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過班”之難甚青天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三月,李超瓊的母親過世,李大人扶柩回合江老家“丁憂”——“丁憂”即回家服喪。丁憂源于漢代,到了北宋以降,朝廷官員必須遵守——及至于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為期二十七個月,丁憂結束。要開始“服閱”(上崗)。
服閱這玩意兒還有點名堂:服閱不是官復原職。服閱之后,還要“待缺”,有原級別的官位空缺,才可以頂上,重新做官,這叫做“起復”;如果具備一定的資歷和考績,還可以升任高一級官員,升任高一級官員稱為“過班起復”。
但是,“過班”不是輕而易舉的,而且是必須的。
過班起復自有很“嚴格”的一套程序:必須經過吏部“考功司”,而且在京都辦理;四品以下官員過班,必須“納捐”銀子,而且是不少的銀子(而最難就在這里),然后才能從吏部考核,拿到上任的任狀,開始新的官途。
李超瓊在七品任上已經十五年,曾經數次獲得過“卓異”稱號多次,并且獲得“直隸州知州在任候補”資格。可以選擇以“直隸州知州”身份,報捐四品“道員”。因為“知州”為正五品,晉升一級成為四品道員,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正常升遷。
“蘭亭先生,這邊請。”十年前,李超瓊偶然遇見早前的友人、江南有名的瀏陽相士柳蘭亭,“上菜。”
“紫璈大人,近來可是官運亨通?”
“托先生洪福,本官得過且過,不求上扶,不在宦海中掙扎上冒,所以不求人之上,不寄人之下,還混得勉強。”李大人說,“先生還是行走江湖、縹緲遁形,得以餐風宿露、悠哉云深吧?”
“也是不求騰達,無所事事,不被世行所縛、得以悠閑無拘。”柳蘭亭端起酒杯,“借花獻佛,敬大人一杯,干!”
“先生名聞遐邇,可是深諳聃精、直驅易數;其相術高深,世人無敢望其項背。先生可否給本官算上一卦?”
“大人可是謬鑲在下了,在下無此造詣,只是略粗此道矣。”
“無必恭謙,請先生雅琢。”
柳蘭亭把個李超瓊渾身上下仔細端詳半天:“相面上看……大人臉部瘦削,表情凝重,眉宇清澈,目光炯炯有神,遠望有芒錐穿刺之感。”柳蘭亭默看萬端,然后嘖嘖點頭,“哦,瘦而精、凝而聚,‘瘦有精神終必達’,應當作登溯之本、應是有進奪之途,是個貴人之相,端的貴人之相。”
“先生以前,多利索的,今天怎么玩兒捉迷藏?”李超瓊有些急。
“莫慌,”柳蘭亭閉起眼睛,在手指上掐算,然后又盯了李超瓊許久,才說,“明公將來,將來……”他閉著眼睛把頭一晃一晃的,又不說話了。
“你那個狗頭晃什么晃?”李超瓊本來是性急之人,此時越發著急,“老了還頑皮了。”
“天機不可泄漏,不可泄漏啊,大人!”柳蘭亭端起酒杯,“容老夫慢慢道來——,先把這口干了,再說下段無妨。嗆!嗆嗆嗆嗆嗆……俺本是男兒七尺體,行軍不如女衩裙……嗆嗆嗆嗆嗆……”那家伙居然站起來,圍著桌子走起了臺步、唱起了京腔。
“你這個瘋子,還是那么瘋,真的得你夠qiou了!老大不小了,真羞!”李大人看他玩得歡,也唱起了:“你這小子不自在,娶個婆娘壞了我薛家門,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嘍嘍嗆!還不——跪下!”原來,李大人唱京劇,也是一把好手。
玩兒得差不多了,柳蘭亭坐下:“話休敘繁,書歸正傳,讓老夫慢慢道來。”他干咳一聲,裝著很神秘的大聲說,“老兄,十年之后,可躋‘方伯’!老兄您可造化了!”(方伯,藩臺、道臺的俗稱,正四品。)
“先生,你是糊涂了吧?”李大人很吃驚的看著柳蘭亭,“本官現在只是七品,已經老大不小了,混個從六品也是甚于上青天……”
“不是青天,是坦途。”
“先生之言是否太過?”李大人似有不信。
“大人,咱們走著瞧。”
“可是先生所說?”
