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一部 潮起大江] 第一章/段家和張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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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的太祖爺爺和太祖奶奶原是極能吃苦耐勞的人,又正雄心勃勃,身強力壯,沒幾天時間,便妥妥帖帖地掩埋好了板栗坳那一家十幾口人的骸骨,又去了趟山下長江邊的李莊鎮上。當時的李莊,也是十分地破敗冷落,只有十數家新來的人家。也有幾家人收拾出了門面來,臨街鋪一張門板在兩條長凳上,做點小生意,其中倒有兩三家就是賣冥錢香燭的,給凄清的李莊場平添了幾分陰森森的鬼氣。太祖爺爺和太祖奶奶買了些香燭紙錢,打了一小壺酒,到屋主人一家的墳前祭奠了,這才心安地收拾出板栗坳那廈大房子,定居下來,開荒種地。
而且,要是用當今的話來說,就是那時的“政策也好”,官家給了一條耕田的水牛,還要五年以后才開始征稅。(注1)
于是,“托圣上洪福”,太祖爺爺太祖奶奶也就漸漸地不愁吃穿,兒孫滿堂起來。
再后來,張家又出了極有遠見的兄弟倆,覺得族人只曉得桑麻稼禾,只曉得發家致富還不行,更當知書識禮,求取功名。(注2)于是立下了“敦孝悌,睦宗族,飭倫紀,謹婚嫁,慎喪祭,訓子孫,辨職業,擇交游,安義命,尚勤儉”的《張氏家訓十則》,又確定了張家人“耕讀傳家” 的發家方略。兩兄弟也作了分工,哥哥管“耕”,每日里調度督促族人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弟弟管“讀”, 在子弟中遴選了些聰慧的娃娃,辦起家塾,習起詩書經史來。待到光緒年間,張家竟發達成為李莊鎮一帶的大姓。“張家的頂子,李家的銀子,羅家的錠子”的說法也就在李莊一帶流傳開來。那“頂子”自不必說,是指張家讀書中舉的人多。而“錠子” 則是川南土話,意思是“拳頭”,是武力和豪強。張家在富有上雖說還趕不上李家,但那時也還是夠興旺發達,板栗坳張氏家族的房子,也因之聯結成極為可觀的一大片。
但是,偌大一個板栗坳張家大院竟也安置不下眾多張姓子孫,就又分成了兩大房人。其中的一房分了出去,搬到半山平順些的地方,修建了更為寬大闊氣的院落。年深日久,張家人便稱板栗坳那院落做上老房子,半山那一房人的院落叫下老房子。
在多年后的抗日戰爭時期,中央研究院——相當于我們今天的中科院和社科院——和同濟大學等一批學術機構內遷李莊,板栗坳張家的老屋,也就成了他們賴以生存,賴以繼續其研究的避護所。張家老屋為中華文化在那場嚴酷的戰爭中得以延續和發展,也盡了一份力量。(注3)
再說段家,在思坡溪棺木巖定居下來以后,一次次的分家,分出了好些支支脈脈來。思坡溪的人家很多是姓段了,人丁倒也算是興旺,只是沒有哪一房人靠種田成了大戶。
到了段祺坤的父親段有勳,便有些不甘心起來:我們段家,祖上也曾幾度為官,也算是有臉面的人家,終不成到而今就再也發達不起來了?
