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第2章:歸去來(2):
(2)
校工把段祺坤送上了船后,段祺坤照樣給了他一個當(dāng)十的銀毫子。校工遲疑著客氣不要,后來也還是收下,千恩萬謝地去了。
那船是一條走附近鄉(xiāng)場的短途船,船不太大,也極輕巧?;毓咸J塆先要到思坡溪場上。合江門去思坡溪又不遠(yuǎn),十來里水路,順岷江而上,不消一個時辰也就到了。
思坡溪場是個不大的水碼頭,比起長江邊上的李莊來,要小得許多。場上只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不寬,也不長。街面上的石板已經(jīng)有些破損,且業(yè)已被路人的鞋底,長年累月地磨得峪了棱角。因為場上的人家都是在河里挑水吃,所以不管天晴還是下雨,那街上總是濕漉漉地,潑灑著挑水桶里浪出來的河水。路面破損處,也就差不多一直汪著些水凼凼。場口上倒是如畫般婆娑著一顆高大、繁茂、枝藤纏繞的大黃葛樹,老爺子護(hù)佑兒孫般,蔭蔽著坐在樹下喝茶打牌擺龍門陣和等船的鄉(xiāng)人。場口上也因此有一家吊腳樓茶館,一排通窗面臨岷江,把窗板拿木棍兒一一支了起來,眼界極為開闊。所以茶客總是長年熱鬧著。那竹制的茶桌和座椅,也就從茶館里直擺到外面的大黃葛樹下來。茶博士唱也般高聲吆喝著,應(yīng)答著,肩上搭塊抹桌帕,提把大炊壺,在茶客間游魚般穿行,更讓那小小的茶館顯出一派生意興隆的生動模樣來。大黃葛樹下一溜石梯,下到河邊,便是過往船只??康牡胤搅?。下了船的人,一步步爬上坡來,就可以在這大黃葛樹下,坐在特意為路人擺設(shè)的石頭墩子上,先把氣來喘勻凈了,順便也跟遇見的熟人,吹一通剛從外面帶回來的新奇見聞。
船到思坡溪時,早已有家里的長年老唐侯在那里了。船一攏岸,船頭上的船伕子才拿蒿桿來把船插穩(wěn),老唐就忙著要上船來。船夫急喊:“莫忙,客人下了再上!”老唐說一聲:“接客的。”就埋著腦殼一步跳上船去。找見了段祺坤,老唐立馬隙開嘴巴笑了,說:“今天總算把三伯伯接到了!”段祺坤問:“你前兩天就來接過?”老唐說:“奶奶和三伯娘都念得很噠。”
老唐原本和段祺坤仿佛年紀(jì),但川南一帶習(xí)俗,倘偌尊敬或者客氣地稱呼對方時,總是要自矮一輩,以自己子女的口吻相稱。那時老唐已經(jīng)有了一個和段齡差不多大小的兒子,也不時來段家,伙著段祺坤的大女兒段復(fù)根和兒子段齡一起耍,也學(xué)著段齡喊奶奶,叫段王漢成是伯娘。那小唐一叫奶奶,老太太就高興得樂呵呵地,像是多撿了個孫子,忙拿出點糖呀果呀的散給他。老唐看在眼里,對主人家也就心存感激,更加盡心盡力起來。后來,老唐去世,小唐又漸漸被人喊作老唐時,也就成了段家非常忠實的長工了。
自然,那且是后話。
此時的老唐,頭上依舊按照滿清的規(guī)矩,把前半個腦殼剃得溜光,腦后的辮子倒是剪了,只是依然留著三四寸長的一截兒頭發(fā)。這樣的發(fā)式,很有些滑稽,就像一只正在換毛的半大公雞,前半身毛已經(jīng)掉得精光,就屁股上有剛長出來的一簇尾羽,恰如倒扣著一把水瓢一般。因此,留這樣頭發(fā)的人,就被人家戲呼為瓢瓢雞。段祺坤正覺得好笑,又見老唐穿一件很補(bǔ)了些巴巴的舊棉襖,腰上系根青布腰帶。那時能夠不穿補(bǔ)巴巴衣服的人實在不多,這不稀奇。而且老唐的女人又勤快,也好臉面,所以縫的補(bǔ)丁都極平整,針腳細(xì),且漿洗得干干凈凈。但老唐下身只穿著一條單褲,還短翹翹的,顯然就有些冷颼颼的模樣了。段祺坤就想起,入冬時正好到?jīng)r裁縫那里做了條新棉褲,原來那條雖然舊了,但還沒有破,回到家里清出來拿給老唐。還應(yīng)該找一件像樣點兒的面衣給他,套在他那件破棉襖外面,也好光光鮮鮮的過個年。
