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晉三風猛提一口氣縱身翻上墻頭時,由于用力過猛受傷后的身子有些吃不消了,感到眼前一黑,要不是憑久經沙場練就的意志力控制住隨即而來的昏厥,一定會頭朝下栽進圍墻的。可當他跳進圍墻雙腳觸地后,那模糊了的意識還是讓他沒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一下撲倒在了地上。等他命令自己雙手撐著地跪起身體來時,這才看見與他視線相齊五步遠的地方,在月光的照射下,有一雙藍熒熒的眼睛看著自己。看清了,才是一條坐著與他跪著差不多高的大黑狗。
晉三風就那么跪著不敢再有任何動作了,因為他十分清楚,憑現在模糊的意識和虛弱的身體,只要大黑狗發動攻擊,一下就能把他撲倒在地,如果在脖子上來上一口的話,這一生就會了結在這迷宮鬼影中了。
黑夜之所以坐著而沒有像往常一樣站著擺開進攻的架勢審視著晉三風,一是晉三風手上沒有棍子之類能威脅到它的東西,二是當它看清并聞到楚晉三風身上的味道后,立時自己也犯了迷糊,這種迷糊讓它思想不出來該怎么辦,只得坐著與晉三風對峙著用眼睛來審視了。過了好一會兒,當黑夜看見晉三風終于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圍墻干脆把眼睛閉上時,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自己該干什么了,于是站起來一轉身飛快地跑回去,到了幽蘭的寢室門,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子,用一對爪子去抓門。
門內的幽蘭一聽見黑夜用爪子抓門,心里就萬分不解了,扭頭對冷月用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說:“難道會是二哥?他咋不走大門而要翻墻?”說到這里似乎猛的就回過神來了,脫口說了聲,“一定是二哥出啥事了!”打開門連電筒也沒推亮,握著手槍跟著黑夜朝圍墻下跑去。
冷月握著尖刀緊緊跟在幽蘭身后。
黑夜先到,這次沒停在晉三風前面五步遠處,而是在晉三風身旁趴下來,嘴里雖然沒有發出親呢的“唔唔”聲,尾巴卻在地上不停地擺動。
幽蘭在晉三風三步遠處停下來,雖然圍墻下的晉三風在月光的陰影里,但憑體型她知道那人不是二哥,先用張開機頭的手槍指著晉三風,然后才掀亮手中的電筒。當電筒光照射在晉三風的臉上時,幽蘭連思索的余地也沒有,立即就認出了坐靠在圍墻腳下的這個人,就是昨晚在街上與自己相撞的英俊男子。她輕輕驚呼了聲我的天,手中的電筒脫手掉在地上摔滅了。
幽蘭撲上去單腿跪下伸出雙手抓住晉三風的兩條手臂,輕輕搖晃著問:“咋個會是你!?你做啥子了?”
雖然已過了一天,但幽蘭身上的那種讓人食欲大振的香味,卻像在晉三風的記憶深處貯存了一輩子。現在,這種香味真實地充塞滿了渾身的每個細胞,晉三風才明白過來:翻圍墻前自己感覺到和聞到香味不是幻覺出來的。他睜開眼睛,看著幽蘭美麗的臉笑了一下后才說:“我就曉得是小姐你,我遭人追殺,背心上挨了一槍。”
冷月這時也蹲在了幽蘭身旁,她聽了兩人的對話,問幽蘭:“你們好像又熟又不熟,他是……?”
