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 第1章/段家和張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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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坤從敘府出發(fā)后,那船溯岷江而上,一路還算順利,幾處碼頭雖也經(jīng)過官兵盤查,倒都無事。只是段祺坤胖,怕熱,一路上只覺得酷暑難耐,這才想起竟忘了帶把折扇。好些天后才到成都,在東南門外的九眼橋下了船,就徑奔張季剛家,從東南到西北,走了一個通城。到得張季剛家門口時,已是又熱又渴,便慌得對著那大門一陣亂捶。
張季剛和張王織云聽得是段祺坤的聲音,趕忙出來迎接時,段祺坤已經(jīng)在尹嫂前面大步地來到院壩中間。張王織云忙吩咐尹嫂打涼水讓段祺坤先洗臉擦汗。段祺坤一邊洗臉,一邊就對張季剛?cè)氯轮骸皼霾瑁瑳霾瑁 辈坏葟埣緞偦貞?yīng),就又嚷道:“哦呀,外頭鬧成偌個樣子了,你咋個還在屋頭跍得住噢!”。
張季剛正有些尷尬,張王織云忙幫張季剛答道:“他正要去學(xué)堂里頭,找他那幾個同志哩。”
段祺坤把洗臉帕絞干,搭在洗臉架上,就拉了張季剛朝客廳里走,一邊說:“明天,你帶我去一趟同澤茶館。”
張王織云就笑了:“喂,剛剛攏,就開始支派人了呀?”
段祺坤也笑了:“姐吔,你就不要貶我了。事情急噠嘛。不然我咋個敢支派姐夫喲!”
張季剛見段祺坤要自己帶他去同澤茶館,覺得有些奇怪,便問正在大口大口地灌著涼茶的段祺坤:“你去同澤茶館做啥子?那是袍哥義字堂口在東門那邊的總碼頭噠嘛。”
段祺坤一聽,就放下茶壺睜大了眼睛,說:“哎呀,早曉得就在東門那邊,我在九眼橋下了船,就該找起去,先把事情辦歸一!”
張季剛問:“你這回來成都辦啥子事?”
段祺坤就把自己要辦的事情向張季剛說了。
張季剛覺得有些奇怪;“咋個喃,哥老會的弟兄伙些也要參加革命黨?”
段祺坤說:“你呀你呀,窩在書房頭好久了啵?你以為只有知書識禮的人才懂道理,才當(dāng)革命黨?連孫中山都是入了會黨的,要借用會黨這支反清的力量,你不曉得?”
張季剛拍拍腦門,說:“對對對,群起而攻之,愛新覺羅的家天下,看來是該完蛋了。”
第二天早上,張季剛吩咐尹嫂備下了早點,就要去客房里叫段祺坤。張王織云攔住他,說:“等他多睡會兒,敘府到成都一趟不容易,夠他辛苦的。”
張季剛說:“油條豆?jié){冷了也不好吃。我去看看。”
就輕腳輕手走到客房,又輕輕兒推開門。哪曉得那木門還是咿呀一聲,把段祺坤驚醒了。段祺坤揉揉眼,叫道:“哎呀,天都大亮了。睡過頭了,睡過頭了!”一翻身坐了起來,三扒兩爪穿好衣服,在腰上栓好股袋兒,拉了張季剛就要走。
張季剛說:“臉也不洗一把,空起肚皮就走呀?豆?jié){油條都擺桌子上了,快去洗漱。”
段祺坤慌慌張張地洗了臉,就和張季剛一起到挨著廚房的飯?zhí)谩埣緞偛旁诜阶琅宰拢槠鸶蜅l來,準(zhǔn)備撕進(jìn)豆?jié){碗里泡著吃,段祺坤就已經(jīng)站在桌子邊上,將一碗豆?jié){咕嚕咕嚕全倒進(jìn)肚子里去了。喝完豆?jié){,段祺坤一手抓起兩根油條,大口咬著,又催張季剛:“快吃,快吃,慢會兒搞不贏了。”見張季剛只是斯斯文文地吃著,終于忍不住,再抓起兩根油條塞進(jìn)張季剛手里,自己塞滿油條的嘴里只是嗚嗚著,也不知道在說些啥子,拉起張季剛來就走。
張王織云就在后面笑嗔道:“哦呀,你咋個早飯也不讓人家吃歸一?這個山雞慌喲!”
