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浮云。魚在白塔的倒影里。
江安河敘說不盡魚鳧滄桑,佛光召喚生靈,水土之上的蒼天,誰在主宰三尺之下的神明?
鄒二少爺本來的打算是要把晉三風先安排在白塔子住下,然后才去醫院請伍仁的。溫江城稍微有點頭臉的人,都知道他與伍仁關系密切,伍仁是經常要去白塔子為大奶奶素娥看病的。
鄭三青適時出現在羅雞肉的館子,并不是鄒二少爺事先安排好的,而是大奶奶素娥真的頭痛病發作了。
鄭三青領著轎子到城皇廟后墻下伍家宅子找到伍仁,因為有人在場,他先把大奶奶老毛病又犯了要請伍仁跑一趟的事說了,等伍仁進屋往藥箱里裝應急的藥時,他跟了進去。
伍仁察覺從來不跟進里屋的鄭三青這時跟了進來,就知道他還有別的事情,于是小聲問道:“是不是二少爺還有其他的交待?”
這種情況下鄭三青是不能說謊的,避重就輕地把晉三風怎樣挨槍,怎樣躲過陳三少的追捕,在醬園坊怎樣被掏出子彈的經過小聲地對伍仁講了。
伍仁聽完,什么也沒說,又往藥箱里裝了手術用的工具和藥物,關上藥箱對鄭三青說走吧。
鄭三青伸手把藥箱拿起來背在自己身上,用試探的口吻對伍仁說:“陳三少他們懷疑大哥的朋友是那邊派過來的人,說不定現在城里頭所有醫院門口都有他們的眼線,要是二天查出來是真的話,你怕不怕?”
伍仁見以前在自己面前從不多說一句話的鄭三青,這時竟然說出這番話來,微微一笑說:“醫生的天職是救人,何況是你大哥的救命恩人,他是哪邊的人我才懶得去管,老弟放心,我曉得該咋個應對,我再瓜也瓜不到讓你的子彈在我的腦殼上鉆個洞洞,到時候我醫術再高明也撿不回自己的命啊。”
話已至此,鄭三青就不再說什么了,跟著伍仁出來,等伍仁坐上轎子后叫轎夫快走。
果然沒出鄭三青所料,陳三少的手下吳正根就在醫院門口監視,由于鄭三青跟在轎子后面他沒有看見,見有轎子要出門便一手握住槍把子命令轎夫把轎子停下來例行檢查。轎子剛一停下他就一把撩開轎簾子,這才發現坐在里面的是伍仁,不禁一怔。
伍仁是溫江十分有名的西醫醫生,十分的受人尊敬。當下吳正根就有些傻眼了,但一想到自己的職責帶給自己的權利,心里就不那么虛火了,堆起笑臉問:“原來是伍醫生,千萬不要怪我多事,是陳大隊長交待下來的我也沒法,斗膽問一句,伍醫生這么早出去是給哪個看病?”
伍仁不滿地看著吳正根說:“既然是陳大隊長命令你在這兒看門盤查的,那你趕緊去向陳大隊長報告,就說我要去白塔子給鄒家大奶奶看急病,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傳達陳大隊長的命令要得不?”
吳正根一聽伍仁是去給鄒家大奶奶看病,一時間就沒有了主意,但有命令在身,又不敢做主放行,于是便“我,我,我……”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了。
鄭三青從轎子后面走出來,在吳正根的肩上拍了一掌:“吳老二,你再跟老子‘我我我’的,要是耽擱了大奶奶看急病,就算斷了根苦毛子,老子就喊你腦殼擱不到肩膀上,好給我大哥一個交待。”然后又把嘴附在吳正根的耳邊惡狠狠地來了一句,“趕緊給老子爬遠點!”
吳正根哪里還敢再攔著,閃過一旁對兩個轎夫大聲吼到:“走嘛,還杵起干啥子,信不信老子摟溝子給你們一家一腳頭!”