“認不到,”幽蘭對冷月說,“你快幫我把他扶到張表叔的寢室里去,那間屋沒鎖。”
張表叔是鄒家的遠房親戚,對幽蘭十二分的信任,每次離開醬園坊都要把鑰匙交給幽蘭。
晉三風還能站起來勉強行走,幽蘭和冷月并未費多大的力氣,就把他攙扶進張表叔的寢室里了。
黑夜卻沒有跟著主人走,而是在圍墻腳下與大門內毫無聲息地來回地巡視了起來。
點亮馬燈,在學校都學過救護常識的幽蘭和冷月,默契地配合著將晉三風弄上床,在腰間和脖子上各墊一個枕頭空出受傷的地方,讓晉三風感覺十分舒服地斜靠在床頭。
做完這一切,警覺性很高的冷月拿起電筒對幽蘭說:“我去把圍墻下弄出來的痕跡復原。”亮著電筒出去了。
冷月一走,幽蘭立即去廚房,化了一大碗滾燙的紅糖水端進來,遞到晉三風手中說:“一口氣把它喝完。”
這時的晉三風已不知什么是燙了,聽話地把那一大碗紅糖水喝得一滴不剩,把空碗遞給幽蘭,不說話,就那么斜靠著閉上雙目養蓄起精神來。
幽蘭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著這個萍水相逢,受了傷卻讓自己緊張和心痛得不行的男人。
時間在無聲中一點點地過去著,晉三風原本慘白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冷月還沒有回來,她把地上弄出來的痕跡復原得很仔細。
當幽蘭看見晉三風睜開眼眼,趕忙把目光從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移開。
晉三風側過頭來,看著幽蘭的臉說:“昨晚上撞了你還沒有給你賠不是,今晚黑你又救了我。”
“我正在想這算是哪一出戲呢。”幽蘭把目光移回來看著晉三風。
“昨晚在魚塘,我在老媽子面前給你說過對不起了。”晉三風認真地說。
看著晉三風認真的表情,幽蘭知道不是謊話,而是因為忙老媽子沒有對她說,不知怎的心里就暖暖的來了一下,嘴上卻說:“扯謊,你咋個會去過魚塘?”
晉三風真誠地笑了一下說:“我不但去過魚塘,昨晚還住在你老把子家里,睡的就是小姐你從前睡的那張床,連房錢都還沒給呢,只有明天才去給老爺子解釋了。”
“你咋個曉得是我睡過的床?”幽蘭牢牢盯著晉三風的眼睛問,“是我老把子告訴你的?”
晉三風輕輕地搖了搖頭:“是你留下的香氣讓我猜出來的。”
這讓幽蘭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話一出口,心里立時就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裝著毫不在意地說:“才不稀奇你的道歉解釋,就算是我們鄒家上輩子欠你的得了。我就弄不清楚了,白眉白眼就有人朝你后背打槍,是不是做了見不得天日的壞事了?”
晉三風忙解釋說:“我哪里是做了啥子壞事了,一定是你們溫江人瘋了,紅不說白不說的就挨了一槍,到現在我還不曉得是咋個搞起的呢。但小姐的救命之恩,我這輩子都會牢記在心上的。”
冷月已完事回來一小會兒了,只是站在寢室的門口沒有進來。聽了晉三風這話,忍不住進來站在幽蘭的身旁說道:“都到這步田地了,一家人還在說兩家話。”
“你在瞎說些啥子呀。”幽蘭害羞了,伸手掐了下冷月的手臂。
“我瞎說?”冷月護痛地哎喲了一聲,“你說的哈,我最相信黑夜的直覺和靈氣了,要不是它認定了是你們鄒家的人,早就咬死了。”
“死冷月,”幽蘭的臉一下子就變得通紅了起來,她又掐了冷月一下,“看我哪天不叫我二哥用嘴堵住你這張臭嘴。”
晉三風當然是不知道兩人在說什么了,于是問:“你們在說什么呀?”
“我們女娃子家家說話你少插嘴。什么,什么,你溫江話說得還像,就是藏不到官話的詞語。”幽蘭頂了晉三風一句。
晉三風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你現在緩過氣來了,我們該看看你的傷再決定怎么處理。”冷月對晉三風說后,捂著剛才被掐的痛處盯著幽蘭,“死幺妹,下手這么重。”
等晉三風坐在床上解開完衣服扣子,幽蘭與冷月毫無一點扭捏地配合著把他的一只袖子脫了下來,再解開纏傷的衣服條子。槍眼很小,又被晉三風用隨手扯的野草堵著,已經沒有血往外冒了,但浸漬在衣服上的血還沒有完全干。
當幽蘭發現堵著槍眼的異物時,用兩個手指小心地捏下一點,拿到鼻子下聞了聞才問晉三風:“你曉得你是用啥子草堵的槍眼嗎?”
