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無風,綠色在冷亮的天空下一片灰白。水凍結成冰,畫出枯木簡潔的影。堅硬的凍土之下,黑暗的洞穴之中,孤獨的殘蟲正為僵死的同伙吟唱著最后的挽歌。
亮色卻冰冷得如是天地間懸著透明巨冰的天象,一直在溫江的上空持續著,白天看不見太陽,晚上看不見月亮和星星,而且天剛一挨黑就濃霧四起,讓人在兩尺之外就無法看見對方,直到第二天早晨天亮明白后才在無聲無息中散去。
這天象與濃霧在成都壩子是百年不遇的。
濃霧散去之后,地上的所有事物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霜,不流動的水被凍成了冰,一副不把溫江凍脫一層地皮誓不罷休的樣子。冬眠入洞淺的癩疙寶與青蛙都變成了僵硬的干尸,有些盤在農戶階沿上稻草與麥草里的蛇也僵死成了蛇干,如有被大人發現的就會給孩子在地上滾著玩。
除了當籬笆墻用的萬年青仍在堅持著綠色外,所有的竹木葉子全都一派枯黃,就連從不懼怕霜凍的桉樹葉也沒有逃脫被凍枯的命運,在夜晚的寒風中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人們都十分的喜歡燒桉樹葉子,便用粗粗的鐵絲做成收獲的工具:一端彎成手柄一端磨尖形同拐杖的鐵釬子。天剛麻乎乎亮時就強迫躺在被窩里的孩子起床背上背篼拿上鐵釬子去串拾桉樹葉子。
相比之下,女人們在嚴寒中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她們提著烘籠三個五個的集中在要好的人家里,一邊談著瑣碎的事情一邊納鞋底做鞋或裁縫衣褲。男人們在這無事可做的季節縮著脖子袖著手哈著氣去趕場泡茶鋪子或坐酒館子。老年人大多患上了一見冷風就咳得幾乎要斷氣的毛病,整天烤著烘籠或躺或坐在床上,咳嗽過后不是長吁短嘆就是斷了頸子似的把頭垂在胸前。
開始溫江人是沒在意的,但隨著氣溫在這個季節不同往年反常的下降,人們的注意力就轉向天象了,無論在城里還是鄉村,所有要出門的人都會把壓箱子的衣服都翻出來穿上取暖,相識的人碰了面,哈著濃濃的白色氣霧跺著腳問對方:“你說,這天是生病了嗦,這么日怪的冷?你看地頭的菜都遭打蔫了?!?span lang="EN-US">
“你問我,我問哪個去?”對方也哈著濃濃的白色氣霧跺著腳說,“只要不把菜子麥子凍死餓我們的肚皮,這天想生啥子病關凡人的屁事。走,喝茶去?!?span lang="EN-US">
“喝茶就喝茶,”問話的人看了路旁田里的油菜麥子一眼說,“你聽說過菜子麥子有遭凍死的么?”
田里的菜子麥子雖然在霜化后仍顯得水嫩嫩的,顏色卻與往年不同:泛著怪怪的亮灰色。
殺神在半邊街盤下兩間鋪子,一邊做花鳥生意,一邊利用身份的悠閑追查著晉三風,卻未能查出一點蛛絲馬跡。惱怒之下他決定來個逼蛇出洞,利用獨獨火為他新成立的小隊,分別在舒家渡與吳家場挖出了四個他判定是共黨的地下分子,命令獨獨火帶人趁大霧之夜把四人殺了,并將尸體開膛挖心掏肝后吊在場口的麻柳樹上,被早起的人發現時,尸體已被凍得鐵硬,用木棍一敲發出“梆梆梆”的空響。
等陳三少在大清早得知這個消息時,溫江不但已有好些人知道了這個消息,而且正以飛快的速度傳播著:溫江出了專門吃人心肝的鬼怪。
一時間,溫江大多數人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
陳三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雖然他知道并非是什么鬼怪干的,但在自己管轄的地盤上出了這種事,即使沒有人敢當面說,他也清楚人們一定會戳他的背脊骨罵他無能的。于是,他立即抽派人手去調查此事。
派出的人前腳剛走,吳家場便有人哭哭吵吵的來東巷子找他了。
來人是兩個被害者的親屬。等陳三少問清楚了,才知死者一個是自己的同宗兄弟,一個是陳家桅桿的短工。見有人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了土,立時就把陳三少的臉氣得鐵青,等打發走了死者的親屬,他問一直在辦公室等命令的王把細:“你說,是哪個才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動我陳家桅桿的人?”