段祺坤一邊走,一邊吞下嘴里的油條,朝后頭擺擺手,說:“搞不贏了,搞不贏了……”
來到街上,見店鋪大多關(guān)著,停了生意。張季剛告訴段祺坤,成都罷市已是好些天了。但臨街的小戶人家還是照樣洞開著家門,只留著半截子高的腰門關(guān)著。那只關(guān)著半截的門,便可以相當(dāng)于一扇窗戶,讓路人一眼就可以看到屋里的情景;而那屋里,往往充當(dāng)著臨街的小堂屋,也才因此有了光線。所以,那扇代窗戶的門通常是不關(guān)的,除非完全鬧到了兵荒馬亂的地步。這也是四川城鎮(zhèn)里頭,那些偏街小巷的獨特景致。平時女人們作點針指繡點兒花也好,男人卷禾煙燒水煙看點閑書也好,姑娘家說說話娃娃家玩玩張打鐵李打鐵也好,都得靠著坐在那門的邊兒上。有時就連腰門也不關(guān),隔鄰隔壁的鄰居各自端了凳子椅子出來,一起坐在街沿上擺龍門陣下象棋打紙牌。特別是盛夏,一吃過晚飯,各家各戶就先先后后去水井里打了涼水,潑到自家門前的街沿上。那水一潑到地面,立馬就被街沿的石板吱吱地吸干,一陣熱氣也隨著騰了起來。待熱氣散盡,兩邊街沿上就壩滿了各式各樣的涼板、席子、竹馬架、涼躺椅,占好了地勢。待到天黑,男男女女,拿著扇子端著茶,街兩邊躺著坐著的全是人。有些怕熱的,一晚到亮都不得進(jìn)屋,就睡在街上。
今天似乎和平常也沒有太大的差別。好些人端碗涼稀飯,飯面上橫一根泡豇豆或一截泡蘿卜,呼呼地喝得滿頭大汗,一面又展展勁勁地和鄰居擺著龍門陣。但細(xì)看,成都人卻沒有平時的那種悠閑摸樣了,倒像是在醞釀著一種啥子緊張。段祺坤、張季剛一路走,一路也聽得一句半句在耳朵里,大多是在談?wù)摫B吠緯氖虑椤T偻白撸涂匆娺h(yuǎn)遠(yuǎn)一個絡(luò)腮胡子赤膊上身的漢子,將手中的筷子朝墻上貼的一張黃紙指指戳戳,大聲武氣地說著,仿佛是先帝爺啥子啥子,錫良、盛宣懷、趙爾豐又啥子啥子。漸漸走攏,才聽清了他的聲音:“……那鐵路公司的錢,你怕光是商家和紳糧些的呀,你我弟兄都是有份兒的唷,走加收的稅賦和田租里頭提的噠嘛。這朝廷一個收歸國有,一帕兒就包起走了!龜兒子,搶人呀?沒得偌個撇脫!”那漢子手舞足蹈的說得起勁,旁邊就有人提醒:“大漢兒,手頭的稀飯灑出來了!”漢子看看手頭的稀飯,自嘲道:“看嘛,大漢兒遭孽喲,就喝點清稀飯湯湯,辛辛苦苦打鐵找點點兒錢,還拿給朝廷國有起去了。”又有人笑問:“大漢兒,你就不怕趙爾豐趙屠戶把你龜兒子屠了呀?”大漢說:“法不治眾,肯信他把我的雞兒屠了!這兩天這么多人在鬧,老子們怕個球。要砍腦殼還有長子頂著,輪不到我!”幾個人就起哄:“把你的雞兒屠了,大清朝又跨桿兒了,叫你龜兒子當(dāng)太監(jiān)都找不到門!”