老唐話不多,招呼過段祺坤后,就再不多話,只麻利地把兩個籮筐的繩子挽了個花扣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叵翟诹吮鈸?dān)上。待老唐擔(dān)子上肩時,船夫已經(jīng)向岸上搭好了跳板,又伸出一根竹蒿桿來,一頭杵在岸上,一頭落在肩頭,把牢了,給過跳板的客人當(dāng)扶手。要上岸的人就都慌慌亂亂地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船身也就隨著客人的起動,搖晃起來。船家又趕忙招呼大家不要慌。但是隨著人的走動,那船身的搖晃總是難免的。于是,大部分人都得扶著蒿桿,小心翼翼地走過那晃動著的、窄窄的跳板去。就連老唐,因為挑著擔(dān)子,也要巴著那蒿桿一步步踏穩(wěn)了才走。唯獨(dú)段祺坤,倒一副勇武的模樣,也不管那做扶手的蒿桿,三兩步就跳上岸去了。
老唐就挑了東西,跟在段祺坤后邊,緣石梯一步步上去。路過思坡溪街上時,段祺坤在一家賣祭品的店鋪買了一些祭祖的香燭紙錢,幾張寫春聯(lián)用的紅紙和幾盤爆竹;又在另一家糖果鋪買了些岷江斜對岸牛喜犏場上出產(chǎn)的潮糕。那潮糕在宜賓是很有名氣的東西,用酒米做成——我們四川通常把糯米叫做酒米——又用綠豆沙夾了心,亮锃锃地浸著油,滋潤,蜜甜,是年節(jié)時待客極好的茶食。見幾個娃娃圍著他看稀奇,便拿了幾點潮糕出來,散給娃娃們。也難免一路應(yīng)付些熟人的恭維,客套著互相拜了早年。直到走出場尾,見了清清淺淺的一彎溪水,沿著溪邊修竹掩映的石板路直奔瓜廬灣時,段祺坤才把一切煩躁,一切俗套,統(tǒng)統(tǒng)丟在了腦后,漸漸輕松起來。
那溪便是思坡溪了。
沿著思坡溪走了幾里路,再過幾灣冬水田的田坎,該是瓜廬灣了。就見得有人正在田里頭刷魚,袖子和褲腿都挽得高高的,腰上掛個竹笆簍,一步一步從水中拔起泥腿來,一邊朝前走,一邊將手中的一根竹竿那微微彎曲著的稍頭,弧形地、輕輕地不斷劃過水面。就有魚兒被驚得啪地打起一朵水花,又嗡地鉆下水底,同時攪起一團(tuán)渾水來。這就是鯽魚了。刷魚人也就迅疾地將竹籠子飛快地罩住那團(tuán)渾水,然后將刷魚的竹竿放下,從籠子頂端,伸雙手去水里摸。當(dāng)其雙手從外向懷面一包抄,剛一觸到逃竄的鯽魚時,就得順勢一按,將魚按進(jìn)田頭的稀泥里去,再滑的魚也就無法逃生了。旋就逮起一條活蹦亂跳的、四五兩重的大鯽魚來,就水里洗干凈,放進(jìn)腰間的笆簍里,又繼續(xù)朝前頭刷去。倘若刷到鯉魚,那魚就會急忙逃竄,在水面畫出一道水楞子來。刷魚人立馬搶上前去,也是一罩子罩住,也是雙手下水去自外朝內(nèi)包抄,將那鯉魚擒拿起來。
那景、那情,在人家也無非就是干活路罷了,無非是給年夜飯準(zhǔn)備每年必不可少的“年年有余(魚)”那道菜罷了。而已經(jīng)走出瓜廬灣,成了讀書人的段祺坤,感覺卻已經(jīng)大不相同,就要聯(lián)想起些詩詞歌賦里的意境來,把刷魚從干活路變成極雅致的賞心樂事。再加上離家日久,乍見家鄉(xiāng)的山水家鄉(xiāng)的親人,咋個看咋個親切咋個興奮。而且,那刷魚的人,正是段祺坤隔房的二哥段全才。于是立馬趕了過去,招呼道:“二哥,又整到一條呀!”
