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門寒淵,止水清清淡。古宅飛檐,亦嗔亦怒戲長天。冬寒春暖復歲歲,看腳下千條路隨意伸展,今夜明朝景迥然,嘆命運只在轉瞬之間。
會場與城里沒有人看見過陳三少的影子,倒不是因為他不想在熱鬧中露臉,而是一大早他忽然接到電話,幺爸從回來了,有緊急機密的事要親自向他交待。
幺爸在電話里叮囑陳三少不準向任何人透露他回來的消息,所以陳三少對陳老太爺也謊稱要去成都辦急事,帶著兩個貼心豆瓣——趙屁眼和王把細,坐著滑竿出北門城門洞向陳家桅桿趕去。
趙屁眼原來是個十足的莽子,不管你是哪個,只要把他惹毛了,都敢提起腦袋跟你兩個耍,結果弄得滿身都是刀痕槍傷,特別是在灌縣賭錢輸了耍橫那次,被灌縣舵把子青六爺的手下劉一刀在臉上斜架起砍了一刀,留下一道讓人見了就心驚肉跳的刀疤。
王把細卻是個城府極深的啞算子,做什么事都要經過深思熟慮后才下手。正應了鄉土俗語:會咬人的狗不叫喚。其實王把細比這還絕,是個地道的把你賣了你還要幫他數錢的角色。
陳老太爺曾經想網羅兩人為陳家桅桿做事而沒有成功。于是干脆用計將兩人全都送進了班房。一是怕跟了別人與自己作對,二是借此磨磨兩人的銳氣,好為兒子日后在溫江伸展拳腳所用。
誰知趙屁眼和王把細在班房里認識之后,這對性格上有著天壤之別的活寶,不但成了患難兄弟鐵哥們,還將兩人的莽和細結合得跟一個人似的,很快成了班房里無人敢惹的頭等人物。讓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世界就是這樣,越是讓人覺得不可能的事情,它偏偏就成為事實活生生地擺在你的面前。
一年后,陳三少當上了溫江清鄉剿共特別行動大隊的大隊長,在陳老太爺的授意下,決定將兩人收編進特動隊。他來到班房,對趙屁眼和王把細說:“從現在開始,你們兩人單獨各住一間班房,兩間房都不上鎖,如果你們能在明天天亮之前,一起從這里跑出去又沒有遭亂槍打死,前罪全免。不過記倒,我給你們兩條路,一是從此在溫江消失,二是跟我在溫江吃香喝辣掙票子。”
離開班房時,陳三少給牢頭交待道:“如果他們要翻墻或策劃暴動借機逃跑的話,就直接給我打了。”
牢頭看著陳三少不解地問:“那你是要讓他們死呢還是要他們真跑出去呢?”
陳三少哈哈一笑說:“我要的是有勇有謀的人,有勇無謀或有謀無勇的人我多的是。”
牢頭仍是不解陳三少的意思,但卻按照陳三少的吩咐向手下安排落實了下去。
牢房里,早已憋得毛焦火辣的趙屁眼沖著墻頂上的縫隙對隔壁的王把細說:“哥,你趕快想辦法快些跑出去吧,一年多沒有挨過女人的邊邊了,干得都要長出手來了。”
王把細嗤的笑了說:“要是那么容易就出去了,哥會讓我們兩兄弟在這連長頭發女鬼都看不到的地方等到今天?”然后閉上雙眼打起坐來。
每在這個時候,趙屁眼就不會去打擾王把細了,他知道等王把細睜開雙眼時,一個讓他做夢都想不到妙計就有了。
果然,一個鐘頭之后,睜開雙眼的王把細從地上站起來,出了自己的班房對趙屁眼說:“出來,跟哥走。”
一年多來,趙屁眼已對王把細的正確性深信不疑了,于是出來跟在王把細身后,穿過放風的壩子大搖大擺地向大門口走去。
負責對兩人嚴加防范的獄卒趕緊把情況報告給了牢頭。牢頭出來見此情境后恍然大悟了,不得不佩服地說:“陳三少將來一定是威震溫江的頭號人物。”
出了大門,王把細仰天一陣大笑后不無感慨地說:“這就是命呵!”
