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 香
又是一個細雨緋緋的天。亮亮的雨線,在灰蒙蒙的天地間絲連著,在竹葉、樹葉上輕唱著結成一顆顆晶亮亮的水珠,連續不斷地從葉尖上往下滴落;房檐上的雨水牽扯成細細的水線,直直的掛到地上,看去如是銀絲掛成的簾子。偶爾有一陣風吹過,竹葉、樹葉上的水珠砸落下來,在地上發出撒豆子般的聲音。
還未到出發的時間,況子文便到小花廳來對陳吉善說:“二少爺,我想我們應該提前出發,與其讓對方安排好了等著我們,不如先給他個下馬威,來他個猝及不防。”陳吉善覺得十分有理,采納了況子文的建議,住上轎子,閃悠悠地往元通場去了。
剛上金馬河西岸的河堤,迎面就碰上了從元通場回陳家大院的劉黑鬼。頭發和上衣全都濕透了的劉黑鬼對下轎來的陳吉善和況子文說:“今天一大早,我在闞參謀長家斜對面客店的窗后,看見兩個人從闞參謀長家的大門出來,手里提著送飯常用的籃子,于是遠遠的跟著,跟了有五里時,他們進了一片青木樹林。我沒有靠近那片林子,向一個放牛的老頭打聽還有沒有另外的路可以進林子。老頭說那地方叫游家沱,林子有一半被養馬河兩人多深的深水沱包圍著,要進去只有前面的那一條路;還說林子臨水那邊有兩間房,原來住著一個孤寡老頭,前不久死了,昨天下午他還去林子里放過牛,可今天早上牽了牛想進去放時,被兩個別槍的人趕走了。我想大小姐一定就藏在那兩間空屋里,便叫一個兄弟伙隱蔽在離林子有些遠的地方守著,回來征求你的意見。”
“知道下落了就好,”陳吉善聽劉黑鬼講完,轉頭問況子文:“況先生,你看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呢?”
況子文看著陳吉善,臉上毫無表情地回答:“一切由二少爺決定吧。”陳吉善聽了況子文等于沒有回答的回答后,想了一會兒,對劉黑鬼說:“還是照原計劃,我與況先生先去拜會阮昌乾,你帶著兄弟伙做接應。”
正如況子文所料,當他們突然出現在闞參謀長家大院的門口,阮昌乾得到通報出來迎接時,表面十分的鎮靜,心里卻感到十二分的意外和吃驚。
走進去了,陳吉善與況子文才發現今天的陣仗的確不小:阮昌乾在大院該放人的地方,全都安排好了手下。
所有的表面文章和江湖禮節做完后,陳吉善與阮昌乾隔著八仙桌相對而坐。況子文原本是要站在陳吉善的身后的,阮昌乾卻說:“況先生今天是我請來的貴客,怎么能站著呢?”硬是將他讓到八仙桌上與自己和陳吉善成丁字形坐下。
陳吉善端起茶杯,但沒喝,看著阮昌乾:“阮兄,我既然已與況先生按照你的約定來了,也就沒有必要問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問了也是白問,主動權在你老兄的手上嘛,”說到這里,喝了一口茶,在阮昌乾猝及不防下突然直截了當地說:“現在就開出你的條件吧,我是袍哥人家,講究爽快二字。”
阮昌乾根本沒有料到陳吉善會單刀直入,一時間轉不過彎來,忙打了個哈哈掩飾過去,端起茶吹著浮沫做出不經意的樣子說:“既然二爺喜歡爽快,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條件嘛,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陳吉善放下茶杯,笑了笑后說,“怕不會那么簡單吧?”
“看來什么事也躲不過二爺的法眼,”阮昌乾也笑了笑,然后看著況子文,“其實,條件是有兩個,但如果況先生把第一個條件完成了,就沒有第二個條件了。”
陳吉善本來已伸出手想要去轉動茶杯的,聽了阮昌乾的話后將伸出去的手停下了,做出十分不解的樣子看了況子文一眼后才問阮昌乾:“阮兄真會開玩笑,這事怎么能與況先生扯上關系呢?”
阮昌乾哈哈一笑:“二爺真是貴人多忘事,記得那天為我西雄表哥燒紙錢時,你親口對我說,我西雄表哥之所以死不瞑目,一定是熟人做的。”說到這里,看著況子文,“現在大家都心知肚明了,總得有人出來做個交待吧,這也是袍哥人家的規矩,你說這話在不在理,況先生?”
況子文一直若無其事地喝著自己的茶,聽了阮昌乾的話后,才突然回過神來似的,放下茶杯,將雙手握在一起,一邊捏響著指關節,一邊對阮昌乾說:“我爹對我說過,這人一旦非死不可,那就一定有他要死的理由,有時需要交待,有時根本不需要交待,不知我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滿足阮團長第一個條件的要求?”