等轎子遠些了,吳正根才沖著鄭三青的背影小聲罵道:“你先人板板,當個槍王靠著鄒家就了不起了,要是哪天犯在老子的手上,老子不把你雜種的腦殼割下來夾在褲襠頭是眾人的幺兒!”罵完,叫另一個兄弟伙把眼睛放亮點守著,顛動著屁股找陳三少報告去了。
其實,在陳三少聽到劉小四的貼心豆瓣挨槍死在大溝里了時,就感覺到劉小四肯定是兇多吉少了。與王把細急匆匆的來到如意旅館,推開劉小四睡的房間,見劉小四還嚴嚴實實的蓋著鋪蓋,示意王把細去揭開鋪蓋。等王把細把鋪蓋一揭開,他的感覺就立即被證實了。返身沖出房間便去找梅老板,可梅老板的房間里卻空無一人,問老板娘才知是出去溜鳥了。于是與王把細來到店小二的房間,一腳踢開門沖進去把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店小二從床上拉起來,一句話沒說就是一頓暴打,直到把殺豬般叫喊著的小二打得口鼻竄血斷了幾根肋巴骨癱倒在地上,陳三少才開始審問。
小二一邊吐著血,一邊把戲子怎么先開門出去,劉小四的貼心豆瓣隨后追出去的經過如實地講了。
原來,戲子從昏迷中醒來時,天已經發亮了,住店的好些人都起了床,旅館里是吵吵嚷嚷的人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有急事要辦的已離開了旅館。戲子的腦袋又暈又痛,開始是一片空白的,等回憶起是被人打暈過時,才感覺自己的身邊有一雙腳,用手去一摸,早已鐵硬冰涼。心下一驚,急忙翻身下了床,麻著膽子去把被子揭開,滿床的血和劉小四趴著的尸體立時就把她嚇得靈魂出竅,本能地張開嘴要叫時,喉嚨卻被什么堵死了一般沒有聲音出來,隨即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爬起來就要沖出門去喊殺死人了,但手剛觸到掩著的門時卻停下了,因為在那一瞬間跑江湖的經驗讓她清醒了過來: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一旦被人發現必定被刑訊審問,自己有十張嘴也是說不清楚的,到時候就黃泥巴掉進褲襠頭——不是屎也是屎了。她可不想傻到冤冤枉枉就把自己的一條命給除脫了。
悄悄逃跑成了戲子惟一能活命的機會,于是,她冷靜下來了,用被子把劉小四嚴嚴實實地蓋上,簡單地把頭梳理了一下,去尋自己的外套時,哪里還尋得著。好在她穿著紅花襖子紅花棉褲,浸在褲子上的血不容易看出來。于是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生的樣子,拉開房間的門出來,正好有一個人從門口經過要出旅館,于是在把門拉來關上的同時沖房間里說:“我先出去吃了再給你端回來。”跟在那人身后不慌不忙地出了旅館。
戲班當然是不敢回的了,于是從北門出了溫江城,向灌縣方向逃去。她發毒誓不再干這行了,逃到灌縣山中龍池小鎮上找了個男人嫁了,從此做起了賢妻良母。
從旅館出來,陳三少對王把細說:“你趕緊去找幾個兄弟伙來,先把小二抓來關了,再把店里頭的人排查一遍,不關事的全部攆走,然后把門關了不準任何人進去。”交待完后先回東巷子去了。
陳三少剛走進東巷子,趙屁眼與吳正根便從后面追了上來。陳三少正要給兩人下達命令,吳正根卻為了表功搶先開了口:“報告隊長,我有重大發現,伍醫生坐轎子去了白塔子,說是給鄒家大奶奶看急病,我覺得中間藏得有暗鬼,有狗日的鄭三青在,又不敢擋,你看該咋個整?”
一連串的突發事件已經把陳三少攪得心煩意亂了,此時聽吳正根說出這番話來,壓在心中的怒火立即就爆發了,他抬手就重重地給了吳正根一個耳光:“**的個倒霉鬼,信不信老子一槍把你瓜娃子打了,快去把所有的兄弟都喊回來,我有任務要重新安排!”