趙屁眼自然是不知道王把細感嘆的含意了,他也欣喜若狂地感嘆了一句:“老子們的命真硬呵!”
“硬個屁,”王把細說,“我是說我們的命其實不是屬于自己,是捏在人家手心頭的,既然命已注定,我們兩兄弟還有好抗拒的么?”于是兩人直接去見陳三少了。
陳三少見兩人如此之快就出現在了自己面前,簡直是喜出望外,當晚就設宴為兩人接風,散席之后讓手下去找來兩個美貌的暗娼,讓王把細與趙屁眼翻葫蘆倒水地過了個飽癮。
從此,趙屁眼與王把細便死心塌地為陳三少賣起命來了。
出溫江城北門往左一拐,楊柳河就在眼前了,一條隨了河道逶迤延伸的土路一直往上可到灌縣,至十七里處的舒家渡勉強能過小汽車,過舒家渡就只能過架架車雞公車了。
雖然溫江的表層土是全國獨一無二肥沃得流油的淺黑色油沙地,但若遇上連綿的雨天,路上經過車碾人走牛過之后,仍然溜滑得無從下腳,稀泥最深處能過腳背。于是乎路面上便日積月累地留下了深深的車槽子與牛蹄坑,天晴路干走在上面稍不小心就會絆個餓狗搶屎,如果步子快的話,還會揚起塵土。
楊柳河是成都平原上最美麗的一條河流,沿河兩岸生長著的一棵挨一棵的垂柳、曲柳與沖天柳,伴隨著綢帶似的流水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特別是早春枊芽新吐時節,放眼望去——
垂柳善感,似水情柔,宛若懷春少女。曲柳熱辣,薰風軟綿,恰似舞娘舒肢展體。沖天柳樹癡情長,空對浮云遠望,最合少婦盼郎模樣。嫩綠輕吻撫岸水,撩撥柔軟梳心境。水中倒影魚啣去,兩岸又見炊煙起。若絲。像簾。如夢。似幻。
雖然陳三少是常走這條路的,而且逆向去潮白塔子的人也多,時常有相互避讓的時候,但卻沒有打攪他觀風賞景的心情,破壞他享受這人在畫中畫又在人中的那分愜意。
認識他和趙屁眼王把細的人多,一路就免不了時不時地招呼應酬,在閃閃悠悠中不覺的就過了舒家渡到了劉板橋,然后往右一拐,一條路斜斜的直通吳家場,過吳家場兩里就到陳家桅桿了。
陳家桅桿是溫江乃至成都平原,無論規模排場都是最大最典型的川西豪門大宅院,龍脊形的圍墻一圍就是幾十畝。
坐西向東的陳家桅桿,整個布局簡直精妙絕倫:彩繪精湛的卷拱重檐大門,嵌著漢白玉浮雕的橫照壁,正中分前廳,二廳,正宅三重,最后是祭壇家法室,左右有抄手回廊,西側是設書房祠堂的小花廳,東側是設戲臺走馬轉閣樓的大花廳,南側是后花園……小橋流水、亭、閣、水榭、魚池、假山,名貴的花草魚兒點綴得恰到好處。
拋開眾多的長年短工家丁媽子丫頭不說,光院門外那高高聳立的雙斗桅桿和正門上方懸掛著的,據說是慈禧老佛爺親筆手書的“陳家桅桿”四個大字的牌匾,就足以讓人仰望和心生畏懼了。
別看陳三少在溫江是個一踏腳十里八鄉都有響動的人物,對幺爸陳涵文可是又敬又怕的。作為陳家新生的一代,他對陳老太爺和鄒老爺子那種以明爭暗斗繼承著的世仇有些厭惡了,因此從省事起便把幺爸看成偶象,巴望著有一天像幺爸一樣,到正規部隊當個堂堂堂正正的大軍官。即或不離開溫江,他也想靠著幺爸這個后臺,謀個縣長專員,這才算真正把鄒家踩扁了,所以自當了特動隊大隊長后,他便事事兢兢業業,等待著立功的機會。
