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 第1章/段家和張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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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段祺坤在讀川南師范學堂時,袍哥大爺佘竟成在學堂聯絡同志,發展會黨,段祺坤就加入了同盟會,也成了袍哥。四川通省師范學堂畢業后,又轉堂口回敘府,依然教書,課余時間卻大多用在了同盟會的事情上。他自己住在城里,把妻子段王漢成和兩歲的女兒段復根留在了思坡溪鄉下。他這樣做,一方面是不愿意讓妻子曉得自己在干造反殺頭的事情,覺得給婦道人家也講不清楚偌個多道理;另方面是父親去世后,母親也一下子就出老了,妹妹又出嫁到了蔡家,應該有媳婦在母親身邊經佑,也讓段王漢成學著經營家業。段王漢成倒也十分能干,很快就攬起了整個家務,且樂此不疲起來。她原本就是因為家里窮,養不起偌個多兒女,才從厥溪口王家,過繼到隔房的黃葛沱王家來的。
家公張季剛畢業后留在了成都,也謀得了去新式學堂作教席的職位。和爺爺段祺坤一樣,都正在二十來歲血氣方剛,敢于冒險,希冀作為的年紀,便也秘密加入了同盟會。
那時,洋務正在時興,新學的教習薪水也還真是不菲。再加上張季剛一手漂亮的趙字,很快在成都有了名氣,不時有人上門求字,答謝些潤筆之資。張季剛夫婦的小日子自然也就小康起來。不久又有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取名張孟翔,字仁紱;二女兒取名張仲翔,字仁綺。兩個女兒都長得水靈靈如白里透紅的水蜜桃一般,才咿呀學語,已經仿佛母風,清秀的眉宇間,就有了幾分似乎從娘肚子里帶來的書卷氣。于是,張季剛就在離成都女師不遠處,蜀漢皇城下的東城根街一帶,另租了個滿族旗人的大院落,搬了過去。
那院子還真有些八旗子弟的況味:大門是一個小門樓子,在尋常巷陌里鶴立著。大門外有上馬石,旁邊的磚墻上,還嵌著石頭打造成的專門栓馬用的窩兒石栓。門樓和高墻以及高墻上端鏤空的花窗、高墻內的花木、從墻內爬上來再翻過墻頭向路人招搖著大片大片油綠色葉片兒的巴壁藤、一進兩個大院高敞的穿立柱小青瓦房屋,都依稀可見當初打天下坐天下者的氣派和豪強。所以進了咿呀打開的大門,你還不能就看到院內的情景。面對你的,是那小門樓子背面緊閉著且依然高大的二門,以及緊閉在二門里的神秘的威壓。但門漆已然脫落得有些斑駁,門方上刻著楹聯,依稀是顏字,也模糊得難以辨認。倘無貴賓或紅白喜事,那二門通常總是關著的,只從門樓左右兩邊的側門進出。進了院子,就覺著有股子蕭條之氣,合著腐草敗壁的霉味兒,在那院子里蓄積著、氤氳著,終于露出了幾分今不如昔的破敗。花園中間是用青磚鋪曼的道路,故意彎曲著在花間穿行,然后通向正房的客廳。原本花園已經很有點荒蕪,只剩得一樹契柑和兩叢芭蕉還蓬勃在亂草之間。張季剛夫婦租下房屋后,自然是先著人認真打掃了一翻,在院里很灑了些石灰,除味和消毒,旋又請瓦匠檢蓋了漏雨的屋頂,請泥水匠粉糊了破損的墻壁,還請花兒匠在花園里新栽種了些海棠、紫薇、美人蕉之類的花木。那院子就頓時有了生氣,房舍也窗明幾凈起來。夫人張王織云知書識禮,但身子卻有些嬌弱,不勝家務。于是,又請了個干凈利落的鄉下婦人尹嫂,來家料理。那院里也就不時響起一對小女兒嬉戲的笑聲了。
張季剛是很費了些心思和力氣在這個新家的安頓上,搬進來以后,猶興味不減,每天下課回家,就比著那窗欞格子,裁好宣紙或寫或畫,細細地貼窗心紙。后來,年年親自換新的窗心紙,便成為張季剛習慣且非常在意的一件賞心樂事了。只是慢慢就有家里的傭人,悄悄揭下窗心子上的字畫來,拿到外面去賣錢的事情發生。張季剛生性平和,對下人素來寬厚,于是也不十分追究,反倒是為自己的窗心紙也能夠在成都市面上賣錢,感到些許得意,樂得時時在窗上更換自家的新作,竟如今天我們喜歡不時更換自己的電腦桌面一般。