“這個我還不好說,”王把細想了想,“但我敢肯定他們是一伙人,而且老大的來頭一定不小?!?span lang="EN-US">
“你是說有可能是共匪派來的那個人?”
“不敢肯定,等調查的人一回來,應該會有眉目的?!?span lang="EN-US">
中午,調查的人回來了,向陳三少展示了四張字條,說是從尸體里掏出來的,字條外面包著桐油布。陳三少一看字條,上面寫著五個字:“共匪的下場”。
“我弄死你祖宗十八代!”看著字條想了一會兒,陳三少氣急敗壞地操起椅子,一下砸在辦公桌上。椅子是藤編的,腿是被砸斷了兩條,但還與椅身連著。陳三少仍不解氣,又將椅子用力砸在對面的墻上。
“他們真的是共匪?”王把細等椅子掉到地上后才問陳三少。
“舒家渡的那兩個我不敢說,但要是吳家場的兩個也是共匪的話,那我們陳家桅桿的人就全都是共匪了?!标惾儆衷谧雷由吓牧艘话驼?,“本來老子想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可這雜種不辦自己的正事,居然打起了陳家桅桿的主意,我要是不把他從溫江翻出來,就不是親娘老子帶大的!”
“你曉得他是哪個了?那還不容易,找人把他打了就是了?!蓖醢鸭氌s緊搬來一把椅子安在陳三少身后。
發完氣的陳三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支煙來點上,稍稍一冷靜,對王把細說:“這不關你的事,我自己曉得該咋個處理,你現在馬上放話出去,就說案子已經查清,那四個人是共匪做的,殺了人反倒栽贓,然后再尋兩個經常跟我們日怪的人墊背,先把溫江的人心穩定下來再說?!?span lang="EN-US">
等王把細去執行命令了,陳三少才出了東巷子,在大街小巷轉悠起來尋找殺神,雖然他知道希望很小,但憑直覺殺神就在溫江城里,說不定在某個拐彎處就讓自己給碰上了呢。
陳三少轉進大茶館的時候,里面喝茶的人都在熱火朝天地談論著舒家渡與吳家場那四個人被開膛挖心掏肝吊在樹上的事,一見陳三少進來,都不約而同地趕緊把話題轉去了一邊。
時間是午飯之后,喝茶的大多是溫江的土著,十之八九是熟悉陳三少的,都大聲招呼著到那桌去喝茶。陳三少平時喝茶是在雅間的,但今天要親自摸消息,就決定在大廳里喝了。就在他要選擇坐在哪桌時,后面有人輕輕碰一下他的手臂,回身一看,卻是晉三風,于是問道:“三娃,你才回溫江幾天,就成坐茶館的閑人了?”
“看三少爺說的,”晉三風趕忙掏出煙給陳三少發了一根,“你是曉得我有幾斤幾兩的,哪里就成得了啥子閑人,以前在外地是不愛喝茶的,但一回溫江,兩次茶館坐下來,就上癮了,這不,我請了一個小伙計在守鋪子,下午生意不忙就出來過下子茶癮?!?span lang="EN-US">
“哈哈”陳三少一聽樂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要是溫江的男人,不管你走了好久,一旦回來了,再忙也要坐茶館的臭德行也就跟到回來了……”還要往下說,卻聽見進雅間梅花形門處有人在叫他,轉身去一看,原來是溫江最大的閑人茍士文。
茍士文是溫江土著,年少時進京求學,學成回來在成都高等學府做教師,退休后回溫江養花弄鳥養老,由于桃李滿天下,學生中有眾多成大器者,所以很多麻煩事經他一封書信就能解決,再者他為人處事公道,在溫江城十分受人尊重。
陳三少一見茍士文招呼自己,便對晉三風說:“走,我帶你去結交一下茍老爺子,以后只有好處沒得壞處?!?span lang="EN-US">
帶著晉三風走到茍士文面前,陳三少恭恭敬敬地問:“不知老爺子叫小侄有何吩咐?”
這茍士文在一般情況下是不與溫江官場上混的人打交道的,更不用說像陳三少這等小輩了。他之所以叫陳三少是因為他從雅間出來要去小解在無意看見與晉三風說話的陳三少時,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事來:原來陳老太爺也十分的喜歡養花弄鳥,久而久之兩人便成了花朋鳥友,上個月兩人在一起談花論鳥時,陳老太爺說要是他有緣弄到峨眉山的珍品蘭草——佛蘭,千萬別忘掉了分給他一苗或是一個樁頭。這不,他三天前就得了三苗,現在一見到陳三少就想起了這事。
聽了陳三少的話,茍士文呵呵一笑說:“老夫哪里敢有事來吩咐你,我是想問你,你老漢怎么好多天都不在溫江現身了?”
