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 第1章/段家和張家(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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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坤和張季剛兩個見東大街已經走不通,到一邊悄悄商量了一回,覺得事情還必須得去辦。
就從一些小街巷彎彎拐拐地繞行。
一路疾走,到了城東門。遠遠地就看見城門業已關閉,城門口亂糟糟立著好些馬褂的前胸后背都有一個大大的卒字、灰布包頭、穿麻耳子草鞋、打裹腿的綠營兵丁。這些兵遠遠沒有新軍整齊,也不好好拿著他那支九子步槍,有的把來提在手上,有的握著搶筒子倒扛在肩上。他們一個個懸眉吊目,于是比新軍更其讓人覺得危險,讓人覺得嚇人。
段祺坤和張季剛兩個就放緩了腳步,特地做出不慌不忙的悠閑摸樣,一路慢慢步了過去。
卻并不見有茶館。
兩人正在進退不得,暗暗著急,段祺坤忽在身邊那間門面的上方,看見了同澤茶館的招牌。
于是,心里不免一陣亂跳。
但同澤茶館一樣是緊緊地閉著門,密絲暗縫地上著鋪板。(注1)
張季剛猛然想起,成都這些天都在罷市,今天又出了這么大的事,哪個茶館還敢開門?
段祺坤就上前去敲門。
驀地,一個人從橫刺里搶了過來,一把搬過段祺坤的肩膀,低沉著聲音,卻是立眉橫眼、帶著威脅地問:“朋友,咋個又是你!想干啥子?”
一看,原來竟是先前在鹽市口遇見的那個把毛辮子盤在頭頂上的狠人。
張季剛趕忙客氣地問:“這位朋友是……?”
那人眼睛又一橫,說:“我問你們!”
段祺坤斜看著那人,說:“這是不是茶館?我們口渴了,喝茶,擺龍門陣!”
那人咬一咬牙,更加氣洶洶地小聲說:“今天這種期會,喝茶?哧!我說,怕是那邊——”就用下巴朝遠遠那些守城的兵那邊點了一點“派你們來踩水(注2)的吧?”
段祺坤這才聽出,那人原來就是個袍哥。于是趕忙按袍哥的禮儀,翹起兩根大指姆,雙手抱拳拱了一拱,說:“原來是自家兄弟,得罪,得罪!”
那人這才臉色緩和下來,只是依然有些懷疑:“哥子你不會是穿黑袍的(注3)吧?”
段祺坤也就趕緊用袍哥的黑話回答:“莫要散壇子,兄弟當真是在園(注4)的,專門從敘府上省來拜碼頭。”
那人說:“哦,偌個嗦,請兩位哥子稍候。”就去門上敲了他們堂口的暗號。
少時,那門咿呀地開了一個縫,露出張堂倌模樣的臉來。見了來人,忙把門開了,讓過一邊,一臉堆笑地說:“原來是營門十爺回來了,舵爺正在等十爺打探的情報哩。”
段祺坤和張季剛就一起跟了進去。那營門十爺吩咐一聲:“泡茶!”堂倌忙一手提壺,一手扣著兩個裝了茶葉的蓋碗兒,把來放在茶桌上。那營門十爺卻不動聲色,只在一旁冷眼看著。段祺坤趕忙拉張季剛在去那茶桌旁坐下了,按袍哥跑碼頭的規矩,兩腿平放,然后端起茶碗兒,右手姆指放在茶碗邊上,食指置碗底,左手則直伸三指尖附在茶碗兒底上,向倒茶的堂倌迎過去。張季剛也照著段祺坤的樣子,讓堂倌沖上了開水。
那營門十爺的臉色這才完全放松了,但還是按規矩盤了段祺坤幾句袍哥的海底黑話。段祺坤忽然想起,說:“倒忘了,我這里帶得有拜碼頭的寶扎噠嘛。”忙從腰上的股袋兒里取出來,遞了過去。那營門十爺看了寶扎,就哈哈地笑了:“原來是敘府義字公口的賢二爺(注5),失敬失敬!你看你看,有寶扎不拿出來,等兄弟我冤枉盤了哥子一陣海底。”然后轉身就進里間去了。