轉眼間,便到了辛亥年。其時,列強環伺于外而民怨沸騰于內。頭年,日本宣布“日韓合邦”,把韓國吞了下去;與此同時,日本和俄國還訂立了密約,劃分在滿洲的勢力范圍。救國的途徑已經成為民眾關注的焦點,從結束專制,請開國會,到要求開放黨禁,著手組織政黨,參與制定憲法;后又更具體地要求年內成立新內閣,要求各地繼續向國民灌輸憲政知識,啟迪民智。清廷雖然迫于民心的壓力和情勢的危急,也不得不由民選產生了29省的恣議局,準備敷衍著推行憲政了。但又總是極不情愿,慢慢騰騰,宣布只提前三年于1913年開國會。對于上訪情愿等情事,依然堅決鎮壓。于是民眾就漸漸地失望且不耐煩起來,民心也就從傾向立憲轉而傾向革命了。原本影響還算不得很大的孫中山、黃興的革命黨人們,也順勢而作,今天這里扔炸彈搞暗殺,明天那里搞起事搞舉義。但革命黨人的行動卻又總是連遭失敗。在輕易地鎮壓了廣州新軍起義和黃花崗起義后,兩廣總督張鳴岐接連洋洋得意地向朝廷報告:“此股亂匪殲滅殆盡,城內外商民始終均未受擾,地方一律安謐”;“粵垣亂黨一律肅清,人心大定,佛山、順德股匪均已擊散”。 清廷由是又自我膨大起來,立馬倒行逆施。本來,按照清朝舊有體制,各部設滿漢尚書各一員,而辛亥四月組成的所謂責任內閣,滿漢比例卻從六比六變成了八比四,史稱皇族內閣。
四川的保路運動也因朝廷絲毫不理睬民意,官民幾番交鋒,卻依然互不相讓,正是難見分曉的混沌膠著時刻。
而張季剛的小院卻依然清幽、安靜。那院落的高墻和門樓子的兩重大門,似乎把天下的所有擾攘紛亂,全都擋在外邊了。
一日,家公張季剛早上起來洗過了臉,家婆張王織云就給他端來尹嫂剛去街上買回來的油茶。那油茶正是家公平素極愛吃的早點,用牛油和豆粉熬成黏稠的湯底,熱氣噴噴地舀在碗里,加上作料,加上敘府碎米芽菜、油酥花生和黃豆,吃的時候才將主料——一種用灰面扯成粗面條狀下油鍋炸成的“散子”,切成一寸長短后,放到湯底里。油茶的香氣就一下子暖烘烘地全撲到臉上來,叫人口舌生津,食欲大振。以前在李莊時,張家雖也算大家族,但隨著人丁繁衍,不斷分家,到張季剛兄妹分家時,張季剛就只分得板栗坳半坡上不大的一片橘子林了。且家風又一直是是勤勞節儉,張家子弟從小耕讀、勞作和粗茶淡飯,以此方為常規。于是,油茶只是偶爾趕一回李莊場,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
那時,張季剛任教的成都中等師范學堂放了暑假,正閑在家中。吃過油茶,便叫尹嫂在客廳前的長廊上,面對花園里一樹正開得蓬蓬勃勃的紫云英,擺放下藤椅和茶幾,泡了碗蓋碗茶。張季剛先就著茶水漱了口,然后才緩緩坐下來。這時,蟬子已經開始長聲搖搖地,在濃蔭里“知了知了”的叫著了。剛過早,陽光就已經亮得炫目,一院子夏日的光斑,被微微的風吹著,在花呀樹呀的枝葉間亂跳。張季剛慢慢地品著茶,握一卷書,在蟬鳴聲中讀了起來。兩個女兒這時也吃完了早點,正鉆進花草叢里,在契柑樹根上逮著個山螺螄,在那里耍得起勁兒。
張王織云從房里出來時,正聽見兩個女兒用小手拍著草地,起勁兒對著山螺螄反反復復地唱:“山螺螄,快出來,有人偷你的丫丫柴!山螺螄,快出來,有人偷你的丫丫柴……”旋就驚喜地拍著手大叫:“出來了,出來了!螺螄貓兒從殼殼里頭鉆出來了!”“腦殼上還當真有丫丫柴吶!”張王織云不禁被倆個天真的女兒逗笑了。她也看見張季剛正從書上抬起頭來,望著女兒慈祥地笑,好一會兒,才又沉進書里去。
張王織云就忽然記起了什么,又想了想,轉身回了屋里,出來時,手頭就拿了兩份報紙,又順手在客廳里拖了張竹椅,輕輕地來到丈夫旁邊坐了下來,也不出聲,只靜靜地看報。直到張季剛忽然聽到妻子忍俊不禁的吃吃笑聲,才發現她正坐在自己側邊。
張王織云見丈夫抬起頭來望著自己,就有些歉疚地問:“打岔著你了吧?”