到大門口,陳三少讓趙屁眼王把細留下守門,吩咐不準外人進入后,獨自進去。
陳三少的幺妹正陪著陳涵文在議事廳擺龍門陣,見三哥回來,便出來吩咐媽子泡茶去了。
議事廳正中那把古香古色的紅木太師椅,除了陳老太爺誰也不敢去坐一下。有事要議時,其他的人按輩份依次坐在兩邊的椅子上。陳涵文也不例外。
陳涵文上黃埔軍校前叫陳家富,現在國軍胡宗南長官集團軍機處任要職。
等陳三少進來恭恭敬敬地叫了幺爸,他才吩咐陳三少先去問候常年生病在床懶得見客的母親。
陳三少問候了母親轉來,老媽子已為他泡好了茶。陳涵文用手示意侄子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才開始說話:“我這次專程回來,一是有事要向你交待,二是提前給祖宗上上墳,就眼下的時局,恐怕清明節是回不來了。”
陳三少坐直身子,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幺爸請指教。”
陳涵文并沒有急于吩咐,而是掏出一個十分精致的煙盒打開,拿出一根煙在盒子上杵了幾下,陳三少趕忙起身上前掏出火柴劃燃為幺爸點燃,然后退到椅子上重新坐好。
吐出兩口藍色的煙霧后,陳涵文才問:“共產黨派到溫江來的人,昨天一定沒有到文廟來接頭吧?還有,上頭要你用打草驚蛇的辦法,也沒有起一點作用是不是?”
“幺爸也……”陳三少本來是想問幺爸也知道此事的,但一想那簡直就是廢話,于是改口說,“沒有,很有可能還沒有來。”
“除非出了什么漏子,這個可能性很小,”陳涵文擺了擺手,“因為據我們安插在共軍內部高層的特工傳回來的消息,這個人是該在昨天到溫江的。”
陳三少見幺爸說得如此肯定,哪有不相信的道理,但嘴上卻說:“幺爸你是曉得的,我跟我的手下對溫江的熟悉程度,即使是一只耗子爬過,也查得出是從哪個洞洞頭鉆出來的,何況是一個說不來本地話的北方人。”
“我也覺得很奇怪,他們怎么就派了個北方人來呢,這不是和尚腦殼上的虱子——明擺起朝我們的槍口上送么,真他娘希匹的不知放的是哪一顆煙霧彈,可惜我們的特工無法弄到此人更詳細的資料。”
“要是接頭暗號沒有改變的話,除非他是個啞巴或聾子,對了,從明天開始,我們連溫江城里臉生的聾子啞巴瘸子討口子,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一切皆有可能,眼下內地的地下共匪像蒼蠅一樣到處亂飛,這個時候他們派了個如此神秘的人來,使命的特殊就不言而喻了,對黨國一定十分不利啊。”
“上面不是宣傳說長江防線固若金湯,要實在抵不住了就劃江為界嗎,即使那個人來把溫江所有的蒼蠅蚊子都組織起來,被我們打下來還不夠弄一個拼盤,難道虱子還能把鋪蓋拱翻?”