“就是山人所言。”
“可是十年之后,世事難料矣。”
“這可不是世事,大人可靜觀其變。”
“那就只有拭目以待。”
回憶十年前那一幕,李大人一向嚴肅的老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個柳蘭亭,還瞎眼狗吃屎,偏離不大。”都接近花甲的年歲了,人生能有幾花甲,也許這個花甲一過,就只有漸漸走向萬劫不覆的奈何橋了。他看到了希望:這從四品官雖然稍遜“方伯”,也可以光宗耀祖一大回了。而且到了這從四品之位,離“方伯”之高,也只是咫尺之遙了。因為自從祖上發跡以來,最大的官,也只是祖父和我這兩粒“芝麻”啊!他有些高興到情不自禁。
李大人看到了這老來紅的唯一機會,“還是報個四品‘道員’吧。”他回到家里,跟李夫人商量,“說不定只有這一村了。”李大人喜形于色。
可是李夫人卻出奇的冷靜:“幺兒啦,這從四品道員倒是可以啊,比起現今這顆芝麻來,可是一步登天,多誘人啊!可是老師知道,要到‘這一村’應該有多難。”李夫人微露笑意,“這可是要一大把的銀子呢,就像胡豆吃進肚里,麻雀也要想一想,怎么才能把它拉出來呀?老師,您想過要過好這一村有多難嗎?單是這銀錢要多少您算過嗎?大約是満蕩蕩的吧?所以妾身勸您就做好‘這一村’的南柯美夢吧!”
真的!這升任從四品道員是要出血的,而且是大大的“血”!李大人一高興,居然忘了。李夫人提的這一醒,讓李大人倒吸一口涼氣,高興的心情一下子就涼了半截,“確乎有點麻雀吃胡豆的味道。”
回顧自己十五年來路,不但坎坎坷坷,而且由于耿直清廉,家里的經濟如履薄冰:自從上任以來,幾乎年年水旱頻仍;賑濟災害他又身先士卒,慷慨解囊;僅僅一次助學,他就玩兒一把“麻雀吃胡豆”一下子捐出一年俸祿,用于購置田產,獎勵功課優秀的孩童;他又經常深入受災現場,一有困者,就又解囊相濟;而且他又太倔,從不收受一文錢的賄賂,從不接受任何人的吃請;由于回家丁憂,按朝廷明令,丁憂期間,停止俸祿,停止發放養廉銀和火耗,這兩年多的時間里,就沒了分文入賬。“過班”要花銀子,而且據匡算,大約需要一萬三四千兩白花花的紋銀!可是,這銀子哪里來?可是個天文數字啊!巨大的開銷,讓他連家里的用度都有些捉襟見肘,雖然李侃是公費留學,自己努力又有獎學金,家里在他身上基本上無有開銷,但那點“結余”即使有,也只是杯水車薪,哪來這一萬多兩銀子“捐班”?
李大人心冷了,柳蘭亭的語言還在腦海里盤旋:“這家伙還咬得真準。”他自言自語,嘴邊出現笑容,可是一清醒,他就只好沮喪不已。
李大人輾轉反側,想了又想,實在沒有辦法,他雖然由于不與某些人同伍,得罪了不少人,但是也有幾個真心朋友,比如他遠在北國的同鄉陳海珊,只要肯開口,這點錢他一定要周濟。但是陳海珊不準還錢,李大人脾氣又倔,一定要還;可是,如果陳海珊同意李超瓊還錢,他又哪里拿這么多錢來還?“算了,不去想他了。”
清季后半葉以來,由于外敵入侵、內亂頻仍,外加政治腐敗、各種勢力互相傾軋,龐大帝國只好走下坡路。各種戰爭賠款紛至沓來,令國庫空前空虛,戰爭賠款耗資巨大,已經是清廷難承之重,而皇帝的開銷必不可少,就要另辟蹊徑填補國庫之耗;那些貪官污吏為了中飽私囊,也要想辦法巧取豪奪。于是,捐納制度應運而生,而且達到了令一般人難以承受的程度,更何況對于拒肥缺于千里之外的李超瓊,哪來這么多銀錢?
