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河
岷江從岷山山脈起源一路下來,到了都江堰的魚嘴,分出了內江和外江,外江便是金馬河。金馬河在成都平原上一路穿州過縣,流完七十四公里之后,在新津武陽鎮(zhèn)與內江匯合,完成了它的使命。據(jù)《蜀水考》:“流汶二江之源,其正派曰金馬河。”可見岷江雖然分內外江流過成都平原,金馬河是主流也。這多多少少給兩岸靠金馬河恩澤而生存的人們,帶來了心理和精神上的安慰。
況子文出了鄉(xiāng)公署,從擁擠的街上徑直上了金馬河堤。他的整個身心被一種莫大的恥辱完全包裹著,那滋味就象是穿了一件越勒越緊卻無法掙脫的背心。他心煩意亂,天分明在頭上頂著卻不存在了,地分明在腳下踩著也是不存在了;身旁晃過的人,在感覺中是被空氣吹動著的一團團透明的煙霧。有很多認識他的人招呼他,他卻充耳不聞,如入無人之境一般的前行。弄得那些招呼他的人十分尷尬,就有一個回頭去看況子文的背影,想要證實自己是否認錯了人,結果被后面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問他:“你在看什么?”回頭的人大聲回答:“剛過去一個省城來的妓女。”于是便有更多的人回頭去看,結果又與更多的人撞了滿懷。第一個回頭看況子文背影的人哈哈一笑后,往要去的方向去了。
河水十分渾濁,波浪你推我涌,拍擊聲連成一片,“轟”的過來,“嘩”的過去,簡直不成章法。河風夾雜著上游的腐殖土味,一陣緊一陣地往河堤上撲。況子文走到渡口的巨柳樹下,經(jīng)河風一吹,清醒了一些。恰逢渡船靠岸,水貓子站在船舷用帶反鉤的撐桿鉤起系在岸上的套繩,套在船頭的木樁上,吆喝著船上的人依次下船,抬頭時見況子文在樹下站著,大聲問:“況先生,誰當上鄉(xiāng)長了?”
一股惡氣立時憋得況子文心中極的難受,于是失了往日的斯文,脫口大聲吼道:“我舅子!”
“說得好,說得好。”海青聽后“嗤”的一聲笑了,“況先生今日終于幽默一回了。”水貓子正將一個老太婆往船下扶,又大聲問:“你的哪個舅子?” 不見回答,抬頭去看,哪里還有況子文的影子,于是嘟噥道:“他今日怎么了?” 卻立即回頭大聲罵:“擠什么擠,沒看見我扶你老祖宗要下船么!”海青在船尾喊水貓子:“別讓他下船,就是擠的那個,他說船靠岸就給錢。”那人見沒逃過,便說:“現(xiàn)錢一文也沒有,炒花生要不?”海青說:“提過來,我正好下酒。”那人把炒花生提到海青面前,海青伸出大手便抓,那人心痛地嚷道:“少抓點,少抓點,我老婆過了秤的。”等著下船的人一陣哄笑。
況子文退下河堤后,沿著堤腳的小路往前走。
堤坡野生著濃密的刺槐。無數(shù)小鳥在刺槐叢里飛來跳去的覓食,有在葉上啄著蟲子卻扯不下來的,就吊著用力撲閃著翅膀。鳥們是歡叫著的,況子文卻聽不見,全被水聲湮沒了。
從堤腳往外延伸著兩百多米寬的亂石灘,能看見的鵝卵石都倒向東方。石縫間瘋長著甜根的芭茅和野蘆葦,花剛開過了盛期,雪白的一層象是貼地的白云;每遇風強時,滿河灘的飄飛著潔白的花絮,又似冬天里亂舞的雪花,劈頭蓋臉弄得況子文一身都是。
唱票帶給況子文的恥辱,在這凄凄慘慘的環(huán)境中,就象一個極其熟練的琴手,不屈不繞地專門拔動著那根傷心的琴弦,連空中叫天子的啼叫,也是那么的落泊與讓人心酸。況子文不得不淚滿眼眶了。
況子文終于走到了陳家大院的那片古柏樹林。他一直往里走,到了最深處才停下來。這里,光線陰冷而暗淡,濃烈的松脂味充塞其間,河風攜著水聲高一陣低一陣地擠進來,在樹與樹之間的空隙里流動。況子文料定絕對無人會進來后,伏在一棵弓似的柏樹上,亮開嗓子,嬰兒一般嚎啕大哭起來。開始是發(fā)泄由恥辱帶來的壓在心中的憤恨,后是發(fā)泄由恥辱帶來的難言的委屈……最后,最后突然不哭了,被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因為在他的頭頂上,突然的就發(fā)出一陣大笑:“哈、哈、哈……”驚愕中,雙手撐地仰頭去看,除了交替重疊黑黢黢的柏樹枝葉外,什么也沒看見。況子文是不太信有鬼神的,這時卻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撞鬼了。就在他疑心越來越重時,大笑又起:“哈、哈、哈……”恍惚中,黑黢黢的柏樹枝葉間出現(xiàn)了一張大嘴,除了兩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一切嘴該有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況子文立時覺得身體里的什么地方“轟”的一聲,心或者什么很重要的東西隨即脫離身體飛了出去……況子文在大駭之中跳了起來,不分東西南北脫兔一般躥出古柏林,但那恐怖的大笑聲卻緊緊地追隨著他,以至出了古柏林一里才消失。提心吊膽地停下來,轉身回望,身后什么也沒有,古柏林仍然好好的在那里,一群松鴉在樹梢上飛起落下。
“難道是松鴉在學人笑?”況子文問著自己,卻找不到滿意的答案,他拿自己毫無辦法,便悶悶不樂地往前走,心中全沒了痛哭之前的憤恨與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