晉三風說:“逃命呢,胡亂扯了一把,還管去認是啥子草。”
幽蘭說:“那就是老天爺有心要保佑你。這是蒜血草,溫江特有的,凝血、止血的功能可以說是最高效、最快速的了。你的命真大,不但閻王爺沒有把你收起去,就連野草草也在要緊的關頭來幫你。”
冷月卻十分擔心地說:“子彈從后心打進去,不曉得有好深,要是不趕快把子彈掏出來,動來動去的一旦穿透胸膜進了胸腔,他就是像狗一樣有七條命也保不住一條了。”
聽了冷月的話后,幽蘭說:“那你先用酒和熱水把他傷口清洗干凈,我馬上去找醫生來。”
晉三風正要說什么,三人卻聽見從來發現有動靜都先不出聲的黑夜,突然在大門內大聲狂叫了起來,緊接著是陳三少先拍門后喊的聲音:“張師傅,起來開一下門,我們是清共特動大隊的!”
幽蘭聽后就開口罵:“真是吃飽了沒得事干,跑到這里來清共了。”這才想起晉三風來,于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晉三風。
晉三風趕緊把衣服穿上,下床穿好鞋后才對幽蘭說:“我是千萬不能被他們發現的,我身上有槍傷,即使不是共匪他們也會把我當共匪的,這通共是要被殺頭的,我可不能連累你們,我走。”
“你說得輕巧,拿根燈草,”幽蘭白了晉三風一眼,“到了這時你才說出連累的話來,那你還翻墻進來做啥子?現在人家都到門口了你出去朝哪里躲?要是被抓住了,我們鄒家還不一樣背上通共的罪名?要是被打死了,我們鄒家還得再背上一條見死不救的罵名。我管你是不是共匪,先躲過去了再說。”
冷月正要問幽蘭要把晉三風藏在哪里,門外的陳三少在黑夜的叫聲中又在拍門吶喊了:“張師傅,起來開一下門,我們是清共特動大隊的!”
幽蘭果斷對冷月說:“你趕緊把他身上解下來的東西收拾好,我先去應付一下。”出來走到這通房子的拐角處,探頭出去對著大門大聲說:“鬼把你們找到了嗦,半夜三更的喊啥子門,醬園坊里所有的人都放假潮會回家去了。”聽見主人開腔后,黑夜便收了聲,但卻守著大門怒視著外面。
陳三少一聽是幽蘭的聲音,便將語氣盡量往溫柔上放:“原來是幽蘭小姐,要是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們哪里會這么晚了來拍門嘛,先前我們打傷了一個共匪,那雜種的命大沒有被打死逃跑了,我們正城里城外的搜查,想進來看一下是不是跑到這里來了。”
幽蘭說:“陳大隊長,這種話都是可以紅口白牙張起嘴就亂說的嗦,聽你的口氣,那個共匪就像真跑進醬園坊里來了,哪個不曉得通共是要殺頭的,要是他真的跑進了醬園坊來了,我又不曉得,開門讓你們進來搜到了,你是不是就拿起通共的罪名在我們鄒家頭上安定了?”
陳三少知道幽蘭是個聰明伶俐又能說會道的角色,要是她現在仗著鄒家勢力說只有她一人不方便,來個死不開門的話,就將會錯過一處相當值得懷疑的搜查地點。他決定先封住幽蘭的退路,于是便軟中帶硬地說:“看幽蘭小姐把話說到哪里去了嘛,溫江人哪個不曉得你們鄒家是忠于黨國的模范之家,我區區一個隊長敢把通共的罪名朝你們腦殼上安嗦。但你也該曉得黨國對共匪是寧可錯殺一千不準放過一個的。我也是公務在身呀,搜查是我們的職責所在,那個受傷的共匪遲早要遭逮住的,如果你不開門讓我們進去搜查錯過了抓捕共匪的最佳機會,日后逮住了他若是交待出今晚黑真的就藏這里的話,這么大的失職之罪我一個人是萬萬擔不下來的,也就只好朝你們鄒家的頭上推了。我這也是為你們好,要是那共匪真的跑進醬園坊來了,你的生命安全就要受到威脅。再說,你二哥跟我都是稱兄道弟的朋友,保護小姐的安全也是我的義務呀。”
幽蘭見陳三少把說到這份上,清楚如果再拖著不開門的話,說不定就真的會引起他的懷疑了,于是對陳三少說:“既然陳大隊長有這份心為了我好,我再瓜也不會瓜到不開門讓你們進來捉拿共匪的,但你要等到我把衣服穿好。”
回到張師傅的寢室,幽蘭把冷月收拾好東西往晉三風手里一塞說:“跟我出來。”
晉三風不知幽蘭要帶自己去哪里,但到了這節骨眼上也就只得乖乖的聽話了。
在這排住人的房子前,下階檐三尺的壩子里昨天新擺放了七口大缸,里面裝著新出的極品醬油,本來今天是要封缸的,由于放了假就放在明天封了。缸口臨時蓋著蓋豆瓣用的尖頂竹編大蓋子。
冷月見幽蘭把正對辦公室門的那口大缸的蓋子揭了開來,便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于是擔心地說:“這地方太顯眼。”
幽蘭看了一眼晉三風后問冷月:“你見過有找東西的人會在最顯眼的地方找嗎?”