吳正根沒想到自己拍馬屁拍到了蹄子上,那一耳光雖然打得他眼冒金星,但卻不敢用手去捂,趕緊立正響亮地說一聲是后,轉身一溜煙執行命令去了。
等吳正根走后,陳三少對趙屁眼命令道:“你快帶一個兄弟去你找戲子的那個戲班,如果她們交不出說不出那個陪小四爺的戲子的下落,就把班主給我捆回來。”
趙屁眼見陳三少正在火頭上,也不敢問發生什么事了,急忙辦事去了。
陳三少回到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掏出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來,他在思想該怎樣處理發生的事情。
王把細辦完事回來,見一地的煙頭,小心謹慎地對陳三少說:“我檢查過尸首了,是拿麻繩勒死的,小四爺的錢也沒得了,我推測是那個戲子見財起意勒死小四爺的,小四爺的兄弟發覺后去追,反倒遭背時的譚瘸子誤認為是共匪了,就追出了城,結果都死在對方的槍下。”
等王把細把話說完,陳三少把手上只抽了幾口的煙丟在地上,用腳踩滅搓揉碎后,笑扯扯地看著王把細說:“人家說你啥子都能測,那你幫我測一下,小四哥活生生的到我的地盤上來耍,我卻要把他的橫著送回去,你說我該咋個向劉家交待?”
“這個……”王把細一時語塞了,看著滿地的煙頭沉思了一會兒后,去門背后拿起掃帚把煙頭打掃干凈才陪著笑說:“這個我哪敢多嘴,想來大隊長早就有高棋了,要我去做啥子直管交待就是了。”
“我今天就偏要你說出來,要不然,我拿你這個智多星來弄啥子。”陳三少仰頭看著屋頂。
“除非再死兩個人,要不,真的就無法交待了。”王把細說。
“好!”陳三少猛的一掌拍在桌子上,把王把細嚇了一跳,“你現在就去捉拿梅老板,不要帶回來,找個人眼不見的旮旯角角打了,先讓小二在一份咋個協助梅老板見錢起意謀害小四哥的口供上按上拇指印,然后動刑弄閉氣,至于如意旅館嘛,封了充公。”
王把細聽完后什么也沒再說,去辦事了。
王把細走后不久,趙屁眼回來了,對陳三少匯報說:“那戲子根本就沒回過戲班,老板說她是幾天前才主動進戲班的,不曉得是哪里的人,我打也打了,連戲棚子也給她燒了,她還是咬住老話說,看起來是真的。”
“曉得了。”陳三少懶懶地說,這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抓回來關起的戲班子老板咋個弄?”趙屁問。
陳三少一聽立即就來氣了,沖趙屁眼吼到:“這點事也要我來教你嗦!給她加一條傷風敗俗容留共匪特務嫖娼過夜的罪名,丟進監獄去等到死嘛。” 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趙屁眼哪里還敢再多一句嘴,趕緊離開了東巷子。
普天下凡寺廟必有塔,而以塔名指代寺名的廟子就鳳毛麟角了,如西安的大雁塔、小雁塔……再也就只有溫江的白塔子了。
白塔子的由來有兩個傳說。
一是佛自知涅槃后會焚出舍利子十七個,也自知有不法之徒會將舍利子用于離經判教,于是在涅槃前對十七個弟子曰:“我焚出的舍利,你等各取一枚,隱于世界各地之。”眾弟子發愿用畢生或幾代甚至幾十代弟子的精力,在世界各地建一萬座佛塔,將舍利隱藏于其中十七個最理想的塔子里,讓不法之徒難辯其真偽。
那個被帶到中國來的舍利子,由于一直未能找到最最理想的地點,所以就一代一代的被虔誠又悟性極高的弟子保管傳承著,到了大唐開元年間,舍利子到了從川西什邡縣出家的馬祖道一大師手中,因他在大悟后以棒喝、隱語、動作、手勢等方式接引學人,取代了以看經、坐禪的傳統,機鋒峻烈,殺活自在,蔚成一股自由活潑的禪風,進而門庭繁茂,英才輩出,計有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成為一方宗主。
那一百三十九弟子中有一溫江藉人,因虔誠之極又悟性之高而深得大師的器重,所以大師在坐化前將舍利子傳給了他,要他尋找最佳的隱藏之所。
溫江藉僧人帶著舍利子回到溫江城外鳳溪河邊,正是太陽偏西時辰,當他看見故鄉清澈透明的鳳溪河水時,口就渴得實在難以忍受了,跪在鳳溪河邊,伏下身去把整個臉埋進水中,“咕嚕咕嚕”一陣牛飲,喝飽了肚子,這才發現此水非天下之水堪比——好得沒有任何味道。“真水無香呵,”僧人掬一捧在手中,看著、看著,淚水就滴在了手中的水里,“這是凡胎里真正的我呀!”