段全才一抬頭,見是段祺坤,木雕般黝黑的臉膛,一下子就生動起來,滿臉掛笑,道:“哦喲,咋個才回來喲,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噠嘛!”段全才見段祺坤一邊吩咐老唐先回去,一邊就開始脫鞋挽褲腿,就趕忙阻攔:“快回去,快回去,嬸娘早就等得著急了!再說,這冬水田冷浸得狠,你個讀書人,咋個服得住?!?/span>
段祺坤說:“二哥,你起來,拿給我來過一下癮!”一邊就徑直梭下水來。但還是被那冷水一激,禁不住噫了一聲,周身一緊,打了個冷噤。
段全才趕忙過來扶住了,又把他朝坎上推,說:“要不得,你們讀書人經(jīng)不得冷水,整病了,看你咋個過年。”老唐也站在那里不肯走,又重復(fù)先前的話說:“奶奶和三伯娘在家頭都望得很噠?!?/span>
段祺坤卻不理會,一邊向老唐揮揮手,要他先回去,一邊就來解段全才腰上的笆簍。
段全才嘆口氣,只好把刷魚的家什交給段祺坤,自己爬上坎去,蹲在一邊嘮叨:“不要整久了,就一會兒哈。其實,那笆簍頭的魚,都已經(jīng)夠我們瓜廬塆屋基幾家人的了?!?/span>
老唐也只得挑著擔(dān)子,飛快地回家報信去了。
段祺坤反倒被那冷水激得抖擻起精神來,一邊拿刷桿兒來不斷地劃過水面,一邊就高聲唱吟起來: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
綠蓑衣,
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段全才就在坎上笑了:“三弟,還是快點歸去好,你那個樣子,早把魚都嚇跑了,還罩得到?”
段祺坤這才閉了嘴,作故正經(jīng)地刷起魚來。待逮到了幾條魚以后,就不再覺得冷,也就愈發(fā)不肯起坎了。
就聽見段全才在田坎上叫:“你看嘛,漢成都等不及,抱起娃娃喊你來了?!?/span>
段祺坤還以為是段全才哄他,抬頭一望,段王漢成當(dāng)真顛著一雙小腳,手里抱著兒子段齡,后面跟著大女兒段復(fù)根,急切地朝這邊走來。
段祺坤這才想起,是該趕快回家了。就趕忙把刷魚的家什放到田坎上,就著田里的水洗凈了兩腿淤泥,爬上坎來,從妻子手中抱過兒子,將一下巴的胡子樁樁來朝那張小臉上搓,弄得兒子焦?fàn)€著眉毛,扭著身身兒急朝后頭躲。這時,女兒段復(fù)根卻眼巴巴地望著爸爸,嘴巴一癟,哇地大哭起來,轉(zhuǎn)身就往回走。
段王漢成說:“看你,看你,段大女兒嫌你偏心了!”