不一會兒,那營門十爺就和一個壯壯實實、四十來歲、氣宇軒昂的男人,和一個端著銅水煙桿兒的瘦長漢子從里間出來。營門十爺向段祺坤介紹那氣宇軒揚者:“這是我們的龍頭大爺,牛俊生牛大爺。”又指著瘦長漢子:“這是我們的紅旗五哥。”
段祺坤趕緊起身,向兩人行了個歪屁股大禮。那頗有些怪異的歪屁股禮,其實是模仿古代戰將著一身戰袍時不方便下跪的樣子,創造出來的袍哥禮節。禮過,就都到方才的茶桌旁坐下了。堂倌立刻又泡上來一碗茶,牛大爺把那茶來和段祺坤的茶碗相對放好,擺了個仁義陣,表示客氣。
段祺坤看那牛大爺,細洋布長衫上罩一件黑綢子馬褂,拖一根油黑的辮子,臉盤方正飽滿,面色紅潤,印堂發亮;眼睛雖不大,卻有些射人。這位牛俊生牛大爺,顯然是一方說一不二的人物。段祺坤就趕緊從股袋兒里摸出個小小的瓷茶壺來,將壺嘴正對茶碗放好,按袍哥暗號,擺出個單鞭陣,表示此來是向對方求援的。這時,倘偌那牛大爺不喝自己的那碗茶,便是無意相助;倘偌端起那碗茶來一飲而盡,就是愿意出手相助了。于是,段祺坤就眼巴巴的等著牛大爺的回應。
那牛大爺沉吟片刻,緩緩地開了口:“不知貴公口所求何事,所以哥子我還不便就喝面前這碗茶。”
段祺坤就把請牛大爺代買槍彈的事說了。
牛大爺沒有答話,只是緩緩地微微搖頭,段祺坤不免著急。牛大爺卻又開口了:“方才間,你們來的路上,怕是已經親眼見到,成都出大事了。我也正接到好些兄弟伙的報盤,水漲得洶噢。(注6)眼目下,各道城門早已經緊閉,禁止出入。東西出不了城,這事有些不好辦。”
段祺坤就著急起來:“牛大爺手眼通天,千祈拉敘府的弟兄伙一把。大家都是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噠。”
牛大爺又沉吟了一陣,才說:“那好!”端起面前的茶來,一仰頭,將茶來一飲而盡了。
段祺坤和張季剛這才松了一口氣,趕緊謝過。
牛大爺說:“出城幾十里路的龍泉驛,我們藏了一批噴筒和米子(注7)。原來是準備拉起同志軍時用的,就先勻一部分給你們吧。只是你先要出得了城才得行。”
那位瘦長的紅旗五哥插話道:“這倒有點兒不大好辦,各道城門是根本不準出入了。”
段祺坤也就當真作難起來,搓著手自語道:“這事拿來咋個整喃?這事拿來咋個整喃?”
牛大爺再次沉吟起來,好一陣,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段老弟,幫人幫到底,一總包在哥子身上就是了。你也正好幫我送封信出去。明晚黑,我安排卒門的弟兄,在僻靜點的地段,用繩子把你縋下城墻去吧。”
這時,又有一個袍哥進來向牛大爺報盤:“十萬火急!同志會那邊知照我們,要各分會把今天趙爾豐在成都大開紅山的情由,盡快捅出城去。”
那位粗魯的營門十爺又眼睛一愣,說:“城都出球不倒,咋個捅出去?”
報盤的袍哥趕忙又說:“秉大爺、五爺和十爺,那面還說了,叫我們發水電報。”
水電報是啥子東西?沒聽說過。所有人不由得大眼瞪小眼了。
張季剛卻忽然明白:“我們成都,不是除了錦江,都還有好些河溝從城頭流過么?”
段祺坤也就立馬懂了,拍手道:“對呀,他趙屠戶不準人出城,未必然還能夠不準河水出城呀?”