晉三風一聽幽蘭的話,二話沒說便先把手里的東西丟進缸中,然后爬進缸里。缸里的醬油深到了他的齊胸處,站穩后稍一下蹲便只露一個腦袋在醬油面上了。
一陣從未體驗過的劇痛從傷口鉆入全身每根神經,晉三風倒吸一口冷氣后死死地咬緊了牙關。
幽蘭隨手把蓋子往缸上一蓋,對冷月說:“你到剛才那個寢室的床上睡下,不要熄燈,千萬不要出來,除非是我喊你。”等冷月照她的話進了張師傅的寢室,幽蘭才亮著電筒去開門。
聽到幽蘭取頂門杠時,陳三少說:“你還是先把你的大黑狗招呼好了再開門哈。”他透過門縫看到了黑夜那碩大的腦袋,心有些虛了。
“你放心,它的狗膽再大也是不敢對你陳大隊長下口的,除非是它自己不想活了。” 幽蘭在心里得意地一笑,然后對黑夜說,“黑夜乖,陳大隊長是來保衛我們安全的,你不準亂來哈,去,找個地方去趴好。”用手對黑夜往晉三風翻墻進來的地方指了一下。
黑夜眼眸一閃,立即輕快地跑到圍墻下,一屁股坐在晉三風落腳的地方,臥住了冷月精心恢復過的痕跡。
大門外站著的是握槍在手的陳三少王把細趙屁眼三人,在幽蘭準備開門之前,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道門縫上,是擔心黑夜不聽幽蘭的話,門一打開會撲出來咬他們,因為那條狗的利害他們的耳朵都聽起老繭了。等幽蘭把門打開他們并未看見大黑狗的影子,這才松了一口氣。
陳三少和趙屁眼先進門,后面的王把細在警覺中扭頭去看大門兩頭的路,卻發現左邊竹林的陰影下有兩個人影已離他只有十來步了,于是先舉了槍瞄著吼了一聲:“哪個?”并立即掀亮手中的電筒去照,才看清是鄒二少爺與鄭三青。
鄒二少爺沒有理會王把細,直接進了大門。后面的鄭三青卻在走到王把細身邊時,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算是打過招呼了。
陳三少與趙屁眼一聽見王把細的吼聲,迅速往大門的兩邊一閃,將手中的槍口指向門外。見進來的是鄒二少爺,便上前來打招呼。
鄒二少爺用不太安逸的口氣說:“我回白塔子后右眼皮一直在跳,就擔心今晚是不是要出啥子事了,這才過來看看,不曉得你哥子這么晚了帶兩個兄弟來這里有何貴干?”
陳三少是沒有想到鄒二少爺這時會來醬園坊的,干笑了一聲正要解釋,幽蘭卻一下擠到他的前面,伸出一只手抓住鄒二少爺的一只手用力捏了一下說:“二哥,你該感謝人家陳大隊長才是的,他們在捉拿一個受傷的共匪,是怕那個共匪跑進醬園坊里來了會傷害到我。”
陳三少等到幽蘭一說完,便插上嘴給鄒二少爺做了解釋。
雖然鄒二少爺與幽蘭不是一個媽生的,但兩人的感情卻好得無話可說,無論做什么事都心有靈犀得過心透骨,所以,當幽蘭用力捏了他的手又說了那番話后,已明白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了:晉三風真的就進了醬園坊。于是換了笑臉對陳三少說:“不愧為好兄弟,遇到啥子事都先想到我鄒家的安危。”然后對已進門站在身邊的鄭三青說,“你幫著王哥子和趙哥子把把細細的把醬園坊搜尋一遍,要是發現共匪就立即開槍,但要小心點,不要把王哥子和趙哥子也當成共匪打了。”
鄭三青馬上就明白了鄒二少爺的話中之意,于是問王把細趙屁眼:“我們是分開搜還是一起搜?”