段祺坤把兒子交還妻子手上,又趕忙抱起女兒來,一邊哄著,一邊朝家頭疾走。這時節(jié),段祺坤心里卻又一下子又急起來了。
走到瓜廬灣屋基,才進(jìn)到下邊院壩,就看見上院壩自家老屋的門口,老娘一頭白發(fā)在北風(fēng)中散亂著,已經(jīng)在那里倚門而望了。他也顧不上招呼同一個屋基的三家弟兄,三步并著兩步地奔過下院壩,登上那幾級石頭臺階,來到自家門前,放下了女兒,一下子跪倒在院壩上,眼淚也禁不住就要奪眶而出。
段祺坤給老娘連磕了三個響頭,淚水就已經(jīng)浸出眼角,在臉上涼涼地滯緩地流。驀地,段祺坤心里一下子就竄出來陶淵明那名句: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第2章:歸去來(3):
(3)
瓜蘆塆座落在一個有如年青婦人子宮般的、圈椅型的山谷里,直如受精卵坐床于母親濕潤柔軟的子宮壁。再往山谷深處,沿茅草間的土埂小路上行三五里地,便是段祺坤出生時的老家棺木巖了。
圈椅型山谷周遭的山巒綠鬢婆娑,長年如海綿吸飽了雨水,然后又不急不慢地如乳汁般泌出,匯成無數(shù)細(xì)細(xì)長長的山泉,懸掛在環(huán)形山谷的崖邊。
大大小小的山泉,和著山谷里嗚嗚的風(fēng)聲,和著深山鷓鴣一聲聲哦哦哦悠長且旁偌無人的吟唱,噼噼啪啪地落下,又先先后后地匯聚,流成了清清淺淺的思坡溪,從棺木巖流到瓜蘆塆,再從瓜蘆塆段姓屋基下的谷底潺潺流去。同時,也就有了一條青石板路,沿著溪水出谷口,直達(dá)岷江邊的思坡溪場。
那圈椅形山谷開口處右側(cè)的山峰,從思坡溪場口處,沿岷江往下游延伸出一兩里地,一片紫紅色的山巖,丹霞般鑲嵌在蒼翠的山水之間,好生耀人眼目。這地方就是紅巖子了。在紅巖子,一股嘩嘩的瀑布從山頂直漱下來,掛成寬闊的水簾,而水簾后面,竟是一個空曠敞亮的天然石洞。石洞的地面極平整極干凈,往外望去,眼見又十分開闊,江山平遠(yuǎn),蒼蒼茫茫,令人心緒萬千,遠(yuǎn)接天地。洞里有石床、石桌和石凳,也都清爽,十分難得。那就是黃山谷常去避暑、吟唱、思念蘇軾的地方了。
段祺坤的父親得如此地利,再加上自己的執(zhí)著和干練,兒子的出息,兩口子做生意、謀稻粱,便終于小康。他們不止贖回了原先賣出去的幾畝坡地,又在平順些的地方置了田土,辟了屋基,聚土筑壘,掛紅上梁,建了一排白灰抹壁、小青瓦蓋頂、帶閣樓的土墻瓦房。且在房前屋后遍種瓜果,既不占地,遮陰,還實惠;又取種瓜得瓜的意思以自警,當(dāng)然也略顯對自個發(fā)家的自得。
正當(dāng)家業(yè)有了些氣象,兒子又考中了秀才,娶妻生女,老爺子倒積勞成疾,年老多病起來,終于撒手西去。臨死時,雖然眼見得氣喘吁吁,出氣多進(jìn)氣少,已經(jīng)是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卻還拉著兒子段祺坤的手總是不放,一直和兒子對望著,不肯閉眼。直到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漸漸變得冰涼,這才一搭腦殼,走了。隨后,也慢慢從眼角邊沁出細(xì)細(xì)的兩行淚水來。雖說老爺子到底成功了自己當(dāng)初謀劃下的發(fā)家大業(yè),對自己這一輩子算是莫得話說的了,但恐怕也因此就更加惜命,比不得人窮命賤時,死活皆無所謂。
老爺子死后,就葬在緊靠瓜蘆塆屋后的小山坡坡腳上。他要一直看著、守著自己的這個家和自己的兒孫后代。按他的遺言,棺木崖的老屋也不準(zhǔn)廢棄,還立著一間瓦屋和兩間茅草房。一方面,那里是他發(fā)家之地,要讓后人不可忘本,知曉先人篳路藍(lán)縷的艱難。按后來我們的章法,這應(yīng)該叫做憶苦思甜、或者叫做啥子主義抑或主意的教育基地吧;另方面,也還是很有實用之處,耕種和收獲棺木巖的莊稼時,還得去那里住住,同時也順便修整修整。
