”
段全才笑道:“好看,當真好看!”
段祺坤就玩笑起來:“二哥說的是人還是布喔?”
二嫂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趕緊低下頭去,裝作欣賞身上那塊花布。卻剛好看見自己一只右腳很顯眼地朝外邊支著,便慌忙把腳縮了回去。
段祺坤正覺得自己的玩笑唐突了一些時,就看見二嫂縮腳的動作。他曉得二嫂一直為自己那雙半大的腳,覺得見不得人。當初在娘家當姑娘時,父母聽不得她一纏腳就痛得慘兮兮的地哭,纏了一半,放了。反正將后來也是嫁莊戶人家的貨,何必一定要一雙三寸金蓮?腳大點還好干活路呢。
段祺坤看似大喇喇的,其實對哥嫂還是挺尊重也頗周到細心。便有意找話來岔開:“下次回來,也該給段大女兒也帶一截兒。看著看著就大了,也該曉得要漂亮了。”
二嫂就說:“那咋過使得,偌個金貴的東西!我們家里好歹還有張織機達嘛。”
段祺坤搖搖頭,說:“哎,也難為二嫂了。包括我們上邊,要織偌大一家人穿衣裳的布。白天忙了一天,晚上還要點著桐油燈盞織到多半夜。”
段大女兒就從堂屋探出頭來說:“將后來,我幫媽織!”
二嫂笑罵:“就你能干。”
段全才也說:“三弟,當真不要再花那個冤枉錢了。那洋布雖說是好看,只是它不像家機布偌個家機,薄,禁不得磨,不是干活路的人穿的。”——因為家機布厚實,于是“家機”在川南一代竟成了等同“結實”的形容詞了。
二嫂就在段全才的腰桿上揪了一爪:“你會不會說話啊!”
段全才還沒懂到,說:“我沒說錯呀!”
段祺坤說:“是沒說錯。”就調了個話題,問:“今年只殺了一條豬?”
二嫂說:“咋過不是吶。就殺一條,都還拿了半邊出去賣。香腸臘肉都做得少了,就是等會兒祭祖的豬腦頂,也都只用了半個,另外半個,那邊全林五哥家買去了。他們家今年還沒殺豬呢,段全書那邊更不消說。”
段全才也就不住地搖頭:“哎,今年這年辰,今年這年辰……當真,不要盡著耽擱了,還要去他們兩家噠。”
兩人正要出門,二嫂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忙,不忙!”返身進里間捧出一件娃娃穿的百納衣坎肩來,說:“給祥昌小侄子做的。”
段祺坤接過手一看,那小坎肩全用小塊碎布頭拼接而成,還利用各色布拼成了很好看的團花。便說:“哦呀,這要花好多功夫喲,也只有二嫂才有這樣巧的手!”
二嫂就笑得滿臉開花:“沒得你送的那些東西甘貴哈,不過吶,布渣渣些到還都是新的,專門去場上裁縫鋪里頭要來的。”
段祺坤說:“百衲衣納千家福!哪個說的不為貴?謝了啊!”
兩個人就去了院壩對面的五哥段全林家。
五哥段全林接了魚和糖果,五嫂就顛著一雙小腳,趕忙進廚房去拿了個木盆出來裝魚,一邊又尖著嗓子興奮地朝屋頭喊:“濱娃子,快出來,看看二叔三叔給你帶啥子雜包來了!”
一臉花貓樣的、五六歲的段祥斌,就從屋頭鉆了出來,伸手抓了糖果就跑。
段全林就吼他:“哎哎哎,道謝都不道謝,還有點樣子莫得噢!”
五嫂朝兩個兄弟歉意地笑笑,說:“一天到黑忙天慌地的,濱娃子沒教得好……”
兩兄弟出來,就去吊腳樓下邊住的十一弟段全書家。
段全書家虛掩著門。
曉得屋頭有人,段全才也就咿呀地徑直推開了門進到屋里。
屋里有些昏暗,一縷微弱的光線從一扇不大的牛肋巴窗戶斜射進來,落在臨窗的飯桌子上。段全書正弓著背在飯桌上寫一副春聯,老婆坐在一個矮竹凳上頭作針線,好像是在納鞋底。
段全才一進門就嘿嘿地笑,說:“忙啊?給你送幾條魚來。”
段全書一見是二哥段全才推門進來,就慌忙放下毛筆,站出來一步,恭恭敬敬地擼下挽著的袖子,打了個千手:“老十一給二哥請安!”已經懷著肚子的老婆,也就趕緊站起來跟在后頭,道了個萬福。
段全才老實,見段全書正南齊北地給自己請安,趕緊也屈了左腿,垂下右手還了個千兒。
這下倒麻煩了,段全書口中說:“要不得,要不得!”就又打了個千手,老婆跟著又福了一福。往下就兩兄弟你一個千我一個千地沒完沒了起來。
站在二哥背后的段祺坤忍不住笑,就喊了一嗓子:“看你兩弟兄要干啥子名名堂!”一把拉住段全才,說:“手頭提起個魚簍簍,累不累啊?先放下,放下了魚簍簍,你兩弟兄接著再干!”