王把細趕緊說:“一起搜,有你一路,就是有七個共匪不用我們開槍也跑不脫一個的。”
陳三少本來是要參加搜尋的,但鄒二少爺卻對他說:“有他們三個你還怕一個受了傷的共匪會飛上天嗦?走,我們去幺妹的辦公室喝茶沖殼子等到。”
陳三少想想也是,吩咐王把細趙屁眼搜仔細點,與鄒二少爺進了幽蘭的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沖起了殼子。他坐的位子正對著晉三風藏身的那口大缸子。
王把細趙屁眼在鄭三青的陪同下真的搜得十分的仔細,連挨圍墻的那排大缸子凡是蓋著蓋子的都揭開看過。但當他們順著圍墻快搜尋到晉三風翻墻進來之處時,看見黑夜在那里趴著,亮著綠幽幽的兩只大眼眼,都不敢近前去,只是那么用電筒晃了幾晃后便繞了過去。
鄭三青與黑夜很熟,也知道它很通人性這時趴在那里動也不動是有目的的,于是故意走到黑夜的面前問:“黑夜,天這么冷你咋還趴在露天壩頭?快回去了。”
趙屁眼聽見說:“它要是聽你的就不是黑夜了,是幽蘭幺妹讓他趴在那里的,怕它咬到我們。”
搜尋的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了。三人來到辦公室向陳三少鄒二少爺匯報了結果。陳三少從椅子站起來對鄒二少爺說:“沒有跑進來我也就放心了,公務在身就不敢陪你了,我們再去另外的地方看看。”走出來下了階檐。
先出來的王把細趙屁眼,因要等到還在與鄒二少寒暄禮讓的陳三少,就站在晉三風藏身的那口大缸子旁邊。趙屁眼閑得無聊,用手中的槍管有一下沒一下地杵著缸子上的蓋子耍。
陳三少正要與送他出來的鄒二少爺道別,無意中看見張表叔的寢室里亮著燈,于是起了疑心,問幽蘭:“你不是說所有人都放假回家去了嗎,咋個張師傅的房里頭還亮起燈的?”
“我張表叔是回去了呀。”幽蘭這么對陳三少說后,才突然想起來了似的拍了下自己的頭,“是成都的一個同學今天下午來看我,我就讓她睡了張表叔的床,”沒等陳三少開口,來到門前喊了一聲:“喂,你肯定遭驚醒了吧,我們陳大隊長在執行公務,你要是不出來讓他看一眼的話,他會不放心的。”
冷月在屋里應聲說:“等我把衣服穿上。”
在等冷月假裝穿衣服時,幽蘭故意戲弄陳三少:“陳大隊長,要不要把那幾間大師傅住寢室也搜查一下,不過我沒有鑰匙,把鎖弄爛了你要保管賠起。”
陳三少看了那幾間都反鎖著的寢室后,笑著對鄒二少爺說:“幽蘭幺妹就喜歡逗起我耍。”
這時冷月出來了,伸了一下懶腰再搓著眼睛問幽蘭:“是哪個要看我?”