那時的捐納,是“明碼實價”,四品的“道班”到七品的“州縣班”,還要到“未入流”的“佐雜班”都有明確的標價。而且還要根據當時的情況,“隨行就市”,可以上下波動。還而且,這烏紗帽不是“羅卜白菜,各人心頭愛”,可以愛買不買,是必須由吏部出面,“強買強賣”,就是不買也得買,不捐也得捐;而且你不買,要買的大有人在。
愈到后來,捐納愈多。李大人“過班”恰遇庚子賠款(1901年),所以捐納忒多。但是由于國運下行,民不聊生,“無錢捐納者亦甚多,”為了“照顧”那些銀錢較少的人,因此價格也有了下行的趨勢。
但是由于李超瓊為人正派,關心他的人很多,一天他收到一封信函,是做過布政使的老朋友王堯齋寄來的,他告訴李超瓊現在的行情:“……近聞朝廷在捐納上要打二七折,照此算計下來,捐個從四品道員,大約需要三千一二百兩銀子就行了。望賢弟加緊籌措,以達成正果……”
李大人看了,心里一陣高興,“這事,看來有張羅了……”雖然,這“三千一二百兩”也是一個巨大的窟窿:因為他只是想到上萬的捐納,令人揪心,沒有想到,在他這里,這個數字也歸“天文”。
他找到一些平日好友,到處借貸,由于知道他貧窮如洗,又不知索賄敲詐,擔心這是一去難回、肉包子打狗的差事;往往都“面露慍色”、無果而終。
正在憂愁之時,關外陳觀察來鴻:“……近聞賢弟丁憂之后即將起復,是否遭遇難處?若有請不要拘束,為兄定將一力奉承……今先寄來銀票,僅附銀錢一千(兩),肯定是為杯水,無解渴憂,只望賢弟先行查收。賢弟就不要客氣了,要多少賢弟盡管吩咐。為兄雖然皺蹇,這點小錢還是有的,最多萬把八千的,沒有問題。也不要你還,賢弟不必擔憂……”
收到來信和銀票,李大人反而不自在了,因為陳觀察一直以來給李大人的錢從來不要還。李大人上任十五年了,自那一別,就再也沒有見過。既然陳觀察如此慷慨解囊,耿直的李大人除了回信感謝之外,就只有“夠了”,不好意思再提。
他左思右想,只有另辟蹊徑。
“李大人駕到!”寶山知縣沈佺不知是哪位“李大人”連忙出門迎接,一看是李超瓊,老朋友了,急急的拉住李大人的手:“兄臺光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連忙把他迎進客廳。
李大人從來不喜歡彎彎繞,幾句唱回寒暄之后,就單刀直入:“愚兄今來,是遇到了麻煩事,想請賢弟相幫一把。”
沈佺和李超瓊一向走得很近,關系融洽,在一些事情上觀點一致,在巡撫召見時經常在一起。他早就知道李超瓊丁憂和過班之事,而且很支持,只是沒有和李大人挑明。聽李超瓊一說:“莫忙莫忙,待會小弟備上薄酒,再談兄臺的麻煩。”
“好,愚兄領情了,讓賢弟破費。”
“這點小酒,算什么破費?”
他們閑聊了一半天,天文地理、政情民生無所不聊。特別是談到戊戌六君子,他們既佩服其膽識,又為他們的死深感惋惜:“只可惜,中國有此脊梁骨的人太少”。
“老兄可否知道,今下又出了個英雄,其膽識勝過譚嗣同和戊戌六君子?”沈佺自以為離上海近,肯定多有知曉。
“賢弟是說,就是那個流亡日本,向朝廷發難的家伙?”