就在他感嘆之時,忽見一團閃閃發光的亮點出現在了西方天際,那團亮點離他越來越近時,才看清是一群有翅有尾卻無腳的白色小鳥。當那群鳥鳴啼著幾乎是貼著他頭頂往東飛過去一里時,突然就停下來聚集在了一起,然后有章有法地組建成了一個白得耀眼的四方形七層塔子,最頂上的那只鳥在起落了三次銳鳴之后,鳥組成的塔便倏的化著一團白光消失在地上不見了。
于是,僧人又歷盡千辛萬苦化得足夠的銀兩,在溫江城東外側——白色小鳥化成光消失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平常大小的寺廟,并在寺內建一白塔,白塔是根據小鳥組成的形狀修建的。完工后,高僧將舍利子供奉于塔中,這便是今天的白塔子了。
這個傳說就白塔子的建筑特點而言,其真實性是顯而易見的:一是白塔子為四方形,七層。中國諺語中有七上八下之說,而佛教說上即為西天佛祖的極樂世界矣,四方即為四面,將舍利子供奉于七層四面的白塔中,即為佛光普照四面八方是也。
二是平西王吳三桂被皇帝下令剿滅時,他身邊的大美人陳圓圓攜無數金銀財寶逃入四川,隨身的地理高手看中了溫江城東側的這塊風水寶地,于是便在此建造了一座寺廟和一座塔子,并將一大半的金銀財寶埋藏于塔底,以備后人搞復辟之用。誰知塔建成剛搪完白色,還來不及涂上其它顏色時,追兵就入了川,只得又開始逃亡,逃到吳家場上首時,陳圓圓將吳三桂還來不及穿上身的龍袍埋了。這在相傳陳家建造陳家桅桿時挖出一件龍袍可以當成佐證。那來不及上色的白塔便是今天的白塔子了。
這個傳說就白塔子的建筑特點而言,其真實性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白塔子的上面六層每層都有通風透氣的孔洞,還有木樓梯上下,底層卻無門無洞無樓梯,讓人只能仰視而不得入內。而且清潔塔子的任務是由住持方丈來完成,每日一次,但必須要在太陽偏西的時辰,進塔用的梯子是用山中雷劈過的梓木做成,是寺內任何人不準碰的,鎖在藏經室旁的一間專用房里,鑰匙由住持方丈一人保管。直到住持方丈老得實拿不動樣子爬不進塔了,再由下一任住持方丈繼續這項任務。要是沒有金銀財寶何必弄得如此之神秘呢。
早些年間就有人相信后面一種傳說,前后有三潑九個人想打傳說中金銀財寶的主意,破墻潛入塔內不但一無所獲,那九個人回去七日后便都一命烏呼了。其中有八個渾身發抖口不能言就死了,只有一人在第七日恐懼著一雙眼睛,對守候他的老婆道出了入塔后的驚魂一見:白塔底層有一條白色巨蟒,見他們進去后,白色巨蟒的頭對自己的尾巴說:“你吃上半身還是我吃上半身?”尾巴說:“先把他們扯成兩截再說,但我是不會吃中間那玩意兒的。”于是,蛇頭與蛇尾就中間那條是非根該給什么東西吃的問題喋喋不休地爭論了起來。
除了那九個被嚇死的盜寶者,沒有一個人從底層破開后和尚們有意七天不封的洞中,看見過哪怕是一條小蛇的影子。然而,管它塔內是否真的有巨蟒存在著,從此以后就再沒有人敢潛入進白塔了。又很多年之后,不管傳說是不是真的,在人們的眼中,白塔子本身就應該是白色的,而住持方丈每日爬高上梯去清潔白塔,也只不過是一個和尚在做他該做的事情罷了,誰讓當初不在白塔的底層留著門架上樓梯呢。
白塔子龍脊形的圍墻上除了正門和后門,還開了一道不上門的小圓門,那是專供鄒家老屋與廟子的人進出的,不同的是鄒家人可以自由出入,而寺內除了住持方丈外,其他的僧人若要進出此門,必須得住持批準。由此可見鄒家人與白塔子的淵源有多深了。
