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灘[第一部 潮起大江] 第一章/段家和張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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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段祺坤和張季剛的關系,當真還不是一兩句話就說得清楚的。
最為重要的關系,遠不是同鄉和同科秀才這一層。一句話吧,張季剛就是我的家公,四川也叫外公,北方喊姥爺。而且,這層姻親關系,是早在我的父親母親剛出世時,就由他們的家公,也就是段祺坤和張季剛的泰山老大人定下了的。這話說起來不免覺得攪擾,這就還得再補充一層關系了:我的奶奶和家婆,同是王家嫁出來的兩姊妹,所以我的父母是倆表兄妹。
此時,我父母自然還沒有出生。這一段故事,就留待后面再講。
先說段家和張家的來歷,以及我爺爺和我家公何以都成為了王家的女婿。
段家和張家在地方上都算得上是有些影響的書香門第。
現在的四川人,大多是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時的移民后代。
段家和張家都是湖廣填四川時遷來四川的移民。
我們四川有一個流傳了很久的民間傳說,說是張獻忠起事前做小生意來到四川。有一天正行路間,忽然內急,便竄到林子里去拉野屎。拉完了一想,糟糕!身上啥也沒帶,拿啥子揩屁股吶?要是住雞毛小店,還可以悄悄折那床鋪谷草下擋草的的竹篦巴來當刮屎片兒,從來不去管他每晚吹燈時,店家的幺師唱也似地吆喝:“樓上客,樓下客,聽我幺師辦交接:要窩屎,有草紙,不要折我床上的篦片子;要窩尿,有夜壺,不要在我床上畫地圖。”而此時,張獻忠卻只能翹著個屁股在那兒四處張望,伸手可及的地方,要折刮屎片兒刮屎棍兒都不能夠。林子上空正慢慢浮游著厚厚的灰色層云,幾只蟬子和著聲,長聲吆吆地拼命叫喚,那叫聲讓灰蒙蒙的層云和悶熱的空氣竟一齊微微地顫抖,讓人心里一陣緊似一陣,汗水也就順著張獻忠的脊梁癢癢地流了下來。張獻忠實在不喜歡四川,不喜歡四川人,不喜歡四川的山,不喜歡四川這灰蒙蒙的天氣和壓得人氣都出不了的厚厚實實的層云,不喜歡四川這如緊扣在蒸籠里一般的悶熱,更不喜歡蹲在這兒聞那在悶熱的天氣中,無法散開去的、一陣臭似一陣的大便味兒。張獻忠一陣心煩,卻又無可奈何。其時,身旁就有一種綠油油的,大張大張的野草葉片兒,有意逗惹似地伸到他鼻子面前來晃悠。張獻忠不曉得那是什么草,但看那葉片兒也還厚實,且茸茸地顯得柔軟,摘來揩屁股怕也還可以。豈知被他看中的那長著大葉片兒的草叫霍麻,那霍麻豈是輕易惹得的東西?葉片兒只要輕輕碰著了人的皮膚,那皮膚立馬就要痛得火燒火燎地紅腫起來。張獻忠于是便吃了霍麻的大虧,肛門又委實比皮膚要不經事得許多,剛揩屁股,便一疊聲地怪叫著跳了起來,旋又痛得拳了腰,夾緊了大腿,捂住胯間立時紅腫起來的地方,跌倒在雜草叢中翻去滾來地嗥叫。
張獻忠由此便發了毒誓:“你四川人惡,竟連草也跟著惡。有朝一日我張獻忠一定要殺盡四川人!”