趙屁眼一見是冷月,便把笑扯扯的把嘴附在陳三少耳邊,小聲講了他在溫泉邊看見的事。陳三少聽完后哈哈一笑。一把抓住鄒二少爺的手,拖到自己面前附嘴過去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哥子有一套,這下我看你啷個給娟子交待,”放開鄒二少爺卻大聲說,“趁小四哥明天還在,你最好老老實實的辦頓讓我滿意的招待,算是給我的保密費,不然的話我就把今晚黑看到的都張揚出去,看你到時候咋個在縣太爺面前下臺。走了,走了。”帶著王把細趙屁眼離開了醬園坊。
晉三風泡進醬油后不久,才知道幽蘭出的這個主意對自己來說簡直是水深火熱,好不容易咬緊牙關痛木了,卻又感到刺骨的冷,一時沒忍住,把一大泡尿屙在了褲子里。
開始,他還運足丹田之氣,用意念把自己想象成一團火,卻沒有堅持多久,那想象的火便被現實的冰冷熄滅并凍結了,加上他受傷后本來就顯虛弱,雖然拼命抵抗著,身體還是在麻木之后失去了知覺。失去知覺的感覺是幸福的,因為他產生了幻覺——在逐漸緩慢下來的呼吸中幻見了在無垠的草地上有一堆紅紅的火焰,火焰上空是滿天的星星,他踩著軟綿綿的草地向那堆火焰走去……但存在于意識中的警覺卻在頑強地告誡他:一定不能讓頭沉進醬油里。于是,在幸福的誘惑和警覺的告誡下,晉三風的頭腦失去了真正的主宰,就那么空白著在誘惑與告誡之間游離……在陳三少離開之前,他聽見的所有聲音都遙遠得如是來自天堂或地獄。
幽蘭等鄭三青把門關好后,立即去揭開大缸的蓋子。此時的月亮正在頭頂,盡量仰著臉的晉三風在迷糊中看見天上的月亮后,再也支持不住了,要不是幽蘭一把抓住他,整個人就沉進醬油里去了。
鄒二少爺冷月幽蘭合力把晉三風拖出大缸后,看著已凍得僵硬口不能言語的晉三風,幽蘭的心刺刺的痛了一下,她說:“抬到我寢室的床上,要不張表叔明天來要起疑心。”
到了幽蘭的床前,鄒二少爺對冷月幽蘭說:“你們趕快去找酒和棉花來。”等她們拿了酒與棉花轉來,鄒二少爺已把晉三風脫了個精光弄到床上蓋上了鋪蓋。他叫兩人回避一下,與關好門進來的鄭三青一道,用棉花浸了酒把晉三風周身子用力擦了一遍,換上干凈的毯子,再用被子把晉三風蓋好。
晉三風這才開始緩過些氣來,但卻打著牙花渾身篩糠一般劇烈地抖動著,就連那結實的床也跟著抖動起來。
鄒二少爺往仍然不能開口說話的晉三風肚子里灌了小半碗酒后,與鄭三青出來走進辦公室,緊張等待著的幽蘭趕緊問:“他怎么樣了?”
鄒二少爺是從不抽煙的,這時卻從鄭三青的口袋里掏出煙來,抽一根咬在嘴上。鄭三青趕緊掏出火柴劃燃為他點上。鄒二少爺狠命抽了一大口,卻被嗆著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丟了手上的煙罵了句:“媽的,原來這東西這么難抽。”然后對幽蘭說,“應該沒有大的問題了。”
冷月這時柔情地看著鄒二少爺說:“要是不趕快想法把他的子彈取出來,不但問題嚴重,說不定他真的保不住命了。”
幽蘭立即對二哥說:“你快去把伍醫生喊來。”
鄒二少爺沒有立即回答,又從鄭三青手上拿過煙盒,抽出一根卻沒往嘴上送,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后才對幽蘭說:“你瓜了嗦,那陳三少連我們這里也來搜查了,城里一定四處都是他的人,更不要說是醫院了,這時去找醫生,不是明擺著朝他的槍口上撞么。”
鄭三青從陳三少他們離開后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一直那么表情凝重的觀察著大哥。他第一次看見大哥竟會有如此的失態。
幽蘭見二哥如此一說,這才醒悟過來自己今晚怎么就如此失態,差點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于是看著冷月果斷地說:“那我們先把他的子彈取出來,明天二哥再去找醫生。”見冷月也果斷地點了點頭,便去廚房倒了一碟清油。
幽蘭與冷月要進寢室時,鄒二少爺問:“要不要我們幫忙?”
幽蘭審視了二哥一下就輕輕的笑了說:“那你先進去把他翻來趴倒,我不想你二天拿今晚的事來取笑我。”
鄒二少爺無可奈何地笑了,什么也沒說,伸手去捏了幽蘭的鼻子一下,進去給晉三風翻身了。
幽蘭等二哥進去了才對鄭三青說:“鄭哥,麻煩你打著電筒去大門外面掐一把蒜血草回來,但要記到把門關好。”
鄭三青剛走,鄒二少爺出來對兩人說:“現在看你們的了,但要記住,千萬不能讓他死在醬園坊里,”看著兩人進去后,感到手腳都沒地方放了,于是又拿起剛才放在桌子上那根煙咬在上下牙之間。
雖然冷月與幽蘭在學校學過救護,但卻沒有學過怎么從肉體里往外取子彈。所以,當她們捋下被子露出晉三風的槍眼時,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了。
“你看這槍眼這么小,子彈又鉆得那么深,咋個才取得出來呀?”冷月問幽蘭。
幽蘭看著槍眼沒有回答,似乎在想辦法。
晉三風意識是清醒的,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嘴吐清楚兩個字:“……用……刀……”
“不說話沒得人當你是死人,”幽蘭抵了晉三風一句,問冷月,“你先前那把刀呢?”