段祺坤看那大漢指的那張黃紙,上面是木刻板印著的“故先帝光緒皇帝靈位”,下邊還供了一炷香。就問張季剛:“哦,當(dāng)真噠,昨天來時,我就看到這滿街上,到處弄些光緒的牌位來供起。啥子意思?造反還要拜祭先皇呀!”
張季剛說:“因為當(dāng)初是光緒御批的川漢鐵路商辦,成都人這樣干,是借鐘馗打鬼的意思。”
段祺坤只是搖頭:“這個鐘馗顯不到靈,不得行!”
張季剛也說:“當(dāng)然不得行!所以,還要我們來吆臺。”
兩個人就更加快了腳步。
才走到西御街,人就漸漸多了,大多是年青人。有一個學(xué)生摸樣的人,竟然學(xué)著叫花子的金錢板,在街邊上敲著竹板兒唱:“自從光緒二十八年把路辦,銀子湊了萬萬千。也有官的商的款,也有土藥煙燈捐。最可憐的是莊家漢,一兩糧就要出這項錢。要辦鐵路為的是哪一件?怕的是外國人來占路權(quán)……”走到鹽市口,人就更加多了起來,而且情況也就當(dāng)真顯得不同一般了。很多人手頭都牽著一張印有光緒靈位的黃紙,更有用木板作的光緒牌位,把來頂在頭上。焦慮、激憤的情緒明顯地寫在人們的臉上,大家或三三兩兩,或成群結(jié)隊,全都急匆匆地朝督府街方向趕。
段祺坤順手拽住一個人,問:“兄弟,朝哪里去喔,偌個多人?”
那人愣了一下,只是鼓起兩個眼睛盯住段祺坤,像是驚奇得一時不曉得咋個回答才好。見段祺坤還拉著他膀子不放,才說:“這么大的事情,你哥子還不曉得嗦?趙爾豐把同志會的九個頭頭,蒲殿俊、羅倫、張瀾他們,全騙到總督衙門,現(xiàn)在已經(jīng)綁在大花廳上了!”說完,飛快地走了。
段祺坤和張季剛都大吃一驚。
段祺坤又拉住一個小伙兒,問:“小老弟,跑啥子?”
那小伙兒掙脫了,一頭跑,一頭說:“救人,救人!大齊家都去要趙屠夫(注1)放人。”
段祺坤又拉著一個把毛辮子盤在頭頂上的人,問:“你也是去請愿救人的么?”
這人話倒多些,說:“救得到啥子人哦!聽到說,總督衙門里頭都在傳宰把手了。”
張季剛不免更加著急起來:“咹,當(dāng)真救不到了哇?”
那人說:“我有個弟兄伙就是隸門的武巡捕,他說昨晚黑大半夜,隊伍就調(diào)進(jìn)總督衙門了。又是衛(wèi)隊,又是巡防營,布了個簸箕陣。排前面的全是洋槍,后頭一律是手槍和鬼頭大刀。趙爾豐這回是鐵了心了,你說救得到不?”
段祺坤說:“那,你還去湊啥子熱鬧?”
那人說:“嘿,練膽子唦!不多看幾回殺人,咋個練得出膽量來?”
段祺坤一下子臉紅筋漲起來,指著那人說:“你,你!……”。
那人見段祺坤火了,也立馬就立眉橫目,說:“你以為老子怕你?哥子們今天有事,懶得理你。”轉(zhuǎn)身就走。
張季剛趕忙拉住段祺坤:“哎,粗人一個,跟他計較啥子。看來是要出大事了,我們還是趕緊去同澤茶館要緊。”
兩個人就從鹽市口轉(zhuǎn)東大街,朝牛市口方向趕去。
這時,就聽到在北邊不太遠(yuǎn)的啥子地方,響起來一陣低沉且恐怖的嗡嗡聲,似是起了暴風(fēng),似是發(fā)了洪水。再往前,才走到東大街上的暑襪街口,那聲音就益漸大而清晰起來,原來是一片低沉而又洶洶的人聲,潮水洪峰般從暑襪街靠北那一頭漫了過來。
段祺坤問:“暑襪街那邊是啥子地方?”
