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1部 潮起大江] 第1章/段家和張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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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全槙到了四歲多,該是“穿牛鼻子”的年紀了。父親不敢等閑視之,到處打聽,都說思坡溪隔岷江的河對門牛喜犏場上,有位
自家的娃娃自家愛,當老漢(注1)的自然都覺得自家的娃娃聰明。但是,當段有勳背起兒子段全槙去牛喜犏場上找
回到家里,就和妻子商量,這些年做挑擔擔走鄉串戶的生意,也終究攢下些辛苦錢。原本正想租一片小門面,行商改坐商,把生意做大一點。于是就在牛喜犏場上,開了個食雜鋪子。思坡溪這邊家里的事情,就都交給了婆娘,當然,大事也還得由他自己做主。
家里的田土,除了留幾畝水田種稻谷,供自己家用外;凡平整些的土地,一律種了甘蔗。坡坡坎坎的地方,前幾年就種了幾十棵桂圓樹,房前屋后,又栽了橘柑、柚子、梨兒和李子。每年收下來的甘蔗都送到糖房頭去榨汁,熬成紅糖。紅糖、家釀的常酒、以及用紅糖將收下來的果子煮成的果脯,還有蘿卜、冬瓜、豇豆、苦瓜、甚至柚子皮那層白生生的瓤子,也都做成蜜餞,便是鋪子里的主要貨源。再進一點油鹽醬醋茶之類的物品,便齊了。
段有勳父子兩住在牛喜犏的店鋪里。白天,老漢做生意,兒子去
這是段有勳最為愜意的一段時光。日子好過,自然就過得飛快。段全槙也就在老漢的眼皮子底下,讀啊,寫啊,不覺也就到了十一、二歲。
好,往下的故事中,我也就用段祺坤稱呼我爺爺了。
再繼續說爺爺段祺坤在
待到
這日天氣懊熱,晚上段祺坤讀書的時候,段有勳就執一把大蒲扇,坐在旁邊給兒子打扇。自己倒汗流浹背,不覺就有些眼皮重起來。就勸兒子:“歇了啵,偌個晚了。”
兒子頭也不抬,說:“頭懸梁錐刺股。”
段有勳不懂:“啥子吶?”
兒子就有些不耐煩,說:“就是你說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段有勳一高興,便不覺得兒子是頂撞了自己,只想到兒子現如今說出話來,連當老漢的都聽球不懂了,自然是學問高了。便又強打起精神,陪著兒子讀書,繼續給兒子打扇。但終究撐不住沉重的眼皮,瞌睡起來。這時,兒子正讀到興致處,一時興奮,去桌子上連拍了幾巴掌,把老漢驚醒了。
段有勳揉揉惺忪的睡眼,問:“啥事,啥事?”
段祺坤說:“如此好文章,不由得不擊節嘛。”
“唵,擊節?”
“就是拍桌子。”
“哦,好文章呀,能夠說來聽聽啵?”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段有勳又是不懂,眼睛樂呵呵地望著兒子,問:“啊?”
段祺坤正在興頭上,也就放下書本,眉飛色舞地給老漢講司馬遷,講史記,講《陳涉世家》。
段有勳就聽得眼睛都大了,問:“這是造反噠,要殺頭的喔,書上還教這個呀?”