“你是說用刀把子彈撬出來?”冷月見幽蘭果斷地點了下頭,從口袋里掏出那把小刀打開,本來是想自己把刀尖插進槍眼里去,先把堵槍眼的蒜血草挑出來,但那只手在緊張中抖得很利害,嘴上卻對幽蘭說:“要是子彈真到了胸膜的話,這刀子插進去如果位子不準確抵在了子彈上,我們就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了。”
幽蘭在晉三風告訴她用刀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見冷月那么緊張,把一只伸過去說:“把刀給我。”
冷月把刀交給幽蘭后仍然很擔心:“要是插進去撬的話,真的是很危險。”
幽蘭右手拿刀,用左手的拇指肚在刀鋒上試了一下,感覺十分的鋒利,這才對冷月說:“我決定擴大傷口,用手指伸進去把子彈摳出來,這樣雖然痛點,但保險多了,你去床頭柜的上格抽屜里拿一根大針穿上一尺長的粗棉線,先浸過酒再抹上清油,然后給我打下手。”
冷月覺得這辦法十分的可行,干自己的事去了。
幽蘭對晉三風說:“你聽好了,說話費精神,我喊你做啥子,你只能點頭,聽到沒有?”等晉三風聽話地點了頭才下命令,“你現在用牙齒咬住枕頭。”
見晉三風照辦了,幽蘭提了酒桶一邊往碗里倒一邊伸了小刀去消毒,消好毒用紗布把小刀揩干。這時冷月已把大針和棉線準備好了,拿在手上站在幽蘭旁邊。
幽蘭準備下刀了,但卻無法實施。因為晉三風的身體仍在不停地抖動,于是吐了一口氣問晉三風:“你能不打抖嗎?”
咬著枕頭的晉三風卻搖了搖頭。
見晉三風在違抗自己的命令,幽蘭一下就來氣了:“你是嫌給我們鄒家帶來的麻少了嗦,連個抖都控制不住你還算是個男人么?管你抖不抖,反正我要下刀,弄死你背時。”
話剛一說完,晉三風居然奇跡般把自己控制住不抖動了。幽蘭在心里得意地一笑,在冷月驚訝的注視下,鎮定自若地將小刀那么準確地沿著槍眼的邊沿插下去,等感到深度合適了,毫不猶豫地往后一拉,丟了小刀把右食指從新切開的口子伸進去,只一下便把子彈連同堵槍眼的蒜血草摳出來了,動作之快之準確直到她把子彈“當”的一丟進放在床上的酒碗后,傷口里才開始往外冒血。接過針線,在冷月的配合下,繡花玩兒似的很快就把傷口縫合好了。出來從鄭三青手里拿過蒜血草,塞進嘴里回到寢室。
先將咬好的蒜血草均勻地敷在已被冷月清洗干凈的傷口上,再用膠布把一小方藥紗布貼牢在上面,最后用紗布圍著胸把傷口包扎好就大功告成了。
晉三風從頭到尾連哼都沒哼過一聲,這讓幽蘭感到十分的佩服和滿意。她將被子拉上來蓋好晉三風說:“就這樣子趴起好好休息,要感謝的話等會兒再說。”與冷月出了寢室。
進了辦公室,幽蘭就那么意味深長地看著坐在椅子上的二哥不說話。冷月卻對鄒二少爺說:“暫時沒有危險了,但明天必須要看醫生重新處理傷口,遲了感染了就麻煩大了。”
見二哥聽了冷月的話長長的松了一口氣,幽蘭這才問:“二哥, 這屋里現在沒的外人,你老實告訴我們,他是哪個?”
鄒二少爺好像知道幽蘭會問這話,裝著驚訝的樣子說:“是你救了他,現在反倒來問我,我偏不給你說。”
幽蘭上來把雙手搭在二哥肩上,再把下巴擱在自己的手背上:“幺妹曉得你不光認得到他,而且關系還不是一般化的好,不然憑你把刀架在頸項上都不會眨眼睛的臭德行,會那么緊張?會在乎他的死活?”