“原來老兄知道,隱居云深處,卻能瞭世情。”沈佺有些吃驚,“看來老兄還深知世事呢,小弟佩服!”
“佩服事小,”李大人指著自己的頭,“這個事可是有點大大。倘若不小心走漏風聲,就是掉腦袋的事。對于那些‘亂黨’,這個時候,可不要輕易認他們,因為你不知道,來人是不是他們,也許是他們派來的人,但是有可能是朝廷的奸細。而且要記住,隔墻有耳。當年黃彭年大人的話,為兄銘記在心。賢弟亦應謹記。”
“老兄今之撥云,小弟一定謹記。”
“撥云不說,這個爛攤子,氣數已盡。倘若真的踩實在了,而且時機恰當,就要當機立斷。”李大人叮囑,“這平仄不好取,若要取好了。不要學譚嗣同,死得不地道。”
“是的,他的死既不是為自己,又不是為國家,死得太不值了。”
“就是,大丈夫應該慷慨赴死,但是要學會保存自己。”李大人長嘆一聲,“矣!,做了一回大丈夫,卻無故葬送了自己。若是譚嗣同還在,真是鐵錚錚一條好漢。國之脊梁,不是戰死沙場,卻是無謂犧牲,惜哉惜哉!”
開飯了。沈佺端起酒杯,問:“老兄,我是你肚子里面的蛔蟲,讓我猜一猜。是要收拾啟程了,就差送往吏部的那點打點?先和小弟一起把這第一杯干了,再慢慢說。”他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真的被賢弟猜著了。”李超瓊再倒一杯,“借花獻佛,干!”
“錢不是問題,干!”
他們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一會,李超瓊有些急,就說:“賢弟先談談再喝,待會兒喝多了,就不好意思說了。”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來,喝了。”
“真是不好意思,待會兒如果喝昏了,成了糊涂賬……”
“好,好好,兄臺你說。”沈佺知道李超瓊的脾氣。
李超瓊把捐納的事說了一下,沈佺打斷他的話:“過程兄臺就不說了,要多少?”
李大人想到前面借錢很艱難,說到錢很多人就面帶難色,說多了甚至會一文不名,所以就開口不大:“賢弟是否籌措一千兩,明年秋成即行奉還。”
沈佺是個爽快人:“一千?一千夠不夠?不要自己緊了自己。”
李超瓊話已出口,不好改正,只好說:“夠了夠了,老兄家里有些底子,如果不夠再說。”
“錢多得少不得,一千五,拿去,隨便何時還。”沈佺又說,“俺們兄弟一場,還不起就別還,小弟不會催你。記住,別還,這杯干了。”沈佺端起酒杯,一飲而下,“沒有就不要強撐,如若不夠,到小弟這里借了就是。”
“賢弟解為兄燃眉,為兄也已經感激不盡,不還怎么行!待有了湊手,一定如數奉還。”
“少說那些掃興話,來,兄臺,干杯!”沈佺有些急了,“您就相信小弟一回。”
李超瓊又找到蘇松太道臺袁樹勛,借了一千五百兩。
三十五十,三百五百的東措西借,終于借到四千多接近五千兩。
那邊陳觀察等不及了,又來了一張銀票,兩千兩。錢終于算是有了著落。
十月,突然接到吏部來函,要額外加收“印結費”六百三十兩、“部費”五百兩,加上“補用費”、“盡先費”、“定向費”、“支雜費”等名目繁多的收費,一下子就多出了至少兩千多兩!還有其它難以算計的臨時冒出來的費用,還不知道有多少。因為不“定向”,可能分到雀不拉屎的邊遠藏蒙疆回地區;若不“盡先”,你就只能“服閱”,就只有“活到老”,“服閱”到老,甚至“至死不渝”的果然等到死都不一定能夠“起復”;若不申報“補用”,那就只有慢慢的“試用”……
沈佺聽說李大人遇到難題,馬上又送來兩千兩銀票。并且再三叮囑:“兄臺,千萬不要錯過機會,這是千載難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