“你以為溫江是你心頭巴掌大的溫江嗦?忘了小南街對到是啥子地方,專員公署,號令川西十七縣,共匪這盤來頭大喲。”
陳三少趕緊點頭:“是是是,侄兒全聽幺爸教誨。”
“就共匪現在的勢力,是不甘心劃江為界的,所以才派人進來組織策反,擴大力量,目的就是要為試圖突破長江打基礎,上峰為此十分的擔憂,我今天叫你回來的目的,是要向你傳達兩項絕密的指令。第一,軍統擔心共軍透露的是假情報,所以已派了綽號叫殺神頂極特工,可能今天下午到溫江,他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追殺共匪派到溫江的那個人,但由于現在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所以他到溫江后單獨行動。從明天起,你要放棄對那個共匪的追查,讓他放松警惕浮出水面,為殺神提供盡快完成任務的時間和機會。因為殺神還有一項很重要的但現在還不太明朗的任務要完成。”
“難道連幺爸也不相信侄兒有能力除掉區區的一個共匪么?”
“這是指令,沒有難道。” 陳涵文白了侄兒一眼,又說:“第二,我這里有一份上峰的手諭,你必須在今天親手交給譚瘸子,他看過手諭后明天就會開始尋找行動。你的任務是派個最貼心的手下在暗中保護和監視他,因為他對黨國十分有用。”
“就是那個在西大街城皇廟邊上開胭脂水粉綢緞鋪子的譚老板譚瘸子!?”
“就是他,他曾經是我們打入共黨內部的特工,與共黨派來溫江的那個共匪是同一部隊的,因受傷被共黨派回溫江潛伏。可能共黨對他有所懷疑,所以到現在也沒給他任何任務,要不是情況特殊的話,我們是不會讓他出面的,但……”說到這里,陳涵文停了下來。
“幺爸在擔心什么?”陳三少問。
“我之所以要你派人在暗中保護他,是因為軍統也知道他在溫江的存在,這殺神執行起使命來,是不按規矩出牌的,更不用說誰想擋他的路了,我是擔心譚瘸子會讓他給碰上。”陳涵文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幺爸放心,我會警告譚瘸子小心的。”
“那樣最好,但今天你不能因為潮會放松警惕,打草驚蛇的笨辦法就不要用了,只派人守在文廟,要是共軍派來的人真的在路上耽擱了,往槍口上撞也說不一定。你要記住,要是譚瘸子在殺神之前認出那個共匪的話,只要有機會你就先下手清除掉,這可是你娃兒給陳家桅桿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大好機會。”
“多謝幺爸給侄兒這個機會。”陳三少從陳涵文手上接過手諭后說。
“還有,”陳涵文說,“糧食是保證黨國鎮守大后方的關鍵,而溫江專區東關倉庫里的存糧則是這保證的重中之重,一點點閃失也不能有,你一定要給黨國看守好;從溫江到新津王泗兩個機場的公路,是大后方命脈,特別是三渡水渡口,你一定要保證它能隨時安全暢通,決不能被共匪利用或受到破壞;最后一件,你要加緊對溫江各路民團、袍哥碼頭的控制利用,他們可是我們鎮守住大后方不可忽視的力量與保證,不要給共黨留下可乘之機。但你要謹記一點,在溫江的地盤上,只要不通共,該放的就放過,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請幺爸和黨國放心,我一定會不辱使命的。”陳三少這樣對陳涵文保證后,就想去辦事了。
“啥子叫絕密指令,你搞醒豁沒有?”陳涵文嚴肅地問。
陳三少立即站直身體回答:“即使我為黨國以身殉職了,也要爛在自己的肚子里頭!”