“多謝你老人家的關心,”陳三少說,“近來也不曉得咋個了,家父身體一直欠安,在陳家桅桿靜養難得來溫江了。”
“原來如此呵。”茍士文這么輕描淡寫地說后,看了一眼晉三風問陳三少,“你這位相貌不俗的朋友是哪路神仙,如此面生?”
陳三少趕忙介紹說:“他叫三娃,是我兒時的耍伴,才從外地回溫江,在東大街做糧食生意?!?span lang="EN-US">
晉三風等陳三少介紹完,上前對茍士文鞠了一躬后問了安。
茍士文正要向晉三風詢問些什么,殺神從側面的雅間里出來了,來到茍士文身旁說:“我見你老人家去了這么久沒回來,于是出來看看,原來是跟這兩位哥老倌在吹牛?!?span lang="EN-US">
茍士文見殺神自己出來了,出于禮貌,便把陳三少與晉三風介紹給了殺神。殺神一等茍士文介紹完,立即對陳三少拱手說:“我一來溫江陳大隊長的名聲就如雷貫耳,只是無緣得見,今日有緣一見真是三生有幸,以后還望陳大隊長多多關照。”然后與晉三風拱手要打招呼,這下就與晉三風的目光對視了,那遙遠得無法記起來的熟悉竟讓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
其實,在殺神剛走出雅間時,晉三風就用余光看清他了,這時見殺神如此這般的看著自己,那心中存在著的預感就更加強烈了起來,但為了不給對方有多想的機會,立即拱手對殺神說:“我想起來了,我們在羅雞肉門口有過一面之緣,難怪有點面熟。”
殺神聽了晉三風的話,立即收回目光呵呵一笑說:“就是,就是,你看我的記性就遠不如哥老倌了?!?span lang="EN-US">
陳三少在溫江是從未見過殺神的,于是把殺神打量了一番后問茍士文:“這位哥子是哪個?我咋從未見過?”
“你看老夫這記性,老了,老了,忘了給你們介紹了?!逼埵课倪@才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他是老夫新結識的忘年交,別看他這么年輕,卻是花鳥行中高手的高手,連老夫也自愧不如也?!?span lang="EN-US">
殺神聽茍士文這么一說,又趕忙給陳三少晉三風拱手說:“那是老爺子在抬舉小輩,小弟叫劉良,從小跟家父在壁山做花鳥生意,家父生前是常來成都與溫江買賣花鳥的,每次回去都羨慕說溫江是閑人聚集做花鳥生意最理想之處,這不,他在臨死前非要我把生意搬到溫江來做。”
“對了,”等殺神說完,茍士文對陳三少說,“我三天前在他那里得了三苗你老漢夢寐以求的稀世珍品峨嵋佛蘭,你有空回去給他說,身體好了來城頭我分一苗給他。”
“那小侄就先替他老人家謝過老爺子了?!标惾賹ζ埵课恼f。
其實,陳三少對殺神突然出現在溫江是有所懷疑的,見茍士文如此看重殺神并稱他是花鳥行中的高手,心中的懷疑雖然有所減少,但還是在當天下午親自去半邊街的其它花鳥鋪子進行了仔細的調查,果然就有殺神所說的劉良之父那人,于是就此消除了對殺神的懷疑。
原來,真正的劉良是川東地下黨的人,在父親生前利用做花鳥生意在壁山開展工作,父親死后上級派他到成都想仍然以做花鳥生意為掩護開展地下領導工作,但因叛徒出賣在來成都的路上被捕并殺害,殺神是負責審問劉良的,他原本以為到溫江幾天就能把晉三風找出來,沒想事情竟然會如此的棘手,于是便頂替了劉良的身份開起了花鳥鋪子,鋪子中的那些奇花異草與精品雀鳥全是通過他的軍統上司弄來的。
茍士文叫三人進雅間去喝茶,自己小解去了。
進雅間后,三人各懷心事吹了幾句場面上牛后,就都沉默不語了,這時陳三少才想起鄒二少爺來,于是問晉三風:“鄒二少到哪里去了,我已有幾天沒見過他的影子了?”
晉三風說:“我也弄不清楚,大概是出去收賬去了,昨天晚上來了趟我的鋪子,說是今天要去舒家渡找陳鄉長落實今年給醬園坊種豆子的人家戶跟田畝數?!?span lang="EN-US">
陳三少正要再說些什么,殺神卻插上話說:“小弟猜你們一定都是鄒二少爺的好朋友,到了溫江要是無緣結識鄒二少爺的話,也是我這生的遺憾,哪天我坐東,請兩位哥子搭橋約他一見如何?”