“夠爽快!”阮昌乾喊了一聲,“難怪近段時間各碼頭的人一聽況先生的名字,都會臉色大變,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其實,這條件十分的簡單,二爺的侄女和府上丫環被我保護在游家沱青木林的那兩間空屋內,負責保護的人是我從部隊帶回來的三個槍法不錯的部下,但卻不知能否與傳說中況先生的槍法相比。如果況先生能獨自一人,我說的是獨自一人――去林中將人救出來的話,我不但沒有第二個條件,而且會將陳家大院與闞參謀長的賬也一筆勾消。”
“你這不是明擺著讓況先生去送死嗎!”陳吉善雙手按著桌子,做出要站起來的樣子,但最終沒有站起來。
“二爺何必要激動呢?”阮昌乾用手轉著茶杯,“這就是條件,而且是你必須答應的條件,要不要我與我的兄弟們出去一下,你與況先生商量商量?”
況子文站起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后對阮昌乾說:“你陪二爺好好的在這里喝著茶等我。”然后誰也沒看,往外走去,當阮昌乾問要不要人指路時,他頭也沒回地說:“路是在我腳下的。”
剛走出元通場的上場口,況子文聽見劉黑鬼在路旁的一個破茅房里小聲叫他,他走過去撩開茅房的麻布簾子,見胡爛眼也在,將經過三言兩語地說完后,對劉黑鬼說:“你留在這里,如果發現有人跟蹤我,就想法把他做了。爛眼去青木林,找個稍遠但要顯眼的地方吸引林中人的視線,無論林中發生什么事,都不要進去,除非是我叫你。”見兩人點頭,痛快地掏了一泡尿,出了茅房。
況子文沒有往上直接去游家沱,而是拐上一條田間小路,橫著走到養馬河邊。河的兩岸雜生著各種樹木,最多的是劍茅和一種叫水絲條的矮灌木。劍茅已干枯,水絲條是不落葉灌木,一叢就有幾十上百根枝條,枝葉交錯幾乎到了密不透風的地步。
況子文選了一個淺灘,脫了鞋,撩起長衫挽起褲子涉水過了河,穿上鞋,繼續橫著走上半里后,才往上游走去。
走過游家沱那片青木林半里后,況子文才轉回來,盡量尋找能遮身的地方,小心地繞到包圍青木林深水灣中間的一大叢水絲條后面蹲下來,仔細觀察對河林中的地形與動靜。
水面十分的平靜,除了輕微的漣漪,連小波浪也不見一個。對岸兩間破爛的茅草房,隱藏在三大叢水絲條和一大叢劍茅后面,隱約還能看見一扇向河的沒糊紙的小窗子。
況子文很有耐心地觀察了好一會兒,斷定無人監視這段深水沱時,提著兩把上了堂的手槍就要下水,當一只穿著的腳快要挨到水面時,況子文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自罵了一句:“況子文,你他媽的簡直就是一個十足的大笨蛋,穿這么厚的衣褲下水,是想沉到水底喂魚么?”收回那只伸出去的腳,除了鞋,脫得一絲不掛,將一把槍用衣褲包裹好,頂在頭上用右手扶著,左手舉著另一把槍,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地下到水里。水很深,一下水腳下便失去了實地,他雙眼盯著對岸,踩著水向對岸蹚去,
春天的水雖然刺骨的冷,況子文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順利地蹚到了對岸,居然連一根頭發也未打濕。他將包裹著槍的衣褲輕輕放在兩叢水絲條之間的空隙處,抓住一根水絲條,輕輕上了岸。兩間茅草房離水邊其實只有三丈遠,這時連一點聲音也聽不見。況子文雙手輪換舉著槍,眼睛緊盯著茅草屋,穿好衣褲后,反手拿起地上的槍,貓著腰來到那扇窗下,聽聽房里沒有動靜,才慢慢的直起腰,把眼睛貼在窗子下角。
屋里除了一張橫放著的床,什么家具也沒有。蘭香裹著一床被子,只露出一張臉靠著墻拳縮在床上;兩個男人背對窗子坐在朝門的床沿上,一個男人低頭用衣服擦著手槍,另一個男人則一手玩著槍,一只手反伸在被子里,撫摸著蘭香的身體。蘭香雙目散著光,活脫脫的一個植物人。
雖然沒有發現第三個人,但況子文決定先解決這兩個,因為這樣對方毫無防備的機會可能會稍縱即逝。剛準備直起身來,擦槍的男人站了起來,對摸蘭香的男人說:“你該去河邊守著了。”那男人卻說:“水那么深,他會變成一條魚么。”擦槍的男人把摸蘭香的手從被子里扯出來,將自己的手伸進去:“摸這么久了,還沒起色是不是?你和老四才五次,老六才六次,就都不行了,看我的,一摸就來事,這可是第十次了。”說完扯開蘭香裹著的被子。
“媽的,原來是四個人,”況子文在心里罵著阮昌乾。