后來,他果然帶兵來剿四川,殺了個十室九空。(注1)有川南史志專家考證,其時偌大個川南,也只有兩千戶左右人家了。
于是,才有了后來湖廣填四川的大移民。(注2)
后來,有偉人教誨說,農民起義是推動歷史發展的動力。于是便有一批學者爭相論證,四川在明末清初的人口劇減和張獻忠無關。但四川人卻只是不信,依然流傳著張獻忠剿四川的種種故事,且愚昧的百姓們竟也就一直深信不疑。
且好些四川人都說,他們祖上都是從湖北麻城縣孝感鄉遷來的。這倒是有些奇怪,一個麻城縣孝感鄉能有好多的人口?倒好像大半個四川,都被麻城縣孝感鄉的人填滿了。也就真有執著而認真的人,便去調查考證。結果是:麻城縣孝感鄉僅僅是當時大移民的一個中轉站。所以,移民們入了四川,便都稱自己是麻城縣孝感鄉來的。而且,湖廣填四川的那個“湖廣”,也并非確指兩湖和兩廣。“廣” 者,“以遠”也;“湖廣”者,兩湖以遠的一個廣大區域也。
我小時候就愛聽大人們講家族的故事,母系的張家,明確是從湖北麻城縣孝感鄉進川的;而我父系的段家,卻不很明確,好像是輾轉從南邊過來的。因為那時父親很少落屋,很難得見到。所以我所說的“大人們”,就主要是母親,再就是和母親相濡以沫的姐姐六孃和八孃。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政以后,父親才有了一個較長時間和我們住在一起,才又得以聽父親也講了些些段家的事情,以及父親幾兄弟妹當地下共產黨的故事。
這且是后話。
因此,段家的來處就傳說得有些迷迷離離,不十分肯定。
段家的祖上,原來仿佛是住在成都附近,后來漸漸遷到川東南的來鳳驛。之后,便因了祖上考中官職,攜家帶口去了江浙一帶上任。再后來又有某祖因調任官職,舉家遷往云南,并在云南生息繁衍成一個大家族。直到清朝,這個段氏家族才又遷徙入川,在臨近云南的敘府地面一個叫做思坡溪的地方定居下來。
敘府最早叫僰道縣,是古代僰人的聚居地。南北朝時,酈道元的《水經注》里就說:“(江水)又東過僰道縣北……縣本僰人居之。地理風俗記曰,夷中最仁,有仁道,故字從人。”宋代,僰道縣改為戎州。東夷西戎,因為這里依然居住著大量少數民族,所以得名。到明朝時,卻不曉得啥子原因,“夷中最仁”的僰人,倒被朝廷的軍隊斬盡殺絕了,只留下一宗至今不解的歷史疑案,和懸崖峭壁上一處處、一片片懸掛在石巖上的僰人懸棺,迷一樣地詔示著鬼神的天機。再后來戎州又更名為敘府,就不曉得是啥子原因了,或許只是皇帝老倌兒一拍腦殼,驀地跳出來的一個名字吧?
段氏的祖上來到敘府地面的思坡溪后,先是在一個小地名叫棺木巖的地方,開荒種地。那時,屋后頭的崖上,就布滿了懸棺。敘府人把這樣的懸崖叫做掛巖子。年深日久,支撐棺木的木樁漸漸朽壞,不時有棺材從崖上掉落下來,崖上的懸棺也就越來越稀少了。但棺木巖的地名卻一直保留了下來。再后來,段家人丁漸漸繁衍,耕種的土地也漸漸向山下延伸,就又在山下平順些的地方修房建屋。房前屋后又栽了許多瓜果,也取了個地名,叫做瓜廬塆。
段祺坤他們段家,說不定倒真正是已經很難尋覓了的老四川土著也未可知,因為祖上當官的一番遷徙,倒躲過了張獻忠的大刀片子。
思坡鄉原名渡口場,明末清初改名大順場,再后頭才叫蘇坡溪、思坡溪。
思坡溪風景美麗,背靠大山,面臨岷江,斜陽綠樹,淺丘梯田,一泓清冽的懸泉又從背后的大山邊上掛了下來,然后在綠樹、梯田和農舍間彎彎曲曲地穿行。那小溪剛出山時還有幾分羞澀靦腆,半遮半掩,躲躲藏藏,流進了一溜石頭縫隙里去。后來也還是漸漸大方,終于出了漏灘子的石洞,和人也親近起來,一路嘩嘩地、善解人意地悄聲敘述些總是順著人心緒的話語,不知覺間,便帶著人的心智,一起流向了開闊奔放的岷江。當年黃庭堅貶官涪州別駕,移居戎州,就常常來這個戎州西北郊,且風景又極好的地方,遙望蘇子的家鄉眉山,思念他亦師亦友,命運與共的前輩蘇東坡。再后來,黃庭堅干脆在這里修了一棟樓,題“思坡”一匾懸于樓前。
于是思坡溪由此而名。
這地方似乎也當真就因此有了幾分蘇東坡、黃庭堅的文氣和擔當天下的豪氣,注定要出幾個轟轟烈烈的人物,為興亡事呼號折騰一番。
