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流去
說來也怪,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況子文就有了一種十分溫馨的感覺。感覺來自腳下的路。在他的記憶深處,腳下的路熟悉而親切的同時,又十分的陌生,好象昨天才走過,又好象從來沒有走過……那種感覺如同一只柔軟而溫暖的手,牽引著他往前走去。
路的兩旁盛開著無數白色與黑色的野花。有許多白色的蝴蝶停在黑色的花朵上,又有許多黑色的蝴蝶停在白色的花朵上,還有許多粉色的蝴蝶在前面輕盈地飛舞。況子文覺得這條路是那么的寧靜而且浪漫之極,正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路的盡頭就出現了一座院落,竹木扶蔬,雞犬聲溫馨而出,籬笆門前站著一個小兒,正向這邊張望。況子文這才想起,自己在無意間到了學生問非的家,正思想著問非的家該是在金馬河岸邊的,視野里的金馬河就有了,并夾著“轟”過來,“嘩”過去連成一片的流水聲。
問非不等況子文走近,大聲說:“先生,我爺爺正等著你呢。”況子文過去摸了摸問非的頭:“你爺爺怎么知道我會來?”屋里就出來一個老者,白發銀須,精精瘦瘦,雙目炯炯有神,一件青色長衫,一副仙風道骨的尊容。老者朗聲說道:“這世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況子文忙上前施禮:“世伯這向可好?”
老者叫吳為,與況子文父親一樣,也是個塾師。學問卻遠在況子文父親之上,父親常帶著他來向吳為討教切搓。
吳為揮了揮手:“不必多此塵世俗禮了,知你今日要來,酒菜已備得差不多了,”
上來握住況子文的手,“老朽今日就陪故人之子喝個痛快。”
那只手柔軟而溫暖。
桌椅早已擺好,況子文也就不再客套,坐在吳為的下手。但見桌上擺放著一壇酒,兩副碗筷,兩個酒杯,還有四個用碗罩住的盤子。況子文不知所蓋為何物,卻又不便問。
吳為將酒開了封,一股奇香撲鼻而入,況子文雖然喜歡喝酒,卻從未聞過這等酒香,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酒?”
“地里生的,”吳為所答非問,將兩個酒杯斟滿。況子文就吳為的話思想了一會兒,會心地笑了。吳為見況子文面露明白之色,說我們先干一杯,與況子文將杯中的酒干了。之后,吳為將自己面前的那個罩著盤子的碗揭開,況子文一看,是一個熟透的桃子和一個連刺殼的粟子,不解地看著吳為。吳為笑笑:“這是善惡,”捏捏桃子,被捏處陷了進去;再捏捏粟子,刺芒立即刺進手指,拿開手,示與況子文,五個手指上皆有血珠冒出,“現在,你可以隨意揭開一個盤子了,”
況子文隨意地伸手揭開一個罩著盤子的碗,立時被嚇得面如土色:盤子里活生生地蟄伏著四條通體褐色的大蜈蚣。口中便:“這、這……”的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吳為仍笑笑:“這是四季。”
況子文卻不同意了吳為的解釋:“四季該有色彩之分的呀。”
吳為不答,叫一直守在桌旁的問非:“去端來。”問非應聲去屋里,用托盤托著一個看似透明的缽,放在桌上。況子文看時,里面是四個石頭,分出綠、紅、黃、白四種顏色,十分驚訝,因為金馬河是斷然找不出這樣的石頭來的。正要問那石頭的出處,吳為已將盤子里的蜈蚣,一傾倒進缽中,順勢用盤子蓋住缽口,少頃移開盤子。況子文再看時,四條蜈蚣不但盡熟,而且分出了綠、紅、黃、白四種顏色,這才明白那四個石頭是用火燒透了的。
吳為說:“這是為你準備的第一道下酒菜,”教了況子文的吃法。
聽吳為介紹了吃法后,況子文不再怕了,將蜈蚣去了頭,剝了殼,就著酒一條一條地吃了下去,真的就吃出了春天的鮮嫩、夏天的火熱、秋天的枯燥、冬天的冷浸,一邊叫絕一邊盡情地喝酒。四條蜈蚣全吃完了,才想起忘了讓一條給吳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吳為看出了況子文的心思:“都是專門為你準備的,我有這善惡就行了,”又干了一杯酒,“你再揭開一個盤子。”
況子文又隨手揭開一個盤子,但見盤子的邊沿一周鋪著鳥的羽毛,中央是一只烤得黃燦燦的的鳥兒,那誘人的香味讓況子文差點就從口中伸出一只手來:“這是云雀,”況子文是認得那羽毛的。吳為不再解釋,仍是笑著,看著況子文迫不急待地抓起云雀,饞貓似的就著酒幾口吃下了肚。
吃下云雀之后,況子文心中有了一種強烈的愿望:立即揭開最后一個盤子。在他的想象中,盤子里一定是更加味美的東西。剛要伸手,吳為卻說:“別忙,還有一道菜該給你上了,”扭頭對問非說時辰正好,你去吧。問非出去,很快就轉了回來,手里提著一條活蹦亂跳的況子文從未見過的魚。
“這是什么魚?”況子文問。
“河豚,”吳為答。
“真正的美味呵!”況子文失聲叫了起來。
“是的,”吳為笑笑,“它的一滴血,足以毒死三頭牛,你不怕么?”