“很好,這才是陳家桅桿的后代。以后我會根據時局的進展,回來給你出主意,定奪陳家桅桿的走向和命運的。”陳涵文拍了拍陳三少的肩膀贊賞地說,然后把跟與譚瘸子的接頭暗號說了。
陳三少沒敢在家里耽擱,告別陳涵文和母親,坐上滑竿帶著王把細趙屁眼往溫江趕。到舒家渡時看看時間,知道趕不上縣上的飯局了,便決定在舒家渡吃了午飯再回溫江。
這家開在陳公館右側的館子,在溫江上面幾個鄉場是很有名氣的。老板姓舒,舒家渡的土著,上灶做的熱窩雞,泡海椒炒雞雜,還有涼拌雞絲,味道之霸道就連溫江城里大館子的廚子也有來偷經學藝的。
今天潮白塔子,舒家渡街上的人很少。大堂里只有三個河西人在喝酒,三桿砂槍靠在桌子后面的墻上。
由于金馬河歸溫江縣管轄,所以溫江人將河西人一律喊成河那邊的人。
陳三少一行人來到館子門口時,舒老板正在階沿上戴著老花眼鏡看耍書,翻著眼睛從眼鏡上方一見是陳三少,立即取下眼鏡站起來歡喜著一張臉熱情地招呼:“今天是哪股風吹歪了,讓我們的大隊長放下潮會的熱鬧和天大的公事不顧問,到我這個小店店來尋清凈了?”
陳三少哈哈一笑說:“好久沒來,想你的雞肉味道了。”
“有三少爺這句話,比財神爺來了我還高興。我這就去內堂打整桌子,要熱的還是冷的?”舒老板將陳三少迎進大堂。
“就在大堂將就,我吃了回溫江還有急事,冷熱都要。”陳三少說。
王把細小聲對陳三少說:“我們還是到內堂吃吧。”
陳三少輕輕笑了一下說:“就在大堂。你也太把細了,在舒家渡就是隨便喊個不會撐船的人拿蒿竿,也翻不了船。”
“就是。”趙屁眼附和說。
王把細見陳三少堅持要在大堂里吃,便吩咐舒老板把靠大堂右邊墻的一張桌子打整干凈,讓陳三少在靠墻的那方坐了,他與趙屁眼對坐在兩邊,館子門口與內堂入口就全在兩人的視線里了。
抬滑竿的兩個人是陳三少的老主雇,陳三少原本是叫他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但兩人是很懂規矩的老實人,死活也不干,陳三少只得由了他們在另一張桌上去吃,上桌的菜與自己的一樣。
因為有事要辦,陳三少自己沒有要酒,為能喝一斤酒的趙屁眼要了三兩過過酒癮。王把細是滴酒不沾的。
當舒老板親自上灶把熱窩雞,泡海椒炒雞雜和涼拌雞絲弄好,各分成大小兩份端上陳三少和兩個抬滑竿的桌子上后,陳三少又為兩個抬滑竿的點了一盤回鍋肉。
飯端來后剛動了兩筷子,那三個河西人借著三分酒勁突然的就大聲劃起了拳來:
一個女人有呀有張嘴
不吃飯來光呀光喝水
兩個奶子四把大的腿
捏呀掰呀上下都出水
三個男人九呀九條腿
披著蓑衣胴呀胴起嘴
四季發財該你去偷嘴
八匹馬兒該你去吃水
該你喝呀下床遇到鬼
一個男人輸了,一口干了杯中的酒,另外兩人就放肆的又是拍桌子又是跺腳的大笑起來,其中一個大聲說:“歡!人生不過三件事,打酒,割肉,耍女人,又來,又來。”
由于陳家桅桿的家教很嚴,陳三少從小就很難說一句臟話,現在見三人在公共場所居然如此大聲地劃出這般下流的拳來,十分厭惡地緊皺了一下眉頭。
王把細與趙屁眼也十分討厭那三人這般大聲打攪自己吃飯喝酒,這時見陳三少緊皺了一下眉頭,王把細便對正看著他的趙屁眼點了點頭后又搖了搖頭。
趙屁眼立即就明白了王把細的意思:點頭是要他過去阻止,搖頭是讓他不要亂整。于是起身走過去,把一雙手撐在空著那方的桌沿上對說:“三位哥子能不能不要再劃拳了,你們滿嘴都是棍棍棒棒水水湯湯的還讓我們吃東西不?”