張季剛他們張家填四川的經歷,則在家族內流傳得要具體和活靈活現得多。說是祖上從湖北麻城縣孝感鄉沿長江一路溯水而上,穿過三峽時,自然是歷盡了千難萬險,吃盡了辛苦勞累,才得進入四川境內。好在張家的太祖奶奶那時正年青,很能吃苦,身體又十分強壯。很像川南一代流傳的一首童謠:“王大娘,奶奶長。奶奶上頭好跑馬,奶奶底下好歇涼!”張家的這位太祖奶奶,還就真是這樣一個強壯的女人!那太祖奶奶雖是一雙包裹過的小腳,行路卻能健步如飛,一點也不讓過男人。而且還手上抱一個娃娃,背上背一個娃娃,一個奶頭塞在抱著的娃娃嘴里,另一個奶頭撩起來朝后頭一搭,便丟給了背上的娃娃。
那時的天府之國,哪里說得上“天府”,早已是一派肅殺,寂無人跡。好在同行的移民多,晚上就聚在一起,明晃晃燃一堆篝火過夜,防備野獸的襲擊。男人們一路上挑著行李、糧食和鍋盆碗盞,體力消耗大些,砍些枯干的木柴以備晚上燒篝火之用后,往那野草里一倒,不一會兒便齁聲大作起來。女人們把娃娃哄睡了,還要借著篝火的火光縫縫補補,一邊又擺些家長里短。有時,遠遠地能聽到野獸在暗夜里凄厲地嗥叫,甚至能看到幾點明明滅滅的亮光,在黝黑的林中游移,那是野獸的眼睛發出的森森冷光。有男人們睡在身邊,又靠著一大堆火,女人們倒也不十分害怕,但到底還是覺得有幾分凄涼。也就有人尖細著嗓子唱起山歌來:
巴山豆,葉葉長,
巴心巴肝念我娘。
娘又遠,路又長,
傷傷心心哭一場……
江風沿著河谷瀟瀟地吹來,火光搖曳著,女人們背后的樹叢也嘆息般沙沙地搖曳著,歌聲便和著嘩嘩的江濤聲,被那河風載著,遠遠地飄去了無垠的暗夜中。
女人們眼里便汪著淺淺的淚水了,淚眼在火光中亮晶晶地又大又漂亮——難拋難舍的娘唷,前面還會有好多的路,前面也會有好多的希望噠……
終于,漸漸地,便有了一些人家看中一片荊棘叢生的荒地,插下竹簽子圈了地,留了下來。但張家的兩口兒還是挑著擔子背著娃娃繼續往前走,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和鄉親們爭搶地盤,另一方面也想找個更滿意的地方。走啊,走啊,差不多就到了長江上游的盡頭,再前去便是金沙江和岷江匯合處的敘府城了。就在這時,太祖爺爺和太祖奶奶兩口兒突然眼睛放亮,一齊叫了起來——前面一處正正被上午清亮而又溫情的陽光照射得如畫兒般明麗的山邊,一片高大蓬勃,被太陽寵得如少不更事而又健康、快樂、大膽的少年般的板栗樹林,正簇擁著一座青瓦白墻的整齊院落。山下,長江依舊如帶,白晃晃地蜿蜒而過。太祖爺爺和太祖奶奶兩口兒都頓時一齊呼吸急促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向那板栗樹林和青瓦白墻的院落奔去。進了林子,才發現那院子雖然完好,但墻腳周遭卻已經長滿了荊棘和野草,是好久沒人居住過的模樣。好不容易用柴刀砍開門前的刺蓬,兩口兒又一齊叫了起來。那洞開的門前,正一俯一仰地臥著兩個死人。驚定下來,細細一看,那尸身上早已沒了皮肉,只是一堆白骨,有一個的頭顱還被大刀砍得滾到了一邊,發暗的衣帽皺巴巴地坍塌著,緊緊地裹在白骨上面。從衣帽看,這是兩個男仆。太祖爺爺摟著微微顫抖的太祖奶奶雙肩,探索著一步步跨進門去,只見那院里、廊下、堂屋、內室,橫七豎八竟躺著十好幾口尸體!白壁墻上的血跡已經變得黝黑,在一具男尸旁邊的墻上,有指頭蘸著血歪歪扭扭地寫成的一行字:可憐我板栗坳一家老少十幾口身家……
原來,這地方叫做板栗坳,地屬敘府轄下的南溪縣李莊鎮境內。
恐懼、驚愕、喘息都漸漸平息下來,祖爺爺和祖奶奶兩口兒還是決定就在這里安下家來。一路上,悲傷和凄慘的景象已經看得多了,這里到底是個好地方呀!(注3)
[注1 據民國版《溫江縣志》,見附錄1。
注2:關于移民四川,當時的清政府有較為優厚的政策。見附錄2。
注3:本節對張家祖上入川的敘說,是采用張家流傳的口頭傳說。據南溪縣志記載,張氏入川始於明末,先是立足大觀鎮境內,后于乾隆年間由大觀鎮遷李莊板栗坳。張氏入川則耕讀傳家;乾隆以降,中科舉者逾20人; 多年積資白銀2萬余兩,終建成板栗坳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