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之后的這段時間里,我幾乎都埋頭整理文稿,專心自己的工作,然而盡管這樣,所取得的成果仍舊令人不太滿意。那次同他們倆聊天之后,我就一直有要親自去那個災難之地看看的沖動,事實上也確實走不開。因為工作的定性,基本上也就拒絕了多余的時間和空閑。
有些人盡管不常見,也不會隨著時間的變更而減輕,誰又說得清。
天氣晴朗,天空很藍,連陽光也有些慵懶,我決定出去走走,散散心。于石他們有好些日子沒來了。走到郊外的時候,忽然就泛起念頭想要去看看他們最近的境況。又碰巧周末,也不知道到底能否見到他們?
因為種種因素,他們并沒有住在學校里,這事情我是知道的,他們也問了我的意見,我只是讓他們慎重考慮,畢竟外面比起學校里要混亂得多。最后實在是拗不過,我出面幫他們聯系了一個兩室一廳的小屋子,雖然不夠寬敞,也足夠容得下兩個流浪的人了。
在去之前我是給曉柔打了個電話的,她下午6點才下班,而于石則稍微有些晚。于石的那份兼職基本上就是兩份工,除了飯館的那一份時間比較明確外,做家教倒是可以讓他稍微有選擇時間的自由。之前來過幾次,每次回去后仍舊感到有些困惑,就他們兩個人能有多少消費,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畢竟兩個人都是節儉得有些過分的人,怎么還會這樣?等天差不多快要暗下來的時候,我見到了于石,就在他們租的房子里,他告訴我,晚上房東的女兒還會過來補習。學校的課程不是那么多,除了必要的專業課之外,其他的附帶學學就行了。于石是師范方向的專業,曉柔是會計專業,他們都想著盡快回去。
這個姑娘蕙質蘭心,還有一手不錯的廚藝,雖然比不上大廚,也附帶著一些地方特色和家常味道,每次過來總是能解解我長眠于胃的饞。而飯后,必要的交流是必不可少的。談的都是些民間傳奇、詩詞歌賦、小說文藝等,極少談到生活,我們好像約定好了,誰也不提,倒是為了屈原之死、海子之死爭論不休,面紅耳赤。
談了沒多久,房東的女兒過來了,手里拎著試卷,厚厚的一摞。我有些心疼,希望他能夠去我工作的地方,我找老板替他謀個輕松點的業余兼職,或者去做我的私人助理,我自掏腰包給他發工錢。我好說歹說到最后,他也沒同意,我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曉柔送我,我又一次說了這事,希望她能幫著勸勸,也可以騰出些時間做點別的。看得出來她也有些無奈,只是答應我盡量試試,但結果肯定是不大理想的。
看來只有另外找時間了,或者在我們都方便的時候,一起回去看看,順道去看看那塊兒傷心之地,又或者去觸摸一下長痛的傷疤,親自感受一下。
如果可以,真不希望,這樣一個可塑之才,把大把的時間和生命浪費在前期的投入中。盡管這是每個人都應該經歷的,可是從后來的結果來看,他將為此付出沉重無比的代價。
【五】
終于解放了,雖然只是暫時的。呵呵,和領導的得力助手之間的一次不大不小的爭執,終于是換來了兩個多月的賦閑。把手頭的東西暫時整理,然后丟在一邊。我需要做出一個最重大的決定,就當給自己一個機會。
還沒來得及他們打個招呼,就私自訂票,一大早趕往那個計劃了很久的災難之地。我不希望留給他們極大的誤會,以致帶給他們間接的二次傷害。
在車上時,我還在想這個吞咽了那么多條生命的災厄之地,究竟是怎樣的蒼涼,黃沙漫天?寸草不生?還是光禿禿的一灘鹽堿地?