陳三少當下就說沒有問題,殺神一聽便想以茶帶酒敬陳三少與晉三風,還沒把茶碗端起來,茍士文就小解完后回到雅間了。
舒家渡與趙家渡的地盤,是被金馬河與楊柳河夾在中間的,特別是靠近金馬河的土地,全是油沙地,種出的豆子粒大飽滿,曬干后極少有皺皮的,是釀造極品滴窩油的最佳原料,鄒家醬園坊每年都要先出錢預定栽種面積,但最終的收購價格都會高于當年的市場價,這一季的收入就比種水稻高了許多,種植戶十分的喜歡,小春收獲后把地留來種豆子,還可在下種之前兼種蔬菜,這又是一筆額外的收入。
作為每年必有的一個過場,臨近下種前,鄒家是要再一次去核實預定畝數的。
鄒二少爺本來是要再過幾天才去舒家渡和趙家渡核實預定的畝數的,但一大早王毛牛就來到白塔子,告訴了他舒家渡與吳家場四人被殺的消息。鄒二少爺一聽一夜之間竟然有四人被殺,而且手段是如此的殘忍,立即就感到事態的嚴重性了,于是吩咐王毛牛去通知鄭三青與晉三風,讓他們兩人今天午后去城里不同的茶館喝茶,看能不能摸到準確些的東西,再安排王毛牛晚上去找陳三少的手下套套情況,自己草草地吃過早飯,坐了一頂轎子趕到舒家渡陳公館,找到了正坐立不安的陳鄉長。
陳鄉長就是那個表面上在陳三少面前點頭哈腰的陳世良,他現在的身份是白塔子小分隊沒露面的老六。
陳世良一見鄒二少爺及時趕來,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叫下人為鄒二少爺在小客廳里泡上茶,等下人泡好茶一離開,便急切地對鄒二少爺說:“要不是大哥不準我輕易到溫江來找你,我一大早就下來了。”
鄒二少爺沒有立即開腔,端起茶碗用茶蓋子在茶水面上輕輕刮了兩下,再吹了吹面上的浮沫喝下一小口茶后,放下茶碗對陳世良說:“六弟不用著急,慢慢說。”
“這事沒法不急,”陳世良雖然這么說,但還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喊我密切關注溫江地下組織的情況,這溫江地下組織內部很可能有叛徒和特務,這一點大哥是曉得的,可他們仍然急于開展工作,一心要找到二哥并與之聯系上,還有,他們在開展工作時有些忽略隱蔽,你看現在都到了過經過脈的節骨眼上了,他們發展成員卻比以往更急于求成了,舒家渡被暗殺的那兩個是去年才發展的,他們還是新手就去吳家場發展那兩個,結果還沒成功就暴露給陳三少他們了,害得人家也一起丟了命,照此下去,我們的損失會越來越慘重的。”
“我已把溫江地下組織的現狀匯報上去了,上面會很快制止這種盲目行動的,”鄒二少爺鎖了下眉頭,又喝了一口茶說,“但這次慘無人道的暗殺不是陳三少他們干的?!?span lang="EN-US">
“除了他們,還會有哪個?”陳世良瞪大雙眼驚詫地看著鄒二少爺。
“是重慶軍統派來的那個叫殺神高級特工干的,”鄒二少爺神情專注地看著小客廳的門外說,“就現在的情況來看,殺神已在暗中組織了一伙人,而且全是些要錢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不是槍法好就是刀法快的,他們在一夜間殺了四個人,甚至連陳家桅桿的人都敢動,表面上看是想陷陳家桅桿于不仁不義,實際上是想把你二哥逼出來主動去找他。我今天來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你在暗中快速查出這伙人來,聯合舒家渡和趙家渡兩個碼頭貼心兄弟,以濫殺鄉鄰政府不管的罪名,把他們全部打了。我已安排你四哥晚上去打探陳三少內部的情況了,我想陳三少也會立即著手調查這伙人的,不然他就無法給陳家桅桿和溫江一個交待了,要是我們先把這伙人打了,殺神就會懷疑是陳三少干的,讓他們暗斗火并去吧,我們正好從空空頭鉆出來做我們的事。”
“我馬上就叫兩個兄弟伙去調查?!标愂懒歼@么說后,就要動身去找那兩個兄弟伙,還未開步卻一下想起了一件事情來,于是又坐回椅子上對鄒二少爺說:“大哥,經你剛才那么一分析,我突然就想到一個人來,就是那個十二年前在成都壩子出過大名的楊水水,你也一定還沒有忘記他那個傳奇故事的,他現在是舒家渡的船老大,是我安排他去當的,他有一手好槍法,雖然遠不及三哥,但在舒家渡無人敢與他爭第一的。他幾天前給我送金馬河難得一見的土鳳魚來時,無意間給我說劉板橋一個叫李邊花的人找他,讓他加入啥子打槍隊,還說一旦加入后就有錢掙。那李邊花的槍法也很好,他們兩人有空經常在一起打槍,李邊花我聽說過,是個爛膿光棍,他哪兒來的錢給人?現在一想,覺得十分的可疑。大哥你說呢?”