白塔子在成都平原是很有名氣的,正因為如此,現在的白塔子不只光指寺廟的白塔子而成為溫江的一個地名了。一圍的人要是被人問起家住哪里時,都說住在白塔子,聽見回答的人沒有不羨慕的,因為那里是佛氣和吉祥最重的地方。
鄒家雖然很富有,但老屋的建造和規模,是遠遠不能與前清在京城做過吏部待郎的陳家祖上建造的陳家桅桿相比的,這在很大的程度上證明鄒家祖上是沒有見過大場面和大排場的,而且還有一點暴發戶的味道。
鄒家老屋是高大的以木料為主的四合院,之所以說它高大是因為正房子上有低矮的閣樓,這就難免認人生出鄒家想在溫江要高人一等的顯揚。建造這座四合院鄒家應該是花了大價錢的。從那鏤雕精致的墻裙和花窗上,不難看出當時請的工匠是一流的,但從琴棋書畫少而花開富貴多的圖案上,雖然也是古香古色卻顯得俗氣了些。長方形的天井里除了一個防火用的大石缸外,東西兩個角還各有一個菱形花臺,一個花臺里栽著木本牡丹,一個花臺里栽著丹桂,這也是富貴的象征了。花臺上原來是盆養著蘭花的,鄒老爺子搬到“藍相
鄒家祖屋上下三十多間房屋,現在除了正房素娥的寢室,供著佛的堂屋,廚房,鄒二少爺西側的寢室,書房,存放糧食燃柴的房間在使用外,其余的都空著,但里里外外都被素娥打掃得干干凈凈,因為她除了吃齋念佛外,打掃鄒家老屋便成了她消磨時間最好的方式了。鄒二少爺空閑的時也要幫她打掃的,一般情況下她都不讓,說就那么點地方,自己每天打掃一些哪里還有臟的道理。
鄒二少爺知道母親是很不喜歡有人打擾的,所以極少帶人到老屋來,除非是母親也同樣喜歡的人。即便如此,素娥也只是與來人打個招呼見下面,就不再理會兒子帶著人來要干什么了。
素娥的頭痛病之所以又犯了,是因為她一大早起來進堂屋點蠟燃香拜過佛祖,在打掃過道走廊時發現兒子一夜未歸后,心想兒子是應該在家過夜的卻沒有回來,這便想起了大兒子,于是便去南側大兒子原來住過的房間,本想是要將房間再仔細打掃一遍的,卻不同以往地思念起大兒子來了,這一思念頭痛病就犯了,而且痛得她在階檐的擺柱上撞頭,恰巧被趕來的鄭三青碰上了。
鄭三青知道醬園坊的事會讓鄒二少爺分不開身回白塔子照顧老娘的,于是一大早就趕過來看看情況。他本來是要把素娥弄到醫院去看急診的,但因為素娥知道自己的病來自心而不是來自肉體,所以說什么也不去,到堂屋跪在佛祖的塑像前虔誠地誦起經贖起罪來。
晉三風跟著鄒二少爺一走進鄒家祖屋的林盤,就支持不住了,身子一軟便癱坐在了地上。鄒二少爺趕緊將他扶起來進了老屋,讓他躺在自己寢室的床上,蓋了兩床被子晉三風還叫冷,于是鄒二少爺又為他加了一床厚被子說:“你趕緊給我咬緊牙齒挺起,伍醫生可是從來都不醫死人的。”
滿臉通紅渾身滾燙的晉三風笑了一下說:“你放心,就這么容易死的話我對得起哪個,你快去看老人家吧。”
鄒二少爺沒再說什么,出來把門拉上看母親去了。
鄒二少爺強行把母親從堂屋的跪墊上抱到床上躺下,素娥又想念起大兒子來了,于是就“嚶嚶嚶……”地哭了起來。鄒二少爺見母親因為思念大哥弄成這個樣子,一時沒忍住也陪著無聲地流下了心酸的眼淚。
伍仁來先給素娥包了藥。鄒二少爺督促母親吃了藥,讓鄭三青守著她,與伍仁去看晉三風。
把了脈,伍仁緊皺著眉頭看了傷口,一句話也沒有說便用手術刀重新打開傷口,完成了清淤消毒再重新縫上,然后開始兌針藥。
鄒二少爺見伍仁一臉的嚴肅,知道晉三風的情況一定很是不妙了,也不說一句話,只在旁邊做些他認為該他做的事情。