你道這三人是誰?他們可是河西元通場小有名氣的棒老二,前兩天在廖場踩了一個肥點,準備今天晚上下手,為了不引起廖場人的注意,就過金馬河到舒家渡來喝酒消磨時間。見正在興頭上居然冒出個一臉兇相的人來阻止他們劃拳,心中的火氣隨著酒勁一下子就翻上來了。
“你哥子是坐在溫江專署的官呀——方圓十七縣你才管得寬呢,”左邊那人看著趙屁眼說,“我們出錢打館子就圖劃拳高興,關你們吃飯啥子事,要你來狗拿耗子。”
右邊的是剛才輸拳的人,他把空酒杯在桌子上一磕:“你們那東西是吊在褲襠里頭耍的嗦?真是偷雀兒不長尾巴,怪拙拙的喃。”
趙屁眼懶得理會這兩個人,而是看著上首的那人說:“一看就曉得你是老大,現在,該你說了,還劃不劃拳?”
那人沒想到趙屁眼會如此的霸道,怒火一下子就竄上了頭發尖,猛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先扭頭看了身后靠在墻上的砂槍,然后指著趙屁眼的鼻子說:“老子們劃不劃拳關你鏟鏟事,你以為你長起一張爛臉就把人嚇得翻嗦?給你說,老子們不是被你娃兒嚇大的,坐一頂爛滑竿就不得了嗦?老子們回去的時候一個人坐三頂,氣死你雜種!”
“噫!你哥子的嘴真是甩鋼掰鐵,罵得扎實。”趙屁眼嗤的笑了一聲后,回自己喝酒的桌子去了。
舒老板一看要出事了,趕緊到三人的桌前對為首的人說:“三位大爺,我勸你們就不要再劃拳了,清清凈凈的喝完酒吃完飯做你們該做的事去吧。”
誰知那人卻無所謂地對舒老板把手一揮說:“你是怕我們吃了不給錢嗦?天皇老子我們都不虛,要不然我們河西人就白眉白眼的拿給他們欺上臉了。”
舒老板見對方如此看不到火候,又不敢去給陳三少說情,只得顛著老屁股出了館子朝陳公館跑去。
趙屁眼回到桌前,先用眼色去征求陳三少的意見,見陳三少淡淡地笑了一下,又去征求王把細的意見,王把細把一只手放在桌面上用食指輕輕的叩了兩下。趙屁眼心領神會了:陳三少要他去給三人來點顏色,王把細要他不要弄出人命來。于是端起自己的那三兩酒來到為首那人的身旁,放下酒碗說:“既然你是老大,又那么愛劃拳,現在我來陪你劃。”
“劃就劃,以為我虛火你嗦,”那人看也沒看趙屁眼一眼,“賭啥子?”
“賭這個,”趙屁眼把手去腰間一晃,手上就多了一把手槍,“啪”的一聲放在桌上說,“你輸了在自己的臭嘴上穿個洞,我輸了你就在我的心口上穿兩個洞。”
老大一看遇上辣子手了,卻不甘心就這樣敗下陣來,給兩個兄弟伙丟眼色的同時,突然伸手要去抓桌上的手槍。沒等兩個兄弟伙起身,他的手還未碰到手槍時,趙屁眼的另一支手槍已經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這下,三人立即呆若木雞了。
“就你們那三桿吹火筒,也敢過河來在陳家桅桿三少爺面前撒野?”趙屁眼用槍口戳著老大的太陽穴說,“你信不信老子的二指拇一摳,在你龜兒子的沙罐上穿出兩個眼眼來?”