“這么些年你今天要是不提的話,真倒有些模糊了,”鄒二少爺雙眼一亮對陳世良說,“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六弟,你馬上去找楊水水,如果能說通他加入李邊花他們更好,一有消息你親自來溫江找我?!?span lang="EN-US">
聽了鄒二少爺的吩咐,陳世良二話沒說,騎上自行車去了舒家渡渡口。
舒家渡渡口是三渡水上游的第一個渡口,只能渡挑籮筐背背篼的人和人拉架架車雞公車,要是架架車與雞公車上運的貨物重了些,不下貨是上不了船的,這下貨上貨的弄起來雖然十分的麻煩,但坐船過往金馬河的人都是熱心腸,再加上負責撐船收錢的人,幫點白忙都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仍然有推拉重物的人愿意從這里過往金馬河,意在省下繞道三渡水的時間和腳力。
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成都壩子好些人都漸漸淡忘了,但只要一提起旋如風,三十歲以上的人立馬就會給你講出一個離奇但卻是真實的故事來。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楊水水父子。然而,除了本地人,外地人是只知道旋如風而不知道楊水水。
楊水水就是旋如風。
楊水水出生在宰把手世家,在他十歲的時候,其父楊金鏢已是溫江最有名的職業劊子手了,之所以要給兒子取個女娃子樣的名字,是因為父子兩命里犯沖,便聽了算命先生以一剛一柔之名來調和。
楊金鏢的綽號叫快無影。押上刑場要被砍腦殼的犯人,大多是想來個痛快的,于是事前便指名要楊金鏢砍自己的腦殼。到刑場看砍腦殼的人是會多得不計其數的,看其他宰把手砍腦殼時,眾人的眼睛都是要看犯人的腦袋是怎樣從脖子上掉到地上的。但看楊金鏢砍腦殼時,眾人的眼睛一定是要看他是怎樣出刀收刀的。
然而,不管眾人的眼睛睜得多大,都會感到失望的,因為等到行刑的炮仗一響,反手握著鬼頭刀身穿腥紅短褂的楊金鏢走到跪著的犯人身旁,為了展示他快無影的刀法快到什么程度,出刀前他有一個與別的宰把手不同的習慣:要被捆著的犯人跪直身子。而絕大多數犯人是被嚇得散了骨架的,一跪下便渾身泥軟往地上癱,有的必須要副手仰身伸手提拉著才能完成砍腦殼的過程。但楊金鏢自有一套辦法,他來到渾身癱軟的犯人身旁后,命副手閃過一邊,一腳踢在犯人的屁股上,然后破口大罵:“**的個屄,反正都是個雞巴死,你就不能把身子給大家跪直了最后充一回好漢!”這大罵是很管用的,如是給犯人打了一針強心針,泥軟的身子立時就有骨力,但剛等犯人跪直身子要在眾人面前充最后的好漢時,楊金鏢已出刀收刀了,快得不但讓人無法看見刀揮過的影子,甚至在眾人的感覺中楊金鏢是沒有動過手臂的,因為那把鬼頭刀仍然如先前一般反握在手中,而犯人的腦袋仍然好好的在脖子上。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楊金鏢已出刀了,因為在眾人異口同聲大喊著從一數到七時,跪直身子的犯人就會往前一撲,還沒等身子“撲通”一聲撲倒,那個腦袋便脫離脖子摔在身子前面的地上往前滾去,脖子上的血也就像開了泉眼似的往外涌射。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楊金鏢就從腰后解下一條小口袋,把事先裝在里面的饅頭,銅錢拿出來,去無頭的脖子上蘸了血后,又裝回口袋系回腰間,再解下那根捆犯人的繩子,捏在手上邁著方步去縣衙門領賞錢去了。
楊金鏢腰間拴多少根小口袋就表示今天他要砍多少個腦殼,但他不像其他宰把手那樣貪心,每根口袋里永遠只裝著三個饅頭和三個銅錢,因為蘸了血的銅錢稱為‘蘸血錢’,捆犯人的繩子稱為‘解血繩’,成都壩子的人是深信這兩樣東西避邪驅災是很靈的。而人血饅頭是能包醫癆病的,不但成都壩子的人深信無疑,全中國的人也信,所以這三樣東西是極走俏極值錢的,需要的人是要出高價事前預定才能到手的。這對宰把手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額外收入。