段祺坤又不耐煩起來:“哎,給你講不懂!”便不再理老漢,自去洗腳睡覺。
段有勳一時吃驚不小,原來,書也恐怕不是都看得的!就決定,一定要尋個機會,找
過了幾天,段有勳正在上鋪板關店門,剛好看見
酒是店里現成的陳釀常酒,待段祺坤用籃子把館子里買的菜提回家,擺上桌子,兩父子就先恭恭敬敬地給
自視甚高的
段有勳就說:“天地君親師,先生是上了家神牌位的喲,咋個怠慢得!更何況我們家全槙娃兒,還要靠先生打磨才得成器噠。”說到家神牌牌,段有勳忽就想起一件事來,對
段有勳移開了桌上的杯盤,把藍布小包端放桌上,小心地解開藍布,原來是一本《段氏族譜》。段有勳雙手捧起族譜,恭恭敬敬地送到
段有勳臉就紅了,道:“不怕先生笑話,我是睜眼瞎噠……”
段祺坤回先生:“老漢寶貝般藏著,我還不曉得我家有這樣一本族譜呢。”
就又往下翻,且立馬叫了起來:“了不得,了不得!你們理得出世系的一世祖是段成式呀!”又指著段祺坤說:“到你,是三十五世子孫了。”就趕緊將那族譜放桌上,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對那族譜一長揖。就慌得段有勳一把將兒子扯下座來,一齊陪了一揖。
段有勳只是鼓大了眼睛。
段祺坤就興奮地道:“讀《酉陽雜俎》時,我就很佩服作者段成式了,但卻沒料到,原來我倒有幸是他老人家的三十五代后人。”
就吩咐段有勳將《段氏族譜》依舊包好了,好生收藏。又要段祺坤往后更要用心讀書,奮發有為,有如此祖宗,萬不可辱沒了先人。然后,又對段有勳道:“要說我這個學生,令郎段祺坤嘛,恐怕真還是塊玉璞,將后來能成大器的。老朽倒要先祝賀你了。”
父子兩又趕緊給先生敬酒。
談話也就漸漸隨意起來。
段有勳見是時機了,終于把存在肚皮頭的話端了出來:“有一事我一直想問問先生,請先生指教。”
段有勳就問:“有一本書,我看娃兒看得得入迷,不曉得是看得還是看不得。”
段有勳卻又一時忘記了書名,只是說:“一本講造反的書……”
段祺坤就白了老漢一眼,告訴先生:“就是史記里的陳涉世家。”
段有勳大出意外:“造反是大逆不道,要殺頭的噠!”
段有勳大為惶愧:“改朝換代的事情,我這個白丁咋個說得歸一哦!”
老漢是一臉迷茫,無法回答。兒子是聽得正專心致志,曉得先生只是設問,不是真個叫他回答。
果然,稍一停留之后,
段祺坤已經聽得完全入了神,就追問道:“先生以為,當如何判定當朝氣數是盡還是未盡吶?”
當老漢的從未聽過如此宏論,雖然依舊似懂非懂,但卻是真的五體投地了,說:“哦呀,先生真個才高八斗,劉伯溫再世呀。牛喜場這地方,是埋沒先生了!”
哪曉得這一句夸獎,反倒讓
就又喝了幾杯悶酒,段祺坤的父親見
段祺坤也不曉得在想啥子,呆在那里了。待老漢再叫他時,才恍恍惚惚如從夢中醒來,打個燈籠,扶著
往后,正如
段祺坤的父親自是興奮不已,常常在家里的神龕牌位前焚香禱告,祈求祖宗保佑自己這個寶貝兒子,早日得入仕途。
但段祺坤自己卻比老漢心頭明白得多,曉得自己恐怕也就是中國最后一批秀才,以后還有沒有鄉試、殿試,有沒有舉人、進士,已經很難得說了。段祺坤也并不著急,國家總要用人,正如
于是,當段祺坤和一批在敘府通過了府試的老老少少的童生們合包了一支大攬載船,準備沿岷江而上,去成都參加省里的院試時,府試時的學官王玉汝公,也破例送他們到合江門碼頭,還親自上船來,和他們一一握別,殷殷囑咐中竟透露著幾分沉重。
那時,天正陰沉,江也灰暗,正是連綿數日的秋雨剛過,岷江和金沙江兩江洪水都正滿滿蕩蕩地流。江對岸危崖壁立,草樹蕭蕭,一齊直壓到江面上來。放眼看去,那洪水滾滾滔滔,如劈開千山萬壑,從天上直瀉下來一般。兩條江在合江門前匯合后,便相激相蕩著,其聲如雷,險灘旋流相踵,野馬般向東奔瀉而去。面對如此攝人心魄的浩浩江流,有兩個年長的童生頓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膽怯、迷茫和悲涼,禁不住唏噓嗚咽起來。王玉汝也不忍再看,別過臉揮了揮手,由人扶著下船去了。
其實,這王玉汝自己倒是個明白人,曉得這是大勢所趨。國運衰頹一至于此,倘偌一味因循守舊,不思革新,難道要等著亡國么?譬如剛剛廢止的武科,那些刀功石科目,在堅船利炮面前,有何用處?但想想自家這一輩子,就是從這條路上踟躅行來,那科舉差不多就像是自己難離難棄的黃臉發妻了。于是,自家肚子里先就打翻了五味瓶,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有潸然淚下。