張季剛說:“正是督府街。”
段祺坤不由得興奮起來,連說:“妙哉,妙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哈哈,我們也轉(zhuǎn)過去看看熱鬧,咋樣?”
張季剛說:“會不會耽擱你的事情?”
正猶豫間,督府街那面就突然爆起一聲清脆且令人心驚的搶聲。洶涌的人聲,一下子就被那一聲槍響齊嶄嶄地切斷了。
緊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
段祺坤和張季剛一齊驚叫起來:“吔,趙屠夫硬是要干哇!”
話剛落音,一陣密集的槍聲就接連響了起來,竟像過年放鞭炮一般密集。更為巨大的、萬千人哭號呼喊出來的聲浪,便又驀地驟起,將濃烈的恐怖、絕望和驚悚,如爆炸般,沿著那些橫豎交叉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就溢了開來。
兩個人就不約而同地轉(zhuǎn)向暑襪街疾跑。
還沒跑過半條街,已有踏踏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就有人驚惶失措地迎面奔逃過來,都一律慘白著臉色,一路驚呼著,哀嚎著:
“開洪山了!啊啊啊啊……”
“開搶了!”
“打死人了!”
立時,潰散逃命的人群已經(jīng)迎面蜂擁而至。再朝前去不僅十分危險,而且已經(jīng)沒有可能。段祺坤和張季剛被人流挾持著,裹脅著,又退回到了東大街。
兩人喘息甫定,尚且兩股戰(zhàn)戰(zhàn),心里頭也還在董董地亂跳。
張季剛氣得抖著兩手,嘴里不住地吶吶著:“趙爾豐,他咋個敢這樣,他咋個敢這樣!……”
段祺坤就當(dāng)街跺著腳,破口大罵起來:“龜兒子趙屠戶,老子寢汝皮食汝肉!”
就在這時,北面又騰起來一派火光,映照得小半邊天都紅了。
這里那里,還在稀稀落落地響著的槍聲,哭號呼喊著潰逃的人群、已經(jīng)被救援下來的血咕淋當(dāng)?shù)膫摺⒎课荼粺说幕鸸猓D時把一個平時優(yōu)哉游哉的成都變成了恐怖的人間地獄。
張季剛到底冷靜些,稍微平靜一些后,就拉住段祺坤說:“成都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四川的局勢馬上會有大的變化,你的那件事情就更其重要了。我們快走!”
正在這時,又響起一陣整齊的踏踏腳步聲。隨著,就來了一隊陸軍新軍隊伍,到了東大街,立刻散開來,布起了崗哨。
一個士兵攔住段祺坤和張季剛,問:“那里去?”
段祺坤正要回答,張季剛怕他的外地口音出麻煩,趕忙搶前一步回答:“回家,我們住在東門那邊。”
那新軍士兵倒還客氣,說:“我勸你們不要走東大街了。前面是綠營的兵把守,他們就沒得我們新軍這么好說話了。”
[注1:四川人稱態(tài)度強(qiáng)硬的總督趙爾豐為“趙屠夫”。趙爾豐(1845年-1911年),字季和,祖籍山東萊州,生于奉天鐵嶺,清漢軍正藍(lán)旗,其父做過山東泰安知府。趙爾豐以山西知縣累保道員,權(quán)永寧道,調(diào)建昌,旋充川滇邊務(wù)大臣,改駐藏大臣。宣統(tǒng)三年,署四川總督,鎮(zhèn)壓保路運動。武昌起義后,被迫讓政權(quán)于大漢四川軍政府,仍據(jù)總督署企圖反攻,遂為都督尹昌衡所殺。詳見附錄附錄4:關(guān)于趙爾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