如今的瓜蘆塆,已經(jīng)不只是段祺坤一家人居住的屋基了。在他們家逐漸發(fā)家時,又有三家同高祖或同祖父的段氏同宗,投奔旺家兄弟,遷來瓜蘆塆屋基,都租種他們家的田土,也不時受些關(guān)照。在思坡溪段氏家族全字輩的大排行中,段祺坤行三,妹妹行五。父親去世后,在母親的主持下,將五妹嫁到蔡家,出嫁時的陪嫁妝奩,還很是令鄉(xiāng)鄰們艷羨了一番,是滿過得去的了,所以,也就不再得家產(chǎn)。其時的瓜廬彎屋基,段祺坤和母親住了上方坐西向東一樓一底的一溜瓦房。院壩南面的一排平房,住了段全才一家。段全才一直就勤勞本分,家底雖然算不得富裕,但也還約略殷實。另外兩個同宗本家,都和段祺坤同是全字輩。一家段全林,稍有家底,在段全才院壩當(dāng)面起房造屋,坐北向南,半瓦半草地也修了幾間平房。另一家段全書,窮,看中段祺坤房屋的一端,是修在矮一級屋基上的吊腳樓,樓下除了一個茅坑和一個牛圈,另一半?yún)s還空著,只是幾根光柱頭,便將空著的一半收拾出來,用竹篾夾成了兩間屋子,也安下家來。
這以后,段祺坤就一心追隨孫大炮鬧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去了。如今回來,雖也說不上是離家多年,但世事變遷,也竟有了些恍偌隔世的感覺。
所以,當(dāng)老娘淚花花著兩眼,把跪在面前的段祺坤一把抱住,說:“起來起來。漢成快打盆熱水來,等他先洗把臉……”時,兩母子加上個段王漢成,便都不免淚落塵埃起來。
待段祺坤洗完臉,老娘已經(jīng)泡了茶端出來,一面又吩咐段王漢成:“你事情多,娃娃放在這里,各自去忙你的?!?/span>
段王漢成說:“就是呀,廚房頭還有一大攤子事呢?!?/span>
段王漢成把手頭的娃娃交到老娘的手上,挽起袖子來要朝廚房走。就看見老唐挑一挑糞桶從院壩頭走過。段王漢成喊住老唐:“把糞水潑歸一了,趕忙點洗洗,回來吃年夜飯哦。把娃娃一齊抱過來嗄!”
老娘就問:“大年三十了,還喊人家干啥子活路喲?”
段王漢成說:“媽,明天初一,人些就要出來踩青達(dá)嘛。我叫老唐把我們那兩塊青菜拿來潑起糞水。”
段祺坤覺得奇怪:“人家踏青,我們咋個要給青菜潑糞水?”
老娘就嘆口氣,說:“這兩年到處亂糟糟兵荒馬亂的,日子艱難,人心也就煩躁。以前年辰,踏青也就是順手扯兩窩青菜,應(yīng)應(yīng)景,嘗嘗新,大家高興高興。去年我們家那兩塊菜地,踏青的人帶了籮筐砍刀,就一個晚上,遭砍了個精光?!本陀址愿览咸疲骸叭ヂ?,去嘛,不是又要遭人家整光,我們還要靠那些青菜做芽菜,吃大半年。哦,也不要全潑,挨近路邊的兩排青菜就算了,也留點給人家應(yīng)個景。偌多年的老規(guī)矩了,也不要做得太絕?!?/span>
段王漢成似乎有些不同意婆婆的話,但男人剛回家,又不好就當(dāng)著他的面頂撞老娘,于是不再開腔,和老唐都分別去了。老太太還在搖著頭嘆氣:“改朝換代,改朝換代喲!……”
段祺坤便不覺心上有些沉重,下意識地嘆道:“哎!亡,百姓苦。興,百姓苦呀……”
老娘問:“你說啥子吶?”
段祺坤說:“沒啥子,想起了一個叫張養(yǎng)浩的古人……”
這時,二哥段全才送魚來了。
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第2章:歸去來(4):
(4)
段全才從笆簍里提出兩條鯉魚來,說:“這兩條紅尾鯉大點,還是活的,留給媽這邊。鯉魚跳龍門,也給三弟討個吉利。還有些鯽殼魚,給他們兩家?!?/span>
老娘說:“拿廚房里頭去吧。叫漢成記著把魚尾巴砍下來,趁著還黏糊糊的期會,趕忙點貼到堂屋門高頭去?!?/span>
段祺坤問:“把魚尾巴貼到門上,做啥子?”
段全才笑了,說:“搞忘了啵?年年有余(魚)達(dá)嘛!”就笑呵呵地進(jìn)廚房去了。
段祺坤就想起一件事來,給老娘說:“媽,二哥出來時,喊他等我一下。我也給他們各家買了點兒年禮,和二哥一齊去送?!?/span>
待段祺坤回房間里拿了東西出來時,段全才已經(jīng)站在堂屋門口等他了。
段祺坤把其中的一包給二哥:“這包給娃娃的。城里頭買的一點兒糖果糕點?!?/span>
段全才說:“喔唷,給娃娃吃的東西還包偌個歸一做啥子?草紙包一下就要得了嘛,還費(fèi)一個紅紙盒子!”