這下,段全書才發現了站在背后的段祺坤,有些慌亂起來:“哦呀,哦呀,是三哥回來了噠!”立馬就又要打千請安。
段祺坤說:“兄弟間,免了!”
段全書說:“免不得。三哥是新朝開國功臣,有頂戴的,咋個敢免!”
“屁的個頂戴!”段祺坤說。又故作嚴重地道:“打千請安是前清的禮節,現在不準打千了噢!你看,你的辮子不是都剪成瓢瓢雞了嗎?”
段全書摸摸后腦勺上半長不短的一點兒頭發,愣在那里了:“哦,不……不準了呀?……”
段祺坤笑道:“不準了。記住啊。”
段全書又問:“那,現在而今興個啥子禮數吶?”
段祺坤想了想,說:“興鞠躬。看,就是偌個樣子的”
段全書說:“好像有點簡單,不大成禮數……”
段全才就說:“盡站著說話了,先把魚拿進廚房去。嘚,這里還有三哥在城里頭給你們買的糖果糕點呢。”
小兩口兒就趕忙道謝了,由弟媳婦把東西都收了進去。
段祺坤這才走到桌邊,看段全書寫的那副對聯。見上聯是:奉祖宗一炷清香必誠必敬;下聯是:教子孫兩條正路宜讀宜耕。
段全書在旁邊,有些誠惶誠恐地望著段祺坤,侯聽指教。
段全才也望望三弟,試探著問:“耕讀傳家,是好哈?”
段祺坤點點頭:“唔,耕讀傳家,好!聯好,字也好。十一弟是下過功夫的人呢。橫批準備寫啥子吶?”
段全書猶猶豫豫地說:“皇天后土。三哥看要得不?”
段祺坤說:“橫批不對!現在是民國,皇帝已經沒得了。”
段全書就有些吃驚:“沒得皇上了?”
段祺坤說:“滿清都推翻了,宣統都都退位了,哪來皇上?”
段全書說:“這民國新朝開國,得有開
段祺坤說:“民國不要皇帝。民國是國民做主。”
段全書一下子有些手腳無措起來,不斷搓著兩手,囁嚅著:“平頭百姓都做得到主哇?唔,綱常都亂了,綱常都亂了!沒有了皇帝,哪個鎮得住天下?群雄都要出來爭江山噢,天下要大亂噢!......”
段祺坤倒一時不曉得該咋個說了。這個十一弟是太閉塞了?是讀那幾本古書讀迂腐了?還是太有預見了?段祺坤不覺心頭一沉。
段全書見三哥都一時無語,似乎還皺起了眉頭,于是就更是緊張,長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條凳上。
段全才就說:“坐江山那些事,和我們這些大耳朵老百姓有啥子相關喲!還是你這對聯寫得好,我們種我們的田,過我們的年!今晚黑,你們的年夜飯弄歸一沒有。”
兄弟媳婦正好從廚房頭出來,就接口道:“在二哥那里拼(注2)的那塊肉,我蒸了個燒白。還有這些魚,我們兩個盡夠了。”
段祺坤也就說:“好生過個年,新年吉祥,萬福萬福!”
段全書趕忙站起來,鞠躬道:“借二哥、三哥吉言!”
出了段全書家門,段全才搖搖頭說:“這個十一弟,字寫得偌個好,可惜了!”
段祺坤說:“字是下了功夫的。只是過于中規中矩,骨力也弱了點。字如其人呀!而且,看他也不像是莊稼里手。二哥以后多幫他點。”
注1:“沖殼子”,四川方言,:“說大話”、“吹牛”的意思。
注2:“拼”在宜賓話里是在別人買的東西里分著買一點兒出來,即拼合著買的意思。但同是川南,到了瀘州,“拼”的意思又有些不同了,是自己買的東西分一點出來送別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