有更多的犯人家屬是要塞暗錢讓宰把手刀下留情給被砍腦殼的親人留個全尸的,即要宰把手在下刀時不要把頭砍下來,留一點皮讓頭懸吊在頸項上。由于這點技巧每個宰把手都能辦到,為了能把這筆既能來錢又能做人情積德的生意大部份攬到自家身上,楊金鏢在楊水水十五歲時,便著手訓練兒子旋轉刀法。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訓練一直是秘密進行的。
五年后,楊水水終于練成了楊金鏢獨創的旋轉刀法。正縫秋后算賬砍腦殼的季節,有人出錢要楊金鏢給自己的親人留全尸,楊金鏢見兒子一鳴驚人的時候到了,于是故意弄傷自己的手,請求縣太爺準許兒子行刑,并說自己的兒子練就了一手絕妙的刀法,到時一定會讓縣太爺大開眼界??h太爺為了一睹那絕妙的刀法,就準許了,并親自到刑場觀看。
楊水水一如父親反手握著鋒利無比的鬼頭刀,雖然是第一次上場殺人,但因流淌著宰把手世家的血液一點也不怯場,他認為殺一個罪大惡極的犯人是件為民除害大快人心之事。
要被砍頭的犯人是個不怕死的角色,他是不知道家里人已出錢要留自己全尸的,所以等楊水水來到身旁時,跪直身子把脖子往上一伸對楊水水說:“你個嫩水水娃娃,橫豎都是**的碗口大個疤,給你爺爺來快點哈。”
“有種?!睏钏鲁鲞@兩個字后,繞到犯人身后,手飛快地一順鬼頭刀就到了犯人的脖子上,根本沒有丁點停頓,刀隨手就在犯人的脖子上纏繞了一圈,這快速又極其怪異的砍頭手法把所有觀看的人都弄得在驚詫不已中鴉雀無聲了,惟一能聽到的就是那犯人倒抽一口冷氣的喊聲了:“咝,好涼快呵!”喊聲剛落,頸項四周的血涌射如注,立時氣絕“轟然”一聲倒地死了,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
縣太爺真是大開眼界了,卻奇怪那犯人在挨刀后怎么還喊得出話來,便讓師爺去驗刀傷。師爺驗了回來驚嘆地對縣太爺說:“簡直讓人不敢相信,頸項一轉都切到頸椎骨,就是沒有傷到一絲絲兒包骨頭的綿筋?!?span lang="EN-US">
“好刀法!好刀法!”縣太爺連聲叫好后,問一直站在身邊的楊金鏢,“這種刀法取名字沒有?”
“還沒取呢,”楊金鏢趕緊說,“既然你老人家如此贊賞,就請打賞個雅名吧。”
縣太爺當然是明白給犯人留全尸宰把手是在暗中收了錢的,這是鐵定的行規,從沒有哪個當官會去顧問的。于是他看著地上身子與頭連得好好的尸體想了一會兒說:“既然犯人在挨刀還能喊出好涼快來,那就叫旋如風吧?!?span lang="EN-US">
從此,楊水水便名聲大振了,而且“旋如風”就成了他的名字。想要留全尸的親屬便都來找他了。
然而,兩年之后,楊金鏢的一個親老表為了個人恩怨,酒后殺了保長的老婆和一對兒女,被判了斬立決,而且不得留全尸。這楊金鏢的老表也日怪到家了,偏要楊金鏢親自砍他的頭,一是想來個痛快,二是想在被砍下腦殼之前與親老表說兩句想說的話。
刑場上,跪在地上的老表對握刀的楊金鏢說:“我死后你一定要照管我那兒子?!?span lang="EN-US">
“沒問題?!睏罱痃S說。
“我想跑回去看看我的兒子?!崩媳碛终f。
“好?!睏罱痃S說,“我喊你跑時你就爬起來跑?!?span lang="EN-US">
楊金鏢這次沒有在老表的身側下刀,而是來到老表的身后,伸手在老表的背上拍了一下喊了聲:“跑!”其實那跑字剛出口時他已經出刀收刀了。
老表一聽見跑字,真的就從地上站起來向前跑去,那頸項上的頭在他站起時掉在了地上往后滾,直滾到楊金鏢身后,一雙無望卻又不甘心的眼睛瞪著楊金鏢的后腦勺。而那涌射著血的無頭身子居然在跑出十一步后才撲倒在地上。