老大雖然不認識陳三少,但陳家桅桿的名氣卻是如雷貫耳,立時嚇得差一點就把尿屙在褲子里了:“大爺就繞了小人的小命吧,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我這就去給三少爺磕頭。”
“這下子你龜兒子的嘴不臭了,但是已經晚了。”趙屁眼把桌上那支槍拿起來,然后命令老大仰起臉。
老大不知趙屁眼要干什么,乖乖的把臉仰了起來。
趙屁眼用槍把照著老大的嘴用力敲了下去,隨著上唇破裂,兩顆門牙掉進了口腔,沒等老大殺豬般的慘叫出口,趙屁眼已把槍管伸進他嘴里,正要摳動扳機在老大的臉上開個洞時,舒老板帶著舒家渡的鄉長陳進安進來了。
陳進安見狀立即大聲對趙屁眼說:“趙老弟慢動手!何必與他一般見識浪費一顆子彈呢。”
趙屁眼松開指頭但沒有把槍從老大的嘴里抽出來,他看著陳三少,等待指示。見陳三少把手輕輕一揮后,才把槍從老大嘴里抽出來說:“看在鄉長的面子上,我就不讓你多長一張嘴了,你順順當當的給老子把牙齒吞到肚子頭,再去給三少爺磕頭。”
老大吞下牙齒,與兩個兄弟伙不等趙屁眼用槍威逼,站起來要過去給陳三少磕頭賠罪。陳三少卻大肚地一笑說:“算了,你們繼續吃,等我們吃完走后才準離開。”
王把細這時過來,倒光三桿砂槍里的砂子火藥。
三人哪里還敢吃東西,挺直身子坐著一動也不敢動,心里只巴望著陳三少他們快些兒吃完飯走人。
陳進安見事態平息下來了,才滿臉笑容地與陳三少打招呼:“三弟你也真是的,來舒家渡也不進我的屋,這下,連吃頓飯也不舒心不是。”
“看安哥把話說到外人那里去了,是你大娘病情加重,我回來看看,下午還有急事要辦,想隨便在這里把飯吃了,哪曉得會碰上這伙烏貓皂狗的東西。”陳三少起身對陳進安說。
陳進安是陳公館陳老爺子的長子,在成都上過高等學府,十分信仰三民主義,要不是在舒家渡當舵把子的陳老爺子阻止,怕早就去參加革命了。雖然與陳家桅桿同姓不同宗,但兩家關系很好,老少同輩的都兄弟相稱。
聽了陳三少的話,陳進安趕緊說:“那我明天一定抽空去看看大娘。”
“你大娘正叨念你,說這么久沒去看她呢,”陳三少說,“她老人家就喜歡跟你說話。對了,你怎么沒去潮會,其他鄉長縣上都請了。”
陳進安說:“你二爸灌縣的幾個朋友來了,非得讓我陪著,我只好讓人替我去了,都還在喝酒,你要不要過去喝兩杯?”
“今天就免了,”陳三少說,“你去陪客人,要不二爸又不高興了,我改天再來看望他老人家。”
“那好,改天我們倆兄弟好生喝一臺,”陳進安見陳三少執意不去,讓舒老板把陳三少他們吃的錢記在自己名下,告別陳三少要回去陪客人了。
陳三少突然想起還有話要對陳進安交待,與陳進安一同走出館子后小聲說:“安哥,忘了兩件事要給你說了,如果最近有外省人來舒家渡,不管是聾子啞巴瘸子還是叫花子,你一定要留意,如果有可疑之處就通知我。還有館子里的那三個人,一看就曉得不是好貨,不是我小肚雞腸不肯放他們一馬,要是就這樣讓他們走了,說不定今晚哪家又要背時了。反正前方正要人,催壯丁催得要死人,我曉得本鄉本土的人你又不好意思下手,這三個人我就送給你頂缸了,你立即派人去渡口上扎起等到拿人。”
陳進安又看了那三個人一眼:“棒老二的確可惡,我相信三弟的眼光,一切按你說的辦。”