段祺坤的父親段有勳心性頗高,也很有些心計,谷子打上坎以后,就再不見他象往年一樣,謀劃著種小春的事情。眼見得別的人家在鏟草皮,燒草木灰,挑糞漚灰肥了,也依然不見他的動靜,見天背了手,低著頭,嘴里啣根葉子煙桿,跑到棺木巖自家的幾塊土邊兒上轉圈圈。他似乎毫不在意那燒草木灰的煙塵已經歡天喜地的,在益漸涼爽的秋風中貼著地皮,一條條牽得長長地飄呀舞呀,競相在思坡溪的山林和田疇間瘋跑;也不在意別人家那些被彌散的煙塵惹得活潑起來的女人,紅撲撲著一張臉,滿懷期望地在家里忙了起來,精心挑選著豌豆、胡豆、油菜籽和冬小麥的種子。
段祺坤的母親,是早也已被遍野里燒草木灰的煙塵味兒,撩撥得心里慌慌的了,卻又總不見當家的吩咐她準備種子的事情。而且,連著幾年的風調雨順,今年好些人家起心就比往年更大,除了坡上的望天田依然蓄著水準備過冬外,灣里凡有水源的正溝田,都在田埂上挖開個缺口,放干了田里的水,把地來晾曬著,準備種一季冬小麥,待來年收了麥子,再給田里灌水栽秧子。女人心里便著實忍不住了,才對跨進家門的男人說得一聲:“別的人家都在準備點小春了……”男人就白了她一眼,甕聲甕氣地頂了回去:“我曉得!”便再不開腔。女人也就不敢多問,頓時低眉順眼,去干自己的家務事了。
這一夜,白生生的月亮娘娘,從瓜廬塆背后那黑蒼蒼的棺木巖山脊梁上剛剛爬了起來,連一對豹子在山崖上按過去撲過來地打玩,也顧不得多看兩眼,就忙忙地把一片銀灰色的月光,被子般蓋在勞累了一天的思坡溪身上。夜嵐又從漸漸安靜下來的田野間悄悄升起,一點點彌漫開來,把整個思坡溪包裹在銀亮得恍恍惚惚的夢里。
而段祺坤的父母,卻是一夜不得安寢。
女人是輕輕拍著在旁邊剛剛睡著,還衘著她乳頭的兒子。照那時的規矩,同祖父輩的子女,一律男女分別拉通了排序,叫做大排行。他們的兒子行三,取名段全楨。女人拍著三兒,心上卻猜度著這些天來有些異樣的男人,模模糊糊地擔心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而此時,段有勳也正在她旁邊煎餅似地翻來復去,焦躁得無法入睡。屋外漸漸起了風,窗前的一叢慈竹,便將披頭散發般的一腦袋竹葉來搖得沙沙地響。那月光又透過木格子窗欞,映在了床面前的牆上,竹影便在那一方白晃晃的月光里搖呀晃呀,攪動著小屋里原本就很有些不安和躁動的氣息。
女人的眼皮終于慢慢沉重,剛交睫,段有勳悄悄披衣起身的響動,一下子又讓她警覺。女人便問:“咋個的,你?”段有勳也不理會,徑去敲燃火媒子,把桐油燈盞來點亮了,又端著那燈盞走回床面前,吩咐女人:“把三兒抱過床外邊面來!”女人問:“做啥子?看把娃娃弄醒了。”段有勳就有些焦躁:“嘖,跟你說抱出來!”女人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小兒子抱起,輕輕放在床邊面。兒子雖然還閉著眼睛,小嘴嘴終于還是癟了兩下,似乎就要哭鬧。女人趕忙俯過身去,把臉貼著兒子的小臉,嘴里又含混地伊伊嗚嗚地唱著,輕輕地拍著。段有勳站在一邊,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吩咐女人道:“好了,好了!”一邊撥開女人,一邊就坐到床沿上,舉過燈來,細細地去看他們的三兒。女人帶著一臉的狐疑,望著男人。她從來沒見段有勳這么看過娃娃,不僅細細地看了兒子的五官和臉盤兒,又輕輕撫開兒子拳著的小手來,看那掌上細細的紋路。段有勳看畢,說:“唔,對頭,那個徐半仙算得沒錯,就是三兒了。”又閉眼想了一陣,竟咬一咬牙,一掌拍在床沿上,說:“老子好歹是橫下一條心了,賣,賣了!”女人聽說,先是驚愕得傻了,旋即就撲向男人,亂抓亂捶著男人的胸口,卻又不敢高聲,只是壓抑著嗓子,嗚嗚地嚎叫。段有勳從沒見女人有過這模樣,也就有些害怕,只是壓著嗓音悄聲兇道:“瘋婆娘,你干啥子!”女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你敢賣娃娃,我就跟你拼命!”段有勳這才跳過一邊,跺著腳說:“你個憨包婆娘,有吃有穿的,我賣啥子娃兒喲!再說了,我是賣兒賣女那種人呀?”