這就成了溫江有史以來最離奇的砍腦殼懸案。
楊金鏢沒有食言,把老表的兒子當成了親生兒子一般對待,經常到成了寡婦的表嫂那兒送錢送好吃的。那表嫂對他像親男人一般,甚至有幾次還暗示楊金鏢晚上來上她的床。雖然表嫂長得很漂亮,雖然自己的老婆已死去一年有余,但為人正派的楊金鏢卻假裝不明白表嫂的意思,心想要與表嫂上床也要等自己考慮好了,把她明媒正娶進家門后才干那事。
表嫂的鄰居是個光棍,早就對表嫂動了色心,見表嫂的男人被砍了頭,便經常去糾纏。但表嫂的心和人都在了楊金鏢的身上,連手也沒讓光棍摸一下。氣得那光棍在一個下午趁表嫂獨自在家時,強行把她拖拉進屋按在床上,要不是楊金鏢碰巧到來他就得手了。在被楊金鏢暴打一頓后,那光棍就把楊金鏢恨之入骨了,因為在他看來,表嫂是由于與楊金鏢有一腿了才不順從自己的,雖然自知遠不是楊金鏢的對手但對表嫂仍然色心不滅。傷好后不久的一個上午,他又發現表嫂獨自在家,便約了兩個爛桿子朋友,把表嫂按在床上脫得精光進行輪奸,由于表嫂竭力反抗并大聲喊救命,三人便捂嘴的捂嘴,掐脖子的掐脖子,強奸的強奸,等身下的表嫂不動了,才發現人已經死了。
一見出了人命,三人便想開溜,剛跑到院壩,表嫂的兒子回來了,于是三人便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可憐的孩子也弄死了。兩條人命一旦被查出來,三人都會被砍腦殼的,于是一商量,決定栽贓嫁禍給楊金鏢,那光棍算定下午楊金鏢會來。
果然,下午楊金鏢就來了,等他進屋后,埋伏在屋外菜田里的光棍三人朋友便一擁而上,把在床邊剛看見表嫂尸體的楊金鏢五花大綁捆了送了官。
雖然楊金鏢大喊冤枉并且弄死也不認罪,但由于民憤太大還是被判了斬立決。楊水水是知道父親被人栽贓陷害的,就去找縣太爺,要縣太爺重新調查此案。那縣太爺也心有疑慮,但人證物證俱在,判也判了,砍頭日期也定了,憤怒的民眾等著看強奸親表嫂掐死親表嫂弄死親侄兒的惡棍人頭落地呢。于是在考慮了好一會兒后對楊水水說:“我看這樣吧,由于你老漢有功于縣衙,我可以下令給他留全尸,但必須由你來斬,如果你能用砍其他犯人的速度砍你老漢,你老漢又沒死的話,你就把他弄回家養好傷但不能出門,我派人重新調查這個案子,這事關系重大,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如果三個月調查還沒有結果,那你老漢就得自行了斷。但有一點你必須要辦到,就是你老漢的頸項一圈不能有一丁點好皮,不然就瞞不過眾人的眼睛了,我會叫你老漢裝死,刑場上我會安排師爺去驗尸的。”
楊水水是從未練過只砍進皮而不傷脈管喉管的,這種難度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但這是救父親的惟一辦法,他只好硬著頭皮同意了。
宰把手自己要被砍腦殼,已經是十分稀罕的事情了,再加上宰把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簡直就是聞所未聞。所以那天來觀看的人簡直是人山人海。
當楊水水在眾人凝神屏息中握著刀來到楊金鏢身邊時,竟然雙腿一軟就給父親跪下了,但還沒等他開說自己不行時,楊金鏢突然大罵了一聲:“你龜兒子泥啦,給老子站起來!哪有宰把手給被砍腦殼的人下跪的!”等楊水水一激靈起身之后,楊金鏢又說:“你娃娃做得到的,老漢頸項的大小皮肉的厚薄在你心頭不是在刀上,老漢的大仇未報是不會死的,但你雜種要給老子記住,‘旋如風’一完千萬不能丟刀,做宰把手這行要是宰完人丟了刀,就永遠也不能拿刀了。好了,下刀吧?!?span lang="EN-US">
楊水水明白再想什么都是多余的了,于是一凝神,用心通過眼睛去看父親的頸項時,果然就清晰地看見了父親肉皮的厚薄來了,那把鬼頭刀在心的指揮下在一瞬間就完成了‘旋如風’,而且速度比往常還要快。但他卻沒聽楊金鏢的話,完事后那把刀根本就不由他來控制了,脫手掉在了地上。