但牛大爺他們卻還沒明白。
報盤的袍哥就說:“對頭,同志會的人也是這門樣說的。”
張季剛說:“只是,如果用紙寫成告白,趁黑夜從河里頭放漂出去,雖不會被官方發現,撈了起來,但肯定會遭水沖得稀爛……”
這回,牛大爺卻開竅了:“要不怕水泡爛倒好辦,我們把告白寫在木板上呀。”
報盤的袍哥說:“還是我們牛大爺才有辦法。是這門樣子,人家同志會的人也是這門樣說的。”
牛大爺興奮起來,立刻吩咐去找些板子來鋸開,越多越好。只是又有一個問題,他面前這幾個人,都不咋個通文墨。于是,就故意拿眼睛來瞟著一身斯文氣的張季剛。
張季剛也就立馬自告奮勇:“好,這篇告白我來擬!”
段祺坤說:“出來偌久了,今天又出了大事,織云姐在家頭還不曉得著急成啥子樣子了哩。你快回去,告白我來擬。”
牛大爺幾個都有些懷疑地看著段祺坤。那營門十爺說:“哥子,你也會耍筆桿子?”
段祺坤就訕笑著,斜眼瞟著那營門十爺:“看我又粗又黑,跟你差不多啵?”
牛大爺才驀地醒豁:“倒忘了,人家是敘府的賢二爺噠嘛,哪有賢二爺不通文墨的!快,里邊請。”
段祺坤說:“只是,現在街上正在不安全,還要請牛大爺派個弟兄,送我姐夫回去才好。”
當夜,我爺爺段祺坤就留在同澤茶館,幫牛大爺他們寫了一夜的水電報。
當夜,穿成都城而過的錦江及其大大小小河溝中,無數木板寫就的水電報順流而下,經由岷江、長江,傳警到四川各地。
于是,整個四川,民情被激怒了,緊接著,就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
成都附近十余州縣以農民為主的同志軍,在同盟會和哥老會頭領們的率領下,四面圍攻成都。周駿所部巡防軍也在邛州反正,會同南路同志軍占據了新津。
全省各州縣同志軍和會黨揭竿而起,一呼百應,把守關隘,截阻文報,攻占縣城。連川西的藏胞、土司也聚眾舉義,攻城逐官。到九月下旬,吳玉章首先在榮縣宣布獨立,建立了辛亥革命時期全國第一個縣級革命政權。
清廷終于震恐,急調端方率鄂軍入川鎮壓,卻又造成湖北清軍力量空虛,革命黨人在武昌的起義由是一舉取得成功。入川鄂軍也在資中反正,殺了端方。屠戶趙爾豐,在成都被起義的革命黨誅殺。
全國形勢由此急轉直下,南方十九省先后宣布獨立,進而最終摧枯拉朽,推翻了三百年大清王朝,恢復了中華,建立了民國。
第二年,爺爺段祺坤和家公張季剛兩個王家的女婿,竟又有叫老泰山既高興更稱奇的喜訊報來:兩家竟然在同一日,即1912年的3月26日,又給他添了外孫。段家生的是個兒子,取名齡,字祥昌;張家生的是個女兒,取名叔翔,字仁緒。
王玉汝賞過報信人的喜錢紅封,高興得急叫:“拿酒,拿酒!”,又說:“同年同月同日生,這是緣分噠嘛。我看,這表兄妹倆就結個娃娃親吧。”
段、張兩家,自然也十分高興。
這段齡就是我的父親,張叔翔就是我的母親。
此是后話。
[注1:舊時四川的鋪面,不像現在的商店臨街是櫥窗或卷簾門,沒有墻,空空的,方便顧客進出。最多有柜臺抵攏門口,便于店家招呼客人。關鋪子時,則用許多長木板,按編了號的次序一一從上下兩方的槽口中推進去,木條板間還要上一扇門板,再從里面用碩大且結實的木門杠杠上,成為臨街的一道木板墻。此為上鋪板。
注2:踩水,袍哥暗語,打探消息的意思。
注3:穿黑袍,袍哥暗語,即冒充袍哥。
注4:散壇子,袍哥暗語,即開玩笑。在園,也可作在緣,在桃園的意思,即參加了袍哥組織。
注5:賢二爺,袍哥外八堂的二牌,多由有地位、有學識、有品行的人擔任。因為不具體干什么事情,主要是出出主意之類,所以也被稱作閑二爺。
注6:袍哥暗語。報盤,向碼頭匯報的意思。水漲了,即形勢不好,風聲緊。
注7:袍哥暗語。噴筒:槍。米子:子彈。]
(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 第1章結束,第二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