“鬼精靈!好了,我纏不贏你,簡直就是我肚子里的一條討厭的蛔蟲,”鄒二少爺把手伸上去在幽蘭的鼻子上捏了一下,提高聲音說“他是我小時候的好耍伴三娃子,以前就住在長安橋那邊的麻市街,小時候在江安河頭救過我一命,我們都快二十年沒有見面了,那時候鄒家還沒得小媽,更沒的你,不信等會兒你自己去問他。”
沒等幽蘭再提問,寢室里的晉三風開口說話了:“我還差一點被淹死呢,今天你二哥耍猴子梭桿桿的時候我就覺得是他,就是潮會人多事雜,沒的機會相認。”
幽蘭立即沖著寢室門教訓道:“我喊你不準說話的,要問我明天不曉得親口問,你這下子還過陽來了是不是?那你就再說大聲些,把傷口掙開了活該。”扭頭才看見冷月用怪怪的眼神看著自己,差澀地笑了一下說,“你再去兌一碗紅糖開水堵住他的嘴。”拿起家伙開始打掃起來。冷月兌了紅糖開水給晉三風喝了,出來幫著幽蘭打掃。
鄒二少爺對鄭三青說:“沒事了,今晚我陪他,你回去睡吧,明天一早去鋪子上選套他合身衣服拿到這里來。”
誰知幽蘭聽了說:“你讓三青哥去拿什么衣服,你們男人都是粗心鬼,拿來了也不會合身的,還是我去選吧。”
鄒二少爺默許了幽蘭的提議,陪鄭三青出來。開了大門等鄭三青把一只腳邁出門檻時,鄒二少爺說:“我曉得今晚上你心里有好多疑問,你現在就問吧。”
鄭三青回身看著鄒二少爺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問了:“大哥,我只問這一次,他是不是那邊來的?”
鄒二少爺拍了拍鄭三青的肩:“他究竟是哪邊的,到時候我曉得知會你與三弟。”
“有大哥這句話,我和三弟的心也就落實了。”鄭三青說了這話后,出了大門離開了醬園坊。
把該打掃的地方打掃得干干凈凈了,冷月本來是要把晉三風脫下來的,浸滿了醬油的衣服褲子拿去丟到糞坑頭的,幽蘭卻說擰干些后等會燒水時塞進灶塘里燒了。
重新洗了臉腳在張表叔的床上躺下來,兩人這才感覺到腰酸背痛了。但今天發生的事卻讓兩人亢奮得無法入睡,就那么沉默著躺了好一會兒,冷月才側身過來對幽蘭說:“你說這人怪不怪,我連人都敢殺,卻不敢下刀去取一顆子彈。聽二哥說你平時連殺雞都不敢看的,結果能那么鎮靜自若地敢在他的身上動刀,真讓我佩服死了。”
幽蘭就那么平躺著說:“我也說不來,可能你面對的是仇人,而我面對的是……不說了。”讓冷月不要再說話了,說明天還有好多事要做的。
冷月偷偷地在心里笑了一下,也沒去揭穿幽蘭心中的那點秘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睡。
鄒二少爺等幽蘭冷月去睡了,才進了幽蘭的寢室。
晉三風因為傷口實在太痛無法入睡,見鄒二少爺進來什么話也沒說,脫了外面的衣服褲子,上床來與他睡在一頭,便拿出暗號來對:“請問,藍相
誰知鄒二少爺卻心情復雜地來了一句:“你就節省點力氣好好還陽吧,還對個狗屁暗號,我……嘿,四天前就看過你的相片了,孫昊天孫參謀,你在雜耍區怎么閃得那么快?我立馬就讓毛牛來追你卻連個影子也沒追上。”
“可能是該我命中挨這一槍吧,這下你該放心了吧,縮骨丹同志。”晉三風的心里完全踏實了。
“快忍著痛多少睡一陣吧,以后相處的時間還長呢。不過,明天一早你就是痛死也必須要跟去見一個人。睡,明天的事明天再說。”鄒二少爺扭轉身子,背了晉三風。
晉三風聽了鄒二少爺的話,什么話也不說了,閉上眼睛忍著痛開始默默數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