事實上,我的猜測全然不對,過去的、在吞咽之前的村子,已然不復存在了。不過等車已到站臺,我竟有點不太相信,這就是那個噩夢的地方。取代過去的是拔地而起的沖天高樓,整齊的漂亮的圓木房子。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甚至出現了錯覺,我好像看到了郊野上茂盛的草木下,滿地鮮紅,隱隱有些刺眼。也許此刻我的腳下,正踩著未扒拉出來的碎骨殘肢,每走一步,就能聽見一聲呻吟。
所幸,這權當是我的錯覺幻想吧!這不是真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趁著還有幾分力氣,趕緊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我決定到附近轉轉,也好順便打聽一下關于于石他們的家。
熙熙攘攘的街上,時不時的汽車鳴笛,喧擾的有些心煩。剛好看見一家茶館,打算進去坐坐。這時,一個柔弱的小女孩挎著一個買菜的籃子蹦跳過來,我收住了腳步,連忙看去,頭上的兩株小辮子晃悠悠的蹦跶,菜籃子里盛放著幾株翠綠色的青菜。我決定改變主意,跟過去看看。
我裝作一個趕路的行人,等她快走進屋的時候,從后面叫住了她。
“小姑娘,可以在你們家歇歇,順便喝杯水?”她看了我幾眼,沒說話,兩只小眼睛向上翻了翻后,麻利地跑進了屋里。我有些失望,等了兩分鐘,正打算走,主人家的門響了起來,一個老太太從里屋拄著拐杖出來,背后藏著兩個小辮子。我快步上前,笑著對老太太說:“大娘,我是一名記者。”我揚了揚手里的攝像機,頓了頓又說:“天氣太熱了,能不能上里屋去歇個腳,喝杯涼茶解解渴。”
老太太沒說話,打量了我幾眼,我也不著急。
隨后老太太在小姑娘的耳邊嘀咕了幾句,就在一旁等著。小姑娘俏生生地看著我說:“大叔,進屋里喝口茶吧!奶奶叫我請你進去。”
老太太的家是挺大的,兩層的小洋樓,里里外外的屋子有好幾間。連著圍墻的地方還有一個小院子,院子中葡萄藤青翠滿架,架子下蹲著一只碩大的大黃狗。
老太太在前,拄著拐杖,小姑娘扶著她的拉著她的另一只手。我忙著看周圍的景。正準備進去,小姑娘回頭拌了個鬼臉,小聲地告訴我:“她叫平安。”
回到堂內,老太太有些干枯的手,顫巍巍地端著碗茶遞給我。“這位貴客,家里也沒什么好喝的,你就將就著喝吧!”老太太瞇著眼睛對著我說。緊接著又說了一句,“待會兒可得留下來吃頓飯,回頭我叫平安做飯去。”老太太就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笑著對我說,平安這孩子真好,五歲了。“是啊,這孩子真可愛,已經五歲了。”然后她又補了一句。我有些不敢看老太太,又不好說別的,只得借口夸小平安能干可愛,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有那么厲害。
老太太指我去廚房的方向,不多久,就聽見廚房里刀具合著菜墩碰撞的聲響傳來。我很好奇,就這么一個小姑娘是怎么當上大廚的。
廚房的門留著一個縫隙,剛好可以清楚地看見廚房里的擺設。三四尺高的臺面,一個洗碗槽,一個箱柜,一口碩大的鍋,旁邊還放著一個菜籃子。與臺面有些不大和諧的地面,陳列著一個扎著小辮兒的姑娘,姑娘五歲,腳下墊著個小木墩。
我沒敢打擾她,甚至連呼吸都怕驚擾到這個正在專心作業的大廚。沒多時,菜就好了。她似乎早就發現了我,潔白的牙齒整齊地咧開,齊刷刷地進了我的眼里,然后問我,叔叔,我是不是很能干啊,你等會兒可要嘗嘗哦,曉柔姐姐走了之后,奶奶可是一直夸我呢?我摸了摸她的兩個小辮兒,順道把兩道菜端了出去。
我有些疑惑,小平安說的曉柔姐姐是曉柔嗎?過后,屋子里的清靜使我忍不住想要知道這里的故事了。我把身子挪到老太太身旁,俯下身子很是突然地問了一句,“大娘,其他人呢?怎么就你和小平安在啊?”