張季剛笑笑,說:“沒,沒有。看到啥子好笑的了?”
張王織云輕輕揚了下手中的報紙:“現在人些盡愛拿科場的事情來說笑。你看,這里又有一則,好笑人喲!也不曉得是當真的嗎,還是亂編的。”
張季剛將報紙接過手,先覷了一眼,便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某年某省鄉試,策論題目為《項羽拿破侖論》。一考生對題目瞪口呆良久,似又豁然開朗,欣欣然命筆,破題曰:項羽者,有史之大英雄也。其氣可蓋世,力可拔山,何況拿一區區破輪乎。”讀完,夫妻倆便一齊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兩個女兒也從那邊花叢里探出頭來問:“爸、媽,你們笑啥子喲?”
張王織云笑得用手絹兒捂了嘴,只對女兒擺擺手,待緩過氣來,才說:“沒得啥子,沒得啥子,你們耍你們的。”又對張季剛說:“要說科場的笑話哩,我們家也有。當初我爸進京趕考,媽去送他。到北京去喲,偌個樣兒山高路遠的,怕是半年功夫也倒不到來回。那時他們也還年青,媽又舍不得,又不放心,就哭了。爸說,哭啥子嘛,這是好事情唦,是去求取功名噠!媽卻不認這理,還是一邊哭,一邊說,啥子功喲,齊景公呀!”
“咹,齊景公?”張季剛一時沒明白過來。
“你咋過倒忘了,我們川南那些地方的說法唦,齊、頸、公!”張王織云一字一頓地說著,又用手作刀片樣子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哦,對對對,是偌個的。”
“你看,好不吉利的話嘛!當時就氣得爸跳腳。你們男人心都大,只要能夠建功立業,怕是啥子事都敢去干的。”張王織云說完,像是有點兒什么意味地看了丈夫一眼,又補了一句:“難怪爸在眾多門生中,恰恰就看上了你和段祺坤。”
“咹?”
“學問、抱負,都投他的脾氣噠嘛。還敢到大河頭去放啥子灘唦!”張王織云說完,故意笑扯扯地斜看著張季剛,弄得張季剛一時竟不曉得咋過答白才好了。
張季剛驀地警覺,夫人是在說自己是樂不思蜀了!
兩個人倒一時無話起來。
張王織云卻又下意識地輕輕嘆了口氣,耷下肩膀,報紙也就不經意地攤落在膝蓋上了,好像是又想起了啥子心事。
張季剛卻明白妻子的心思。
妻子是在想她作妻子的本分和責任,更在想他作丈夫的肩膀上那挑擔子的重量:家庭、妻女,道義、責任,自己的理想、天下的興亡,特別是她父親對兩個女婿能夠出人頭地、成就大器的期望……這是父親把她嫁到張家的原因。父親根深蒂固地瞧不起商人,對自己只曉得做生意的那個兒子是徹底的失望了。兩個女婿如今就是他寄予期望的后人。
但妻子也是兩難。哪個女人不希望丈夫一直和自己,和娃娃們就像現在這樣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廝守在一起,偏要由自己來打破這番寧靜?可書香門第出生的她,必須得做個孝順女兒、賢惠妻子;必須得不負父親的期望,成就丈夫的抱負……她要識大體,明大理呀。通情達理,通情達理有時也會成為千鈞萬鈞重的枷鎖!外面這個亂世之于丈夫安全的威脅,她如何消除得了心上的那份擔心呢?那同盟會的頭兒孫文,將后來或許會成為一代偉人,但也可能不曉得那天,就睡到黃花崗他的那些同志一堆去了。那孫文是提著腦殼耍的人呀!
于是,張季剛聽妻子那一聲輕輕的嘆息,倒有如聽到令他心悸的一聲呻吟……
張季剛心上一陣感動,就覺得眼睛濕潤了,趕忙站起身來,借伸懶腰遮掩,平靜一下自己,然后說:“明天,我該去學堂走一趟了,看看住校的幾個朋友,現在在干些啥子。”
見丈夫這樣說,張王織云也就給丈夫打氣,給自己寬心,說:“現在到處都在起事,孫文的腦殼怕也是該躲出來了吧?”
就聽見有人敲門的聲音。
顯然是個急性子人,敲門時下手急而且重。
尹嫂就急忙揩著兩手,從廚房里跑了出來。
尹嫂剛剛咿呀一聲把門打開,來客就粗聲大氣地一疊聲叫道:“好熱好熱!”
一聽就是段祺坤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