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第2章:歸去來(3):
(3)
瓜蘆塆座落在一個有如年青婦人子宮般的、圈椅型的山谷里,直如受精卵坐床于母親濕潤柔軟的子宮壁。再往山谷深處,沿茅草間的土埂小路上行三五里地,便是段祺坤出生時的老家棺木巖了。
圈椅型山谷周遭的山巒綠鬢婆娑,長年如海綿吸飽了雨水,然后又不急不慢地如乳汁般泌出,匯成無數(shù)細細長長的山泉,懸掛在環(huán)形山谷的崖邊。
大大小小的山泉,和著山谷里嗚嗚的風(fēng)聲,和著深山鷓鴣一聲聲哦哦哦悠長且旁偌無人的吟唱,噼噼啪啪地落下,又先先后后地匯聚,流成了清清淺淺的思坡溪,從棺木巖流到瓜蘆塆,再從瓜蘆塆段姓屋基下的谷底潺潺流去。同時,也就有了一條青石板路,沿著溪水出谷口,直達岷江邊的思坡溪場。
那圈椅形山谷開口處右側(cè)的山峰,從思坡溪場口處,沿岷江往下游延伸出一兩里地,一片紫紅色的山巖,丹霞般鑲嵌在蒼翠的山水之間,好生耀人眼目。這地方就是紅巖子了。在紅巖子,一股嘩嘩的瀑布從山頂直漱下來,掛成寬闊的水簾,而水簾后面,竟是一個空曠敞亮的天然石洞。石洞的地面極平整極干凈,往外望去,眼見又十分開闊,江山平遠,蒼蒼茫茫,令人心緒萬千,遠接天地。洞里有石床、石桌和石凳,也都清爽,十分難得。那就是黃山谷常去避暑、吟唱、思念蘇軾的地方了。
段祺坤的父親得如此地利,再加上自己的執(zhí)著和干練,兒子的出息,兩口子做生意、謀稻粱,便終于小康。他們不止贖回了原先賣出去的幾畝坡地,又在平順些的地方置了田土,辟了屋基,聚土筑壘,掛紅上梁,建了一排白灰抹壁、小青瓦蓋頂、帶閣樓的土墻瓦房。且在房前屋后遍種瓜果,既不占地,遮陰,還實惠;又取種瓜得瓜的意思以自警,當(dāng)然也略顯對自個發(fā)家的自得。
正當(dāng)家業(yè)有了些氣象,兒子又考中了秀才,娶妻生女,老爺子倒積勞成疾,年老多病起來,終于撒手西去。臨死時,雖然眼見得氣喘吁吁,出氣多進氣少,已經(jīng)是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卻還拉著兒子段祺坤的手總是不放,一直和兒子對望著,不肯閉眼。直到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漸漸變得冰涼,這才一搭腦殼,走了。隨后,也慢慢從眼角邊沁出細細的兩行淚水來。雖說老爺子到底成功了自己當(dāng)初謀劃下的發(fā)家大業(yè),對自己這一輩子算是莫得話說的了,但恐怕也因此就更加惜命,比不得人窮命賤時,死活皆無所謂。
老爺子死后,就葬在緊靠瓜蘆塆屋后的小山坡坡腳上。他要一直看著、守著自己的這個家和自己的兒孫后代。按他的遺言,棺木崖的老屋也不準(zhǔn)廢棄,還立著一間瓦屋和兩間茅草房。一方面,那里是他發(fā)家之地,要讓后人不可忘本,知曉先人篳路藍縷的艱難。按后來我們的章法,這應(yīng)該叫做憶苦思甜、或者叫做啥子主義抑或主意的教育基地吧;另方面,也還是很有實用之處,耕種和收獲棺木巖的莊稼時,還得去那里住住,同時也順便修整修整。
如今的瓜蘆塆,已經(jīng)不只是段祺坤一家人居住的屋基了。在他們家逐漸發(fā)家時,又有三家同高祖或同祖父的段氏同宗,投奔旺家兄弟,遷來瓜蘆塆屋基,都租種他們家的田土,也不時受些關(guān)照。在思坡溪段氏家族全字輩的大排行中,段祺坤行三,妹妹行五。父親去世后,在母親的主持下,將五妹嫁到蔡家,出嫁時的陪嫁妝奩,還很是令鄉(xiāng)鄰們艷羨了一番,是滿過得去的了,所以,也就不再得家產(chǎn)。其時的瓜廬彎屋基,段祺坤和母親住了上方坐西向東一樓一底的一溜瓦房。院壩南面的一排平房,住了段全才一家。段全才一直就勤勞本分,家底雖然算不得富裕,但也還約略殷實。另外兩個同宗本家,都和段祺坤同是全字輩。一家段全林,稍有家底,在段全才院壩當(dāng)面起房造屋,坐北向南,半瓦半草地也修了幾間平房。另一家段全書,窮,看中段祺坤房屋的一端,是修在矮一級屋基上的吊腳樓,樓下除了一個茅坑和一個牛圈,另一半?yún)s還空著,只是幾根光柱頭,便將空著的一半收拾出來,用竹篾夾成了兩間屋子,也安下家來。
這以后,段祺坤就一心追隨孫大炮鬧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去了。如今回來,雖也說不上是離家多年,但世事變遷,也竟有了些恍偌隔世的感覺。
所以,當(dāng)老娘淚花花著兩眼,把跪在面前的段祺坤一把抱住,說:“起來起來。漢成快打盆熱水來,等他先洗把臉……”時,兩母子加上個段王漢成,便都不免淚落塵埃起來。
待段祺坤洗完臉,老娘已經(jīng)泡了茶端出來,一面又吩咐段王漢成:“你事情多,娃娃放在這里,各自去忙你的。”
段王漢成說:“就是呀,廚房頭還有一大攤子事呢。”
段王漢成把手頭的娃娃交到老娘的手上,挽起袖子來要朝廚房走。就看見老唐挑一挑糞桶從院壩頭走過。段王漢成喊住老唐:“把糞水潑歸一了,趕忙點洗洗,回來吃年夜飯哦。把娃娃一齊抱過來嗄!”
老娘就問:“大年三十了,還喊人家干啥子活路喲?”
段王漢成說:“媽,明天初一,人些就要出來踩青達嘛。我叫老唐把我們那兩塊青菜拿來潑起糞水。”
段祺坤覺得奇怪:“人家踏青,我們咋個要給青菜潑糞水?”
老娘就嘆口氣,說:“這兩年到處亂糟糟兵荒馬亂的,日子艱難,人心也就煩躁。以前年辰,踏青也就是順手扯兩窩青菜,應(yīng)應(yīng)景,嘗嘗新,大家高興高興。去年我們家那兩塊菜地,踏青的人帶了籮筐砍刀,就一個晚上,遭砍了個精光。”就又吩咐老唐:“去嘛,去嘛,不是又要遭人家整光,我們還要靠那些青菜做芽菜,吃大半年。哦,也不要全潑,挨近路邊的兩排青菜就算了,也留點給人家應(yīng)個景。偌多年的老規(guī)矩了,也不要做得太絕。”
段王漢成似乎有些不同意婆婆的話,但男人剛回家,又不好就當(dāng)著他的面頂撞老娘,于是不再開腔,和老唐都分別去了。老太太還在搖著頭嘆氣:“改朝換代,改朝換代喲!……”
段祺坤便不覺心上有些沉重,下意識地嘆道:“哎!亡,百姓苦。興,百姓苦呀……”
老娘問:“你說啥子吶?”
段祺坤說:“沒啥子,想起了一個叫張養(yǎng)浩的古人……”
這時,二哥段全才送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