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沿途有很多梅

梅在異鄉的枝椏上，破口
每一朵
都是一個按鈕

梅上有雪
有幾粒還在母親的掌心蠕動
輕輕一按，總會發出響聲

天亮前，我坐上火車。母親
乘著個半小時的雪，一個人走回去
半月后我收到母親的信，說沿途有很多梅
關于雪，只字未提

2，夢落中秋

月滿之后，霧氣漸薄
隱匿許久的，都露出來
剛剛掰下的棒子在短墻上碼高，一棟老房子
和它的主人，越走越近

越碼越高，棒子比她的小腳穩當。一枚秋蟲
在她鞋面滯留，她小心取下
看它緩慢地往黃土里蟄伏，她說那是她自己
她說，秋風越來越涼

而我，無話可說
看著她一點點挪來，又一點點挪走。看著
一群秋蟲從滿月上蠕動下來
看著滿月
一點一點被掏空

3，這個時候

稻穗，越來越像我的老父親
拄著秋風，行動遲緩。也像一大群
上年紀的人，湊在一起聽日落的潮聲
而它們，確是父親的孩子

模仿的如此惟妙惟肖。一粒種子
從一塊田里搬到另一塊田里，從直立到開花結果
到現在患了父親一樣的骨病
風一寒，它們就痛。生命的弧度
越來越彎向泥土

只有父親用手撫摸它們
它們才撒嬌，爭著用攥滿顆粒的手，輕輕
捶他。父親和它們說什么，我聽不見
只能看見他彎曲的影子越拉越長
蓋住更多稻穗，像所有父親一樣
呵護著自己的孩子。此時
太陽正急速落下

4，父親的背

從稻穗，潮河，甚至一根馬尾草
都能讀出父親的背——
一尾魚的線條兒
彎曲，流動，搖擺
總是比靜止多一些

比一塊石頭有彈性，壓一下，縮一下
再壓，再縮。總會
反彈回來，卸下一大堆稻谷或棒子

最后一次反彈，把我卸下來
家也卸下來

5，母親的細軟

母親的細軟，藏不住。戴在手上
麥子青了，黃了
鞋子新了，舊了
餐桌上碗筷多了，少了
她的手腕越纖細，她的細軟越清晰

母親的母親把細軟傳給她
父親的母親把細軟傳給她
她成了最高貴的人，她掌管
一家人的體溫，掌管布袋里
數得清的米粒

母親的細軟，是一個時代
勒緊的胃，或者
紅袖章，是一本曾經人人捧在手上
現在，卻很少讀到的線裝書

6，舊毛衣

隱藏的過程，無異抽刀斷水
堵上這頭，露出那頭
從哪里扯一下
都能搗出一大截。僅僅是
一大截而已，又會從另一個破舊處斷開

母親這件舊毛衣
藏到哪，都是傷口

7，窟窿

兒子的聲音夾著一場雪過來
母親低頭不語。父親兀自卷著旱煙葉
兒子撂下電話
父親的手哆嗦一下，一團火落在炕被上
母親發著狠拍打
把煙戒了吧——窟窿
越來越多

8，又見炊煙

一只鳥遠離故鄉的炊煙
在陌生的村子降落。這里有草籽，雪粒
它一一銜起。又輕輕放下

月光是隨身攜帶的火種
母親在每個夠得著夕陽的地方，叨念
并把它們一大片一大片裁下，絮足四斤。寄給我
我把它蓋在頭上。輕輕地摸，深深地嗅，狠狠地擰
等被子擰出水，河就滿了

如今，炊煙又起。一只鳥在村口
收攏七零八落的羽毛，銜起所有月光
還給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