老娘就笑道:“喜慶點嘛!提倒,提倒?!?/span>
段祺坤又遞過一個花花綠綠的洋紙包去:“這是送二嫂的細(xì)沙洋布?!?/span>
段全才把手來在屁股上扎實揩了兩把,這才將那包布料接了過去:“哎呀,這是稀罕東西了,這是稀罕東西了!”又問:“媽和漢成吶?”
段祺坤笑道:“都有,都有!就只沒得你的?!?/span>
段全才說:“呵呵,這還不夠?還要你好多東西嘛!”
兄弟兩個就說笑著跨出了堂屋的門檻。
段全才說:“先去我那里。你看,手頭這些你給的東西,拿進(jìn)人家屋頭,返身又拿起走,不大好看?!?/span>
于是就先進(jìn)了段全才家。
段全才家里還咔嚓咔嚓地響著織布機(jī)的聲音。
段祺坤問:“二嫂不作年夜飯,還在織布?”
段全才說:“哪里是她!她正在廚房頭忙,織布的是段大女兒?!?/span>
“喔唷,段大女兒都會織布了哇!”
“十一歲了達(dá)嘛?!?/span>
“看看,看看段大女兒織布?!倍戊骼ふf著,就進(jìn)了機(jī)房頭。
段全才也就跟了進(jìn)來,一邊就扯起了喉嚨喊,“來,來,三叔來了!”
二嫂就一邊撈起圍裙的下擺來揩著手,一邊笑瞇瞇的從廚房里出來,后面是兩個跟在廚房里當(dāng)灶頭貓兒的男娃子,一邊還啃著臘肉骨頭,把個嘴巴抹得油光光的。
段祺坤說:“二嫂,娃娃些教得好呀,段大女兒都會織布了!”又摸著段大女兒的頭問:“織布難不難?”
段大女抬起頭,不無得意地望著三叔說:“不難,媽教我兩回我就會了。只是這坐位高了一點兒,踩踏板有一丁點兒吃力?!?/span>
段祺坤搖搖頭:“哎,終究還是小了點兒……”
段大女兒說:“媽都說我織的布要得了?!?/span>
二嫂就說:“喔,好行事,三叔面前都敢翀殼子!會丟梭子就叫做會織布了呀?給你說,上機(jī)子前邊的活路還多得很!”——四川話把吹牛叫做翀殼子。
段全才在旁邊,倒樂得只是嘿嘿地笑,好一陣,才忽然想起手中的糖果來:“看看三叔給你們帶啥子雜包回來了!”三個娃娃的眼光就都被他手上的那包糖果牽了過去。
娃娃們就趕忙嘰嘰喳喳謝過了三叔,立馬就從父親手頭搶過那包糖果,笑鬧著到堂屋里分堆堆去了。
三嫂就笑罵道:“鬼兒子些,歡喜瘋了!“
段全才說:“一年到頭,就這一回得到偌多糖噠!嘚,還有你的?!本桶涯前剂线f了過去。
三嫂打開紙包一看,不由得驚叫道:“我的個天大大!這花布咋個偌俊致(注1)!嘖嘖!”也就立馬牽開來披到身上比,又問段全才:“好看不?”
段全才笑道:“好看,當(dāng)真好看!”
段祺坤就玩笑起來:“二哥說的是人還是布喔?”