被子扯開后,一絲不掛的蘭香條件反射地立即將拳縮著的身子伸直躺平,并將雙腿盡量分開,她身子下面的毯子上,已被血水和精液浸濕了一大片。男人卻捉住蘭香的雙腿,要她頭朝窗子橫躺在床上。蘭香乖乖地照辦了,一頭被弄亂的長發從床沿上搭拖下來,像是紛亂輕瀉的瀑布。她屈起雙腿,將雙腳放在另一邊的床沿上。男人撩起長衫,對另一個男人說:“你看怎么樣?”他根本就沒有穿褲子。
另一個男人往下看了一眼:“地道的一頭公驢,一點也不假。”爬上床,捏住蘭香的一個乳房,俯下身去親蘭香的嘴;被稱做公驢的男人又將蘭香的身子往后拖了拖,弓身摟住蘭香纖細的腰……隨著進入,他慢慢抬起了變了形嘴臉,但卻突然不動了,隨即一種巨大的恐懼出現在眼里。他看見窗外有一雙憤怒的臉和兩個黑洞洞的槍口。
那男人來不及有丁點動作,況子文左手的槍便響了。另一個男人在槍聲中驚恐地剛抬起頭,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另一粒子彈也從他的額頭直穿后腦。兩個男人幾乎同時撲壓在了蘭香身上,蘭香仍然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躺著,任憑兩個男人的血和腦漿在自己的臉上、身上四處流淌……
槍聲剛響過,況子文聽見一個男人在吼:“搞什么搞!人還沒出現就亂放什么槍?是在給自己壯膽么?一個小嘍羅有什么好怕的?”邊說邊推開半掩的門,還沒看清屋里的情況,一粒子彈同樣從他的前額直穿后腦。
況子文在對方還沒有倒地時,以極快的速度繞過茅草房,來到另一間房門前,他想推門進去將茜茹保護在自己的槍口下。剛將門推開一條小縫,憑感覺有一個人在側面
右手已有點不聽使喚了。林子中死一般的寂靜。況子文知道,對手正側身躲在某一棵大青木樹后面,觀察著他的動靜。“媽的,在跑動中還有這么好的準頭,阮昌乾果然沒有吹牛,全他媽的是一流的槍手。”況子文在心里說。
這是最后一個對手,而且茜茹不在對方手上,況子文沒有一點好擔心的了。于是,他保持著那種姿勢,耐心地等待著。幾分鐘之后,對方見他沒有一點動靜,便以極快的速度從藏身的樹后一下閃到往茅草房這邊更近的一棵樹后;況子文得意地笑了,將目光鎖定在對方藏身的樹和另一棵大青木樹之間。他斷定對方會選擇那棵樹作為下一個藏身之處。果然,又幾分鐘后,對方從樹后閃出,向那棵大青木樹跑去,但就在他跑到兩棵樹的中間時,況子文的槍響了,不是一槍而是三槍。他聽見對方惱怒地不知罵了句什么,就一頭栽倒在地。況子文站了起來,這時才感到自己的骨頭也在發燒,于是罵了一句:“媽的,這河水真涼。”正要推開門,那門卻開了,茜茹站在門里:“我在門縫里看見了,以為你死了。”
“好聰明的茜兒,你怕嗎?”況子文蹲下身問,見茜茹點點頭,將她抱起來,讓她的臉緊貼在自己的胸上,他不愿她看見地上的尸體。況子文從門口的尸體上跨了過去,一直走出青木林,對還在遠處觀望的胡爛眼招了招手。胡爛眼見后以極快的速度跑了過來。況子文讓他為自己包扎好傷口后,將茜茹交給他,讓他選小路繞道將茜茹送回陳家大院。
等胡爛眼轉身走后,況子文才轉回青木林,走進蘭香躺著的屋里。
況子文將兩具尸體從蘭香身上搬開。蘭香已經成了血人,但仍然保持著先前被人進入的姿勢躺著。況子文撕開被子,扯出一大堆棉花放在蘭香身上,拿起蘭香的衣褲,抱起蘭香,來到房后的河邊,用棉花浸了水,開始清洗蘭香身上的血。刺骨的水一冰,蘭香清醒過來,認出了況子文,沒有哭也沒有喊,而是聽話地讓況子文為她清洗著……清洗完了,穿第一件衣服時,她才十分后悔地說了一句:“我不該一個人帶大小姐去潮會的,我是活該……”沒說完便大力地咳了起來。誰知這一咳,下身的血卻激射而出,很快紅了雙腿和腳下的一大片地,況子文見狀,立即后悔不該用冷水為她清洗身子的,急忙伸手去蘭香的兩腿間捂,哪里還捂得住,手忙腳亂中才想到用棉花去堵時,蘭香已泥軟在了他的懷里。況子文用棉花堵住了蘭香的下身,一邊為她穿衣服一邊說:“是我害了你……”穿好衣褲后,況子文將蘭香抱起來,還未邁開,步蘭香艱難地睜開眼,對況子文笑了笑,似乎還想要說點什么,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來,便永遠閉上眼睛。
況子文將蘭香放回到那張床上,為她梳理好頭發,整理好衣服褲子,蓋上已撕爛的被子后,把四具尸體擺放在床兩邊的地上,出來關上門,掏出火柴劃燃,點燃了茅草房。
火,就像有心卻膽小的貪婪者,一陣羞澀過后,暴露出了饕餮者的本性,將舌頭能及的范圍,舔食一盡。
況子文退到離茅草房三丈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大火燃上屋頂,才走出青木林,向元通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