一個哭泣的童生望著王玉汝的背影,倒哭得起勁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把鼻涕拎下來清清長長地掛在手上,伸手到船舷外去抖落到江水里,然后就在身上到處亂揩。
有人咯咯地笑了起來,說:“丈夫何作婦人狀耶。”
就惹得那兩個哭泣的童生一齊怒目相視。
發笑的竟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坐在那孩子旁邊的人就趕忙站了起來,拱手說:“列位,列位!莫和娃娃一般見識。在下呂平高,字芩樓。”又指指那孩子:“這是胞弟呂超,少不更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注2)那呂超也忙起身行禮,一面也還有些忍俊不禁地依然笑著:“得罪,得罪了!”正坐在船頭上的段祺坤就老大哥似地拍拍呂超的肩,稱贊:“不得了!這等年紀就赴院試了?”呂平高說:“哪里哪里!我這四弟雖喜詩文,猶好策論,卻最愛軍事。這次只是隨我去成都,想看看四川陸軍小學堂究竟幾時能夠開辦。”段祺坤對呂超點點頭,豎了豎大拇指。又問:“會水不?”呂超看看河里洶洶的江流,說:“你說吶?我們那思坡鄉臨大河,我們家又住在金城河旁邊!”段祺坤說:“哦喲,我也是思坡溪人吶!幸會,幸會!”然后,就對呂超狡黠地笑笑,然后悠然地慢慢站起身來,對著一船的人,似是有幾分調侃地朗聲問道:“敢問諸位仁兄,還有會水的嗎?”大家見問得突兀,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段祺坤見無人回答,就又笑道:“壯哉此水!我正說邀二三子下河放灘哩。”有人便問:“放灘?啥子是放灘?”旁邊的人就插話說:“老兄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吶。生于斯,長于斯,不曉得啥子是放灘?”問話的人倒也是實誠,拱拱手,說:“愿聞,愿聞。朝聞道,夕死可矣。”段祺坤終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不必先生夕死,我這就讓先生朝聞。一,舟楫順江流而下,曰放灘。二,泳者順江流而下,亦曰放灘。”先前插話那人便搖搖頭說:“啥子時候了,老弟倒想起要跳到河里去洗冷水澡澡兒了?”大家正茫然不得要領,一直端坐在一邊的一個白皙清瘦的少年,就緩緩開了口:“在下李莊張季剛,字增健。我倒敢陪賢弟去游他一遭!雖說倒是並不會水,只是曉得你說的那放灘卻非彼放灘。”插話那人就驀地明白:“哦也,明白了!兩位賢弟好志氣呀,放灘也就算我一個吧。”又說:“冒冒失失自稱兄長,該沒錯吧?在下姓江,名永齡,字鐘杰,宜賓仙馬鄉人士。看年齡,我恐怕是比二位要癡長幾歲吶。”幾個人便都一齊拱手,互道幸會。那黑少年就說:“好,不可辜負了如此好大水呀!”旋就旁偌無人地吟唱起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王玉汝上岸后,聽得船上似乎有些嘈雜,禁不住回頭又望了一眼自己最后這批門生,正隱約聽見段祺坤正高聲吟唱蘇東坡的大江東去。
王玉汝沿著碼頭上的石級,一步步朝合江門的城門慢慢登去時,心里突然跳出幾個字的評語來:“二三子智勇!”
這一年,段祺坤、張季剛以及江永齡和呂平高幾個,都考中了廩膳生員,成為由皇家供養伙食的秀才。而段祺坤和張季剛是更得恩師王玉汝的喜愛,王玉汝便把女兒王織云許給了張季剛,把過繼來做養女的隔房侄女王漢成許給了段祺坤。
這以后,段祺坤和張季剛都入了新學。段祺坤去瀘州就讀川南師范學堂,而張季剛,因為有張家宗祠的那一份助學金,敢把眼光望得高一些,就收拾起行李,去了省城成都,考起了著名的石室高等中學堂。
三年后,段祺坤和張季剛分別從川南師范學堂和省城石室高等中學堂畢業。旋即,段祺坤又考起了四川通省師范學堂,張季剛也考取省城高等師范學堂,也就是后來的四川大學。又四年,兩人皆從高等師范畢業,在那時,這就要算是鄉試中了舉人。王玉汝自是十分欣喜,就分別選了吉日良辰,把許給張季剛和段祺坤的兩個女兒都嫁了過去,兩個得意門生就都成了他的乘龍快婿。
注1:四川人通常把父親稱作“老漢”。
注2:呂超(1890—1951),名平林,字漢群,四川宜賓人,國民黨川軍高級將領,詳見附錄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