楊金鏢脫口喊了一聲:“真的好涼快!”后,趁頸項一圈往外冒血時,撲在地上裝死了。
師爺驗過尸之后,大聲向縣太爺報告人犯已死。縣太爺便宣布可以把人犯的尸體運回家了。楊水水是根本不知道父親是真死還是假死的,看著地上的那一灘血“哇——”的就哭了,聽到縣太爺發話后,迅速抱起楊金鏢,放到架架車的一床被子上,再用一床被子把父親一蓋,拉起架架車就往家跑?;氐郊液蟀阉械娜硕缄P在龍門子的大門外,被關在大門外的親戚朋友都認為是楊水水親手砍了自己的老漢悲傷過度才有如此舉動的,沒有一個人敢提出異議,那些趕來看稀奇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當楊水水把父親抱到床上看見楊金鏢真的沒有死時,竟然渾身一軟癱在地上,要不是楊金鏢小聲對他說還不快給老子把刀口縫好你想老子把血流干真死嗦,他還真沒想到要給父親縫合刀口上刀傷藥的。
外面的人一直等到天黑了也不見楊水水有要開門的意思,有的親戚就著急了,擔心楊水水是不是想不過也自殺了,于是先用力拍打大門并大聲吶喊,見沒有動靜,便決定翻墻進去看個究竟,剛準備要搭人梯子,大門卻被楊水水打開了,只見他手握一把鬼頭刀,用手指著外面的人吼到:“哪個要是敢進我的院壩,老子就六親不認,一刀一個把他的腦殼砍下來!”吼完又把門關了。
所有的人都被嚇著了,因為他們看見楊水水握刀的手在劇烈地發抖,都怕楊水水真的瘋了會突然打開門出來見人就砍,于是一窩蜂作了鳥獸散,剩下幾個就是楊水水最近的親戚朋友了,他們商量輪流在門外守候,等楊水水平靜下來自己出門來找他們,因為楊水水是不可能一個人把裝楊金鏢的沉重的棺材背出去埋了的。
三天后,已經能行動自如的楊金鏢躲在了大花床下,楊水水用麻布口袋裝了與父親差不多重的東西放在靈堂內的棺材里,把棺材釘死后,裝出失魂落魄的樣子打開大門,請朋友親戚幫忙挖好坑把棺材抬出去埋了。
一個月之后,傷好后的楊金鏢見縣太爺還未把真兇捉拿歸案,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提了那把不知砍了多少腦殼的鬼頭刀,把害死表嫂與侄兒的光棍三人全部砍了,并將三人的腦殼擺在表嫂侄兒的墳前,然后來到金馬河,用準備好的繩子把自己與那把刀捆在一起,再用多出來的繩子捆上一塊大石頭,抱著石頭下到水中,拼命游到河心后把石頭一丟。
只有縣太爺師爺與楊水水知道楊金鏢為什么會這樣做,因為要是一個被縣太爺親自監砍的人活過來并殺了三個人的事一旦被揭穿,縣太爺一定會在危及到自己烏紗帽之前,把楊金鏢打了并毀尸滅跡的。
從此以后,楊水水真的就像楊金鏢說的一樣,他那雙創造過砍腦殼奇跡的手再也不能拿刀了,而且一見到稍微大長一點的刀也會雙手劇烈地抖動,整個人也一厥不振了,有時幾天幾天的把自己關在屋里。
陳世良是與楊水水在舒家渡一起上過學的,見一個曾經頂天立地的漢子在經歷了一場變故后成了這樣,于是常來楊水水家陪楊水水說話聊天,并在認為恰當的時候開導自己的同學,后來見自己的用心有了些起色,干脆就把楊水水請到陳公館,隨便指派些輕巧的活路給他干使他有個心理平衡感,而更多的時候是讓人陪著楊水水去打槍散心。誰知楊水水在不能拿刀后,槍一到手上就來了靈感,不久就練出了一手好槍法,精神也在打槍的樂趣中逐漸開始恢復了起來,幾年過后就完全恢復了正常,于是陳世良便讓他在渡船上當了船老大。
由于陳世良對自己有再造之恩,再加上陳老爺子視他為親生兒子一般,楊水水不但把自己當成了陳公館的人,而且成了陳世良的鐵心兄弟,只要陳世良一句話,他便可以交出自己的性命,但陳世良卻從未讓楊水水為自己干過一件稍有危險的事。
要不是這次關系到溫江地下組織的生死存亡,陳世良是絕對不會把楊水水卷進自己跟著鄒二少爺要干的大事中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