“那,你說的是賣啥子?”
“賣地,我們棺木巖上那幾塊地。”
“賣地?好生生的日子不過了呀?”女人就又哭了起來。
段有勳這才又坐到床邊上來,也親切了許多,說:“我想了好幾天,倒底是想明白了。我慢慢跟你說。”
“嗯哪。”
“你曉得,我們祖上是當過官的。”
“嗯哪。”
“要讀書識字,要當官,才不得遭別個欺侮噠嘛。你不記得去年上皇糧,就因為我們認不倒字,人家在文書上作了點點兒手腳,就整得我們交了兩道?”
“嗯哪,咋記不得!”
“我們自己就是一輩子種田,也認了。只是我們這一房段家已經三代單傳,再也耽擱不得。我兒要讀書,要當官。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嗯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話我懂。”
“你看看我們三兒這天庭,好飽滿!這鼻梁桿兒,還有這對肉肌肌的大耳朵,福相啊!你再看這掌紋,這根紋路,看看。我們三兒命好得很!”
女人也就十分欣喜,只是還有些做夢般半信半疑:“當真的不是?”
段有勳說:“徐半仙,算命靈得很。只是爪爪太深,龜兒子收了老子整整一吊錢哪!不過,他還給三兒取個字。”
女人問:“取痣?我們三兒臉上、身上都莫得痣噠。”
段有勳就哭笑不得,道:“你個憨包婆娘吔,是名字的字。”
女人說:“我們三兒有名字,段全槙!”
段有勳就說:“這你就不懂了噠。你看那些讀書的、當官的,哪個不是名是名、字是字的?把名和字都拿來眉毛胡子一把抓,成球不到有身份的人!”
女人說:“哦,將后來我們三娃讀了書,也是有身份的人。徐半仙給我們三娃取了個啥子字吶?”
段有勳得意道:“這個字,好,大吉大利!”
“叫啥子?”
“段啟元。但凡大事開張,就叫做啟元。你看這名字,嘖嘖!”
“哦……只是那讀書的錢吶?”
“剛才我說的賣地唦。留幾挑水田,打的谷子夠自個吃就行了。賣地的錢,我出去做點小生意,慢慢把生意做大了,還怕供不起我們娃兒讀書呀?”
女人也就頓時興奮起來:“對頭,對頭,我們自個再苦再累,也要娃兒讀書。”就又想起:“那,還有點田土喃?”
段有勳就嘆口氣,搖搖頭說:“沒辦法,只有靠你了。農忙時節我自當而然要回來頂起,平時弄娃娃實在搞不贏時,你就請兩三天短工。”
女人點點頭,說:“嗯哪,這點事情,我還擔得起!”
從云南遷徙到敘府思坡溪的段氏家族,就我們這一房人的命運,在這樣一個夜嵐流布的、充滿迷迷離離的夢幻般的月夜里,被段全槙的父母謀劃定了,開始漸漸轉變,后來也真個成為書香門第,為同宗的其他段家所羨慕和仰視。
[注1:見附錄2。
注2:到近、當代,張氏家族更重視培養子弟讀書。其時,張家祠堂已有產業水田300余挑,其收入原用于族人祭祀和年節聚餐。后,由一批年輕人力主,將經費用于助學,設立家族助學金,分甲、乙、丙三個等級,以資助不同貧困程度的張氏子弟入學讀書。
注3:見附錄3《消失的學術城》一書相關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