二嫂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趕緊低下頭去,裝作欣賞身上那塊花布。卻剛好看見自己一只右腳很顯眼地朝外邊支著,便慌忙把腳縮了回去。
段祺坤正覺得自己的玩笑唐突了一些時,就看見二嫂縮腳的動作。他曉得二嫂一直為自己那雙半大的腳,覺得見不得人。當(dāng)初在娘家當(dāng)姑娘時,父母聽不得她一纏腳就痛得慘兮兮的地哭,纏了一半,放了。反正將后來也是嫁莊戶人家的貨,何必一定要一雙三寸金蓮?腳大點還好干活路呢。
段祺坤看似大喇喇的,其實對哥嫂還是挺尊重也頗周到細(xì)心。便有意找話來岔開:“下次回來,也該給段大女兒也帶一截兒。看著看著就大了,也該曉得要漂亮了?!?/span>
二嫂就說:“那咋過使得,偌個金貴的東西!我們家里好歹還有張織機(jī)達(dá)嘛?!?/span>
段祺坤搖搖頭,說:“哎,也難為二嫂了。包括我們上邊,要織偌大一家人穿衣裳的布。白天忙了一天,晚上還要點著桐油燈盞織到多半夜?!?/span>
段大女兒就從堂屋探出頭來說:“將后來,我?guī)蛬尶?!?/span>
二嫂笑罵:“就你能干?!?/span>
段全才也說:“三弟,當(dāng)真不要再花那個冤枉錢了。那洋布雖說是好看,只是它不像家機(jī)布偌個家機(jī),薄,禁不得磨,不是干活路的人穿的?!薄驗榧覚C(jī)布厚實,于是“家機(jī)”在川南一代竟成了等同“結(jié)實”的形容詞了。
二嫂就在段全才的腰桿上揪了一爪:“你會不會說話?。 ?/span>
段全才還沒懂到,說:“我沒說錯呀!”
段祺坤說:“是沒說錯。”就調(diào)了個話題,問:“今年只殺了一條豬?”
二嫂說:“咋過不是吶。就殺一條,都還拿了半邊出去賣。香腸臘肉都做得少了,就是等會兒祭祖的豬腦頂,也都只用了半個,另外半個,那邊全林五哥家買去了。他們家今年還沒殺豬呢,段全書那邊更不消說?!?/span>
段全才也就不住地?fù)u頭:“哎,今年這年辰,今年這年辰……當(dāng)真,不要盡著耽擱了,還要去他們兩家噠?!?/span>
兩人正要出門,二嫂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忙,不忙!”返身進(jìn)里間捧出一件娃娃穿的百納衣坎肩來,說:“給祥昌小侄子做的?!?/span>
段祺坤接過手一看,那小坎肩全用小塊碎布頭拼接而成,還利用各色布拼成了很好看的團(tuán)花。便說:“哦呀,這要花好多功夫喲,也只有二嫂才有這樣巧的手!”
二嫂就笑得滿臉開花:“沒得你送的那些東西甘貴哈,不過吶,布渣渣些到還都是新的,專門去場上裁縫鋪里頭要來的。”
段祺坤說:“百衲衣納千家福!哪個說的不為貴?謝了??!”
兩個人就去了院壩對面的五哥段全林家。
五哥段全林接了魚和糖果,五嫂就顛著一雙小腳,趕忙進(jìn)廚房去拿了個木盆出來裝魚,一邊又尖著嗓子興奮地朝屋頭喊:“濱娃子,快出來,看看二叔三叔給你帶啥子雜包來了!”
一臉花貓樣的、五六歲的段祥斌,就從屋頭鉆了出來,伸手抓了糖果就跑。
段全林就吼他:“哎哎哎,道謝都不道謝,還有點樣子莫得噢!”
五嫂朝兩個兄弟歉意地笑笑,說:“一天到黑忙天慌地的,濱娃子沒教得好……”
兩兄弟出來,就去吊腳樓下邊住的十一弟段全書家。
段全書家虛掩著門。
曉得屋頭有人,段全才也就咿呀地徑直推開了門進(jìn)到屋里。
屋里有些昏暗,一縷微弱的光線從一扇不大的牛肋巴窗戶斜射進(jìn)來,落在臨窗的飯桌子上。段全書正弓著背在飯桌上寫一副春聯(lián),老婆坐在一個矮竹凳上頭作針線,好像是在納鞋底。
段全才一進(jìn)門就嘿嘿地笑,說:“忙???給你送幾條魚來。”
段全書一見是二哥段全才推門進(jìn)來,就慌忙放下毛筆,站出來一步,恭恭敬敬地擼下挽著的袖子,打了個千手:“老十一給二哥請安!”已經(jīng)懷著肚子的老婆,也就趕緊站起來跟在后頭,道了個萬福。
段全才老實,見段全書正南齊北地給自己請安,趕緊也屈了左腿,垂下右手還了個千兒。
這下倒麻煩了,段全書口中說:“要不得,要不得!”就又打了個千手,老婆跟著又福了一福。往下就兩兄弟你一個千我一個千地沒完沒了起來。
站在二哥背后的段祺坤忍不住笑,就喊了一嗓子:“看你兩弟兄要干啥子名名堂!”一把拉住段全才,說:“手頭提起個魚簍簍,累不累?。肯确畔?,放下了魚簍簍,你兩弟兄接著再干!”