要打針了,伍仁這才對鄒二少爺說:“這是眼下十分緊缺的退燒消炎針藥,你要把細看我是咋個打的,還有兩針只有你給他打了,一天一針,我要是來勤了大家都會有麻煩。”
鄒二少爺仍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仔細地默記著伍仁下針的部位手法及針頭的深淺。
轎子和轎夫都在大門外等著。
伍仁留下吃的西藥,等鄒二少爺送他出來到天井的中央時,停下來說:“我能做的就這么多了,你一定要記到給他打那兩針,如果三天之后他的高燒還按不下來,那就只有一個字:死。要是他能頂過這三天,命就算撿回來了。”然后拍了拍鄒二少爺的肩膀,“你沒得必要對我再作解釋了,我只是來給大奶奶看過頭痛病而已。”
鄒二少爺本來就沒打算對伍仁解釋什么,見對方這么說了,淡淡的笑了一下,把伍仁送出大門。
鄒二少爺從母親房里把鄭三青叫了出來,讓他上去把大哥寢室上頭的那間閣樓打整出來。那間閣樓原來是客房,房里一應齊全。等鄭三青去了,才給晉三風喂了藥。晉三風已被高燒燒到了半昏迷狀態,好在還有把喂進口的藥吞下肚的意識。
鄭三青整理完房間下來,鄒二少爺用被子把晉三風一裹,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把晉三風弄到了閣樓的床上躺下后,鄒二少爺才對鄭三青說:“三天內你就在這兒守他,也順便照顧我媽,隔一段時間拿冷水毛巾敷敷他的額頭,要是他燒得大聲亂喊的話,就使東西塞住他的嘴,千萬不能讓媽聽到,我跟毛牛每天要去城里頭在陳三少眼前出出臉,這間房我媽昨天才打掃過,七天內她是不會進來的。”
鄭三青點點頭,打去冷水去了。
鄒二少爺俯下身對半昏迷中的晉三風說:“你給我聽好,你要是連三天也挺不過去的話,就是死了也沒得臉向派你來的人復命,還會害得我也無法交差。”見迷迷糊糊中的晉三風居然對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滿意地笑了一下,下閣樓來看望母親。
素娥服了伍仁為她配的特效藥后,頭痛減輕了許多,見鄒二少爺進來,從床上支起身子來說:“兒啊,我看到你大哥回來了。”
鄒二少爺上去將她扶來重新躺下說:“咋個會嘛,大哥他早就……那是你太想念他產生出幻覺,你以前經常這樣子說的,難道你忘了?”
“不對,”素娥堅持說,“你以為老娘是遭頭痛病弄糊涂了嗦?以前是做夢,這次是真的,他是跟你一起回來的,我看到他跟你親親熱熱地進了你的屋子。”
“那是我的一個好朋友,”鄒二少爺的淚水一下沒忍住涌出了眼眶,甕聲甕氣地對母親說,“他是來跟我談生意的,已經走了。”
“那一定是你大哥的魂回來了,我去夢里頭找他去了……”素娥這么說后,真的就閉上眼睛很快睡了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白塔子早課的鐘聲響了,悠揚得讓所有聽見了的人瞬間感到那藏于內心深處的平靜與溫暖,羽化般輕盈地托起了肉身。
丟丟本來是一直坐在素娥寢室門口的,聽見最后一下鐘聲蕩開來消散去了之后,居然站起來,轉身邁著別的狗兒根本無法邁出的慢悠悠的步子,穿過用做過道的空屋從那個圓門進入了白塔子,到誦經堂聽三劫住持與弟子們誦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