回到溫江東巷子堂館,陳三少對王把細趙屁眼吩咐道:“你們分頭去通知扎口子的兄弟伙,除了守在文廟的人,從接到通知起,不準再用暗號去追查那個共匪了。還有,從明天起,追查共匪派到溫江來的人的命令取消,即使發現可疑的人也不準去打草驚蛇,誰要是不聽命令就把他廢了,通知完后你們立即回來,我們還有事要做。”
趙屁眼不解地說:“隊長,這是個立功的大好機會,我就不信憑我們的本事在溫江翻不出那根北方耗子來。”
陳三少不滿地看了趙屁眼一眼。
王把細踢了趙屁眼一腳說:“走,辦我們的事去,你要是再屁話多,我先把你廢了。”
趙屁眼趕緊跟著王把細傳達命令去了。
等兩人一走,陳三少出來向譚瘸子的鋪子趕去,但城里的人實在太多,很費了些時間才擠到。一看,鋪子前竟然門庭若市,全是些衣著光鮮卻丑美混雜的女人,汗味混合著胭脂水粉香水味一下就塞滿了陳三少的鼻腔。
陳三少十分癡迷這種味道,下面就不受控制地有了動靜,正好貼著一個女人的后背,那女人就敏感到了,扭頭來一看是陳三少,立即滿意心喜歡地嬌呼了一聲:“原來是三少爺喲——”趁著人多擁擠吵鬧,將嘴附在陳三少的耳邊嗲聲說:“今晚來我的鋪子頭,我那死鬼在家陪朋友不到天亮是醉不醒的。”
女人是咪咪洋雜貨鋪的老板娘大水,與陳三少有過一回。
陳三少小聲說:“我是來買胭脂的。”
大水很是失望:“你說,你這么心高氣傲的會看上哪家的女子?是不是有門當戶對的要結婚了。”
陳三少說:“給我幺妹買的。”
大水聽陳三少這么一說,立即伸手把身前的一個女子扯轉身來。那女子一看是陳三少,臉突然的就紅了。
女人又把嘴附在陳三少的耳邊小聲說:“是我小姑子春月,跟她家婆長大的,才回來幾個月。”
看著一臉通紅的春月,不知為什么,陳三少的心蕩了一下。
大水又說:“她見過你兩次,就對我說你英俊又瀟灑,八成是看上你了。要是你答應來,我就做個媒婆,今晚我讓她去守鋪子,要是合你的胃口,就把她娶進陳家桅桿,我們以后就是親戚了,你是知道我那鋪子有你扎起才能滋潤起來的。”
陳三少見春月一直紅著臉用柔情似水的雙眸看著自己,真是個難得的可人兒,對大水點點頭后繼續往里擠去。
這次他學乖了,弓起身雙手在前去拔女人的腰。女人是忌諱被男人摸腰的,認識的便笑笑的讓他過去,不認識的見后面的都沒有出聲,知道不是一般的人物,心中雖有不滿,但還是讓他過去了。
譚瘸子正忙得不亦樂乎,突然見陳三少的腦袋從柜臺外冒出來,立即就明白從來不光顧他鋪子的陳大隊長這時到來,一定是有很特殊的事,于是大聲說:“陳大隊長從這么多女人的肚皮底下冒出來,真是艷福不淺呵。該不是來抓我的吧?”
“家里有急事。”陳三少也大聲說,“我要給幺妹買些東西趕緊回去,要是又空著雙手的話,她就要與我翻臉了!”。
見暗號對上了,譚瘸子示意陳三少從柜臺翻進來。
兩人進了里屋后,陳三少也不多廢話,拿出手諭交給譚瘸子。
譚瘸子打開看完,立即劃燃火柴把手諭點燃。陳三少看見他的雙手因激動而微微抖動著。
等手諭燃完,譚瘸子兩眼放光地對陳三少說:“局座終于肯讓我出山了,這口窩囊氣都快把老子給逼瘋了,等我把這事辦成就該咸魚翻身了。你以后不要再到我這鋪子上來了,要是被他們發現了,我就是有再大的福也享不成了。”
“你以為我想來嗦?你自己把招子放亮點,我們從此各干各的事。”陳三少這么說后,出來在貨架上隨便選幾樣東西裝在袋子里,錢也不付翻出柜臺擠出女人堆回到了東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