這下,段全書才發(fā)現(xiàn)了站在背后的段祺坤,有些慌亂起來:“哦呀,哦呀,是三哥回來了噠!”立馬就又要打千請安。
段祺坤說:“兄弟間,免了!”
段全書說:“免不得。三哥是新朝開國功臣,有頂戴的,咋個敢免!”
“屁的個頂戴!”段祺坤說。又故作嚴(yán)重地道:“打千請安是前清的禮節(jié),現(xiàn)在不準(zhǔn)打千了噢!你看,你的辮子不是都剪成瓢瓢雞了嗎?”
段全書摸摸后腦勺上半長不短的一點兒頭發(fā),愣在那里了:“哦,不……不準(zhǔn)了呀?……”
段祺坤笑道:“不準(zhǔn)了。記住啊?!?/span>
段全書又問:“那,現(xiàn)在而今興個啥子禮數(shù)吶?”
段祺坤想了想,說:“興鞠躬。看,就是偌個樣子的”
段全書說:“好像有點簡單,不大成禮數(shù)……”
段全才就說:“盡站著說話了,先把魚拿進(jìn)廚房去。嘚,這里還有三哥在城里頭給你們買的糖果糕點呢?!?/span>
小兩口兒就趕忙道謝了,由弟媳婦把東西都收了進(jìn)去。
段祺坤這才走到桌邊,看段全書寫的那副對聯(lián)。見上聯(lián)是:奉祖宗一炷清香必誠必敬;下聯(lián)是:教子孫兩條正路宜讀宜耕。
段全書在旁邊,有些誠惶誠恐地望著段祺坤,侯聽指教。
段全才也望望三弟,試探著問:“耕讀傳家,是好哈?”
段祺坤點點頭:“唔,耕讀傳家,好!聯(lián)好,字也好。十一弟是下過功夫的人呢。橫批準(zhǔn)備寫啥子吶?”
段全書猶猶豫豫地說:“皇天后土。三哥看要得不?”
段祺坤說:“橫批不對!現(xiàn)在是民國,皇帝已經(jīng)沒得了?!?/span>
段全書就有些吃驚:“沒得皇上了?”
段祺坤說:“滿清都推翻了,宣統(tǒng)都都退位了,哪來皇上?”
段全書說:“這民國新朝開國,得有開
段祺坤說:“民國不要皇帝。民國是國民做主。”
段全書一下子有些手腳無措起來,不斷搓著兩手,囁嚅著:“平頭百姓都做得到主哇?唔,綱常都亂了,綱常都亂了!沒有了皇帝,哪個鎮(zhèn)得住天下?群雄都要出來爭江山噢,天下要大亂噢!......”
段祺坤倒一時不曉得該咋個說了。這個十一弟是太閉塞了?是讀那幾本古書讀迂腐了?還是太有預(yù)見了?段祺坤不覺心頭一沉。
段全書見三哥都一時無語,似乎還皺起了眉頭,于是就更是緊張,長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條凳上。
段全才就說:“坐江山那些事,和我們這些大耳朵老百姓有啥子相關(guān)喲!還是你這對聯(lián)寫得好,我們種我們的田,過我們的年!今晚黑,你們的年夜飯弄?dú)w一沒有?!?/span>
兄弟媳婦正好從廚房頭出來,就接口道:“在二哥那里拼(注2)的那塊肉,我蒸了個燒白。還有這些魚,我們兩個盡夠了?!?/span>
段祺坤也就說:“好生過個年,新年吉祥,萬福萬福!”
段全書趕忙站起來,鞠躬道:“借二哥、三哥吉言!”
出了段全書家門,段全才搖搖頭說:“這個十一弟,字寫得偌個好,可惜了!”
段祺坤說:“字是下了功夫的。只是過于中規(guī)中矩,骨力也弱了點。字如其人呀!而且,看他也不像是莊稼里手。二哥以后多幫他點?!?/span>
注1:“沖殼子”,四川方言,:“說大話”、“吹牛”的意思。
注2:“拼”在宜賓話里是在別人買的東西里分著買一點兒出來,即拼合著買的意思。但同是川南,到了瀘州,“拼”的意思又有些不同了,是自己買的東西分一點出來送別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