老太太明顯地頓了一下,沒有說話,自顧自的看著窗子的玻璃,有那么一兩分鐘后,才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他們啊,都走了,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來看小平安,轉過去的瞬間,我眼睛的余光好像看見了老太太那張平靜的臉上,多出了幾分埋藏著的哀傷。
我才意識到,我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于是,我拉著小平安去了院子里,說是給她拍幾張照片。平安指著我小屏幕中的照片,說只有一個人不好看,硬是拽著我,說是給我看幾張特別熱鬧的照片。我拗不過,有些不耐煩地看平安手里高高舉起的照片。照片上一個男人、一個婦女、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前面還坐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手里抱著個小孩。照片中的婦女竟然和曉柔出奇的相像。我似乎有些明白了,巧合竟來得如此突然。
平安指著照片中的女孩對我說:‘曉柔姐姐可好了,你不是說你是記者嗎?你認不認識我的小柔姐姐呀?’恐怕在她的世界里,記者就能夠知道很多人吧!我點點了頭,在我的手機里翻出于石和曉柔的照片。
平安有些興奮,兩個眼睛睜得水靈靈的,我不禁起了逗她的念頭,問她既然這么厲害,能不能告訴我照片里的人都是誰。小平安閃了兩下眼睛,興奮地自顧自地指著照片說:“這個是爸爸,這個是媽媽,這個是于大叔家的小石哥哥,這個是曉柔姐姐,這個是奶奶抱著我。”我拍了拍平安的頭,一臉贊許地看著她。她好像止不住話,像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地往外倒。“奶奶說,小石哥哥不乖,她媽媽就不要他了,他爸爸也不要他了,小平安很乖哦。”我尊下身子摟著小平安,“對,我們的小平安最乖,那能不能告訴叔叔,爸爸媽媽去哪里了嗎?”平安不說話了,眼睛有些紅,打著哭腔說:“奶奶說了,老天爺的家壞了,爸爸媽媽去給老天爺修房子去了,要很久才會回來。叔叔,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啊!平安想他門了。”我摸著平安的頭,不自然地笑著對平安說:“平安不哭,他們快回來了,你要聽奶奶的話哦,不聽話的小孩子,爸爸媽媽不喜歡哦。”
我不敢再待下去了,就找個機會悄悄地離開了,走之前我在那張放著照片的桌子上,放了一個信封,留了一個字條。
再待下去,估計也沒什么意義了,來的目的已然達到了,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巧合和容易。隨后又在村子附近轉了幾下,帶著些不安回去了。現在我迫不及待地想馬上見到我替他們張羅的小房子,想馬上見到那兩個幸運又不幸的人。
【六】
天陰沉得很,從我回來,就一直沒給過我好臉色。路旁的燈光有些昏暗,但這并不影響我來來回回,就在一條幾米來遠的寬大的人行道上。這個點了,路面上幾乎就沒有行人了,出奇的安靜。
莫名的煩躁,使得我渾身難受,身上的一些不安分的因子開始了激烈的碰撞,我決定要順從這大勢所趨。既然煩躁,那就喝吧!喝的酩酊大醉,睡一覺,明天醒來一切就好了。結果,我就在這崎嶇不平的路面上,一點點地倒下去。等我一覺醒來,是天花板,是四只泛著驚喜的眼睛。“噢,該死的,在這之前,我竟愚蠢地給這四只眼的主人打了個電話。這可真不應該,可憐的孩子。” 于石和曉柔,沒錯,是他們倆,天還沒黑前,我就給他們打了個電話。算算時間,這時候應該是躺在床上的。
賦閑的假期,還沒有結束,“哦,該死的,上帝這是要活活折磨我嗎?我可憐的少得很的私房錢。”趁他們放假了,我得瞧著點,可不能就這么撒手不管。
我知道別的孩子都拎著行李風風火火地回家的時候,于石這個害羞的小伙子還拿著他那個洗得有些泛白的破布口袋,一塊兒又一塊兒地看著那些招工廣告,笑容滿面,然后又可憐兮兮地走了出來。我不想看了,由著他去,我想去問問那個正準備回家的精靈、樸素的曉柔。
然后,好奇又驅動著我,像一個強大的推土機推著我去揭開謎底,沒有謎面。
一個月后,一頂頭盔下黝黑的小伙子,閃著一口白牙站在我面前,手有些粗,手掌上的皮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結了一層厚厚的繭。再一個月,我去接他,還好,沒有什么特別的變化。他極力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他還不知道,我已經去過一次了。我拒絕,因為我還有一項重大的任務等著我去做。
總要為他們做點什么,盡管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