“拚死吃河豚呀,你是該解其中之意呀?”況子文有些忘乎所以了,目無尊長地說。吳為并不計較,讓問非拿去燒好。不久,問非將燒好的河豚端上桌,況子文也不說話,就著酒大吃起來,那個嫩呀、鮮呀、美呀,讓他將頭腦中的字句翻了個遍,也沒有組織出合適的形容句子來,只恨自己沒將舌頭一道吞下肚去。吃完了,況子文美美的地打了一個嗝兒。
“吃飽了?”吳為問。
“吃飽了,”況子文答。
“那你還需要什么?”吳為又問。
“一飽百不思呀,”況子文答。
吳為突然哈哈一陣大笑,之后,叫況子文揭開最后一個盤子。
況子文依言揭開最后一個盤子,眼珠立即就不轉了:盤子里并排立著三個小面人,一個是妻子玉清,另外兩個是今日讓他斯文全失、恥辱塞滿全身心的楊西雄和謝副縣長。況子文看著玉清時,全身心都充滿了愛意;看著楊西雄和謝副縣長時,全身心卻充滿恨意。抬頭看著吳為,這才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了:吳為今日特意為自己準備了這一切,一定是想要訓示什么的,就如以前與父親來這里時一樣。于是雙目茫然地問道:“世伯能否將這一切言明,免得世侄在迷津之中。”
“剛才你所為的一切,就是一切深處迷津之中的世人所為。”吳為用手捋著山羊胡子。
“此話怎講?”況子文更加迷茫。
“其實也不深奧,世人一年四季吃喝著地里生的、地上爬的、天上飛的、水里游的,但心中的愛恨、貪欲卻永不滿足,輪回反復中惟一不知的就是善惡了,”吳為解釋道。
“世伯此言差矣,連三歲的小兒也知道善惡的,”對吳為的解釋,況子文心有不服。
吳為看著況子文,眼中充滿了失望,將身前盤子中的桃子和粟子往一處捏弄,放開時,況子文看見粟子的刺芒深深扎進了桃子里,不解其意。吳為說道:“三歲的小兒知道善惡,可很多人即使活到一百歲也不分善惡,”說完,叫問非為況子文端上來最后一盤說是他精心準備的拼盤。
盤子端上來了,里面有一條連皮的死蛇,口中銜著一只連皮的青蛙,青蛙的兩腿間,有一只臨死的蟲子在掙扎。
“這不是給你吃的,是給你看的,現在給你時間好好的看,我有事出去一下,回來你告訴我看見了什么,”吳為說完,領著問非出去了。
況子文仔細地看著,想著,卻沒看出和想出什么名堂。站起來,圍著桌子轉了幾圈,仍未看出和想出什么名堂;心里就有些不耐煩了,想可能是吳為故意要捉弄于他,于是懶得去想去看了,提起桌上的酒壇,也不用杯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后來就有了醉意,正想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兒,吳為和問非回來了。
“世侄,看出什么來了沒有?”吳為關心地問。見況子文一副醉態,眉頭皺了起來。
“不就是一條死蛇口里銜著一只死蛙,還有一只臨死的蟲子在盤子里掙扎嗎,”況子文禮貌地坐直身子,卻有些不屑地問答。
吳為嘆了一口氣:“真沒想到呵世侄,你竟然被這十分膚淺的表相深深地迷惑了。是的,蟲子與蛇是風馬牛不相接的,原本是自由自在為飛翔而活著的,但卻因為偶爾的一不小心,落在了池塘里一株不該落的小草上,成了青蛙的美餐;青蛙吃飽蟲子后本該好好修養身心的,可它偏偏要大喊大叫:‘蟲子是為我而生的!池塘是為我而有的!’這時蛇出現了,等青蛙明白過來蛇也是因為它而有的時,已經晚了,”說到這里,吳為指著蟲子,“這蟲子是你,”指著死蛙,“這是楊西雄、陳吉善等一干人,”指著死蛇,“這也是你,是蟲子后來變化的。”
況子文聽后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后再看時,那只臨死的蟲子已不見了,于是說道:“世伯定是喝醉了,全是一口的胡言亂語。”
“看來,你該走了。”吳為嘆了一口氣后,已是滿眼含淚了。
況子文見吳為下了逐客令,一邊不滿地嘀咕著,一邊走了出來。卻不走來時的路,徑直上了金馬河堤。但見河水一片茫茫,無邊無際,不知是在往哪個方向涌流,這才知道自己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了回去的路,回頭沖吳為的房屋方向大聲喊:“世伯,我該怎樣才能回去?”
很快傳來吳為的回答:“隨流去吧!”
況子文聽后將雙目一閉,縱身往河里跳去,下落中才突然想起來:吳為早在父親之前已死,學生問非也在三月前溺水而亡。慌忙睜開眼,身下哪里是河水,而是深不見底的茫茫深淵……萬分的恐懼中,大叫了一聲……況子文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滿頭是汗。
原來是在彎柏樹上做了一夢。
況子文喘著粗氣,背靠著樹干坐在地上,剛才夢中的一切歷歷在目。回憶完了,長吁了一口氣,卻從呼出的氣中聞到一股酒的奇香,與夢中所飲之酒是一種味道,正想感覺肚中是否也同樣有吃過的夢中之物,一陣濃濃的醉意襲來,就那么背靠著樹干,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已挨黑,全然忘了曾做過的夢,自語道:“原來只想到這林中來哭一場的,卻一覺死睡到現在,”想起了玉清,這么晚了不見自己回去,不知擔心成了什么樣子。急忙鉆出古柏林,沿著來時的路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