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渡
巨龜是陳家渡的老船工海青捉到的。
本來海青是每晚都要回陳家大院睡的,由徒弟水貓子守船,但自從發(fā)生了三個月前的那件事后,他便與水貓子交了換,有時甚至整日也不見下船一次,吃的喝的全支派水貓子上岸去辦。
船很大,全槐木的,一次能渡三五十人。后半部份被拱形的蓬遮蓋著,蓬下釘了一間小木屋,有門也有窗戶,只是門矮了些,海青進出都要弓著腰。船頭有一根立柱,上面固定著一根鋼繩,鋼繩的另一頭固定在一個滑輪上;一條更粗的鋼繩穿過滑輪,橫在一丈多高的河面上,兩頭分別系緊在東西兩岸河堤上立著的兩架巨大的三叉上后,末端斜斜的被牽引出去,牢牢的固定在一堆巨石中。渡船整日在河面上橫來橫去,滑輪也就跟著從這岸滑到那岸,有節(jié)奏地“嘩啦――嘩啦――”地發(fā)著聲響。
渡了最后一船人,海青把船停在東岸,把錢箱鎖在木屋里,然后上岸去一塊辣椒地里挖了幾條又紅又大的蚯蚓,摘了芋荷葉包好。洗過手,從懷里摸出扁肚鋼殼酒壺,擰開蓋,一仰脖子將里面的殘酒喝了,正要穿出辣椒地上街買酒,卻想尿了,來到河堤邊的一叢劍茅下,解開褲子便是一陣好撒,卻感覺與往常的聲音不同,低頭看時,駭了一跳,尿立即被嚇了回去。原來他尿著了一條手腕粗的菜花蛇。蛇正在吞食一只大老鼠,身子進去了,尾巴還在外面,原本細細的頸部鼓起一節(jié)大包。
蛇用陰險的目光看著海青。
“混帳東西,敢閃老子的尿勁,”海青憤憤地罵了一句,輕輕拴好褲帶,從腰間抽出一把小匕首,狠狠一腳踩下去,正踩中頸部那節(jié)鼓起的大包后端。蛇身扭動著,順著海青的小腿纏上來的同時,吐出了口中的老鼠,老鼠卻未死,懵頭懵腦地喝醉了一般跑了。海青捉住纏上來的蛇尾,猛地一抖,又抖。隨著抖動,傳出蛇骨“嚓嚓”的連響,蛇身便疲軟下來,丟了蛇尾,彎腰在腳脖子處捉住蛇身往上拉緊,匕首去手的前端用力一挑,活生生地將蛇割成兩段,血呼的從斷處激射出來,噴了他一鞋一褲子都是。海青這才松開腳,站在一旁看兩段蛇身在地上扭動,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快感。
海青拖著蛇身,下了河堤站在碼凳上,將蛇扔到船上后,上街買酒去了。
這時天已快黑盡了。
賣酒的劉騷沖與海青是幾十年的朋友,家住河西,兒子是個保長。老兩口過河來租鋪面賣酒已二十年了,生意很好。怕老兩口孤獨,當保長的兒子劉西河將五歲的兒子送過來,給他們解悶。
海青去時,鋪子外面還有幾個老頭在喝耍酒。每個人口袋里是裝著炒胡豆或炒花生的,買二兩酒,讓劉騷沖用碗盛著,或站或靠地端著酒碗,一邊與里面或外面的人吹牛,一邊喝上一口,胡豆或花生是捏在手里的,丟一粒進嘴,慢慢的嚼。見海青過來,都將酒碗遞過來,說聲來一口。海青接過最近的一個碗,猛地喝一大口,那人卻心痛了,從海青口中奪下碗:“你是牛么,我才喝過一口呢。”其余的人就笑,忙把伸出去的碗縮回去。海青也笑笑,把酒壺遞進去,劉騷沖接了,去里面的壇子里灌酒。
海青沖那人說:“張陀背,你過了這么些年的河,我收過你一文錢沒有?才喝你一口酒就痛了?要是收你的船錢,加起來買了酒,淹死你十個張陀背還有余呢。”
張陀背不好意思了,忙陪了笑說:“我哪里是在心痛,你喝的啥,我又喝的是啥,水分重哩。”正巧被出來的劉騷沖聽見,開口罵道:“好你個狗日的張陀背,你再說一遍來聽聽,一分錢一分貨,你欠的酒錢我還沒有跟你算呢。”張陀背立即面紅耳赤了,沖劉騷沖嚷道:“你算、你算,老子沒錢給你么,”一邊往口袋做掏錢狀,卻沒掏出一個錢來。海青笑了起來,說張陀背你那口袋一定是被小偷割穿了底,將酒壺的酒往張陀背碗中倒了一些。張陀背仍然直著脖子說:“誰個沒有賒賬的時候,明日來和你一并結清。”這時劉騷老婆抱著孫子出來,沖丈夫說:“你就不能少說一句,和他一般見識?”劉騷沖便不說話了。老婆對海青說:“我的飯好了,你就在這兒吃了再回船上?”劉騷沖也說:“老婆子下午宰了一只雞,咱哥倆好好喝一臺。”海青說算了,正要走,老婆子卻走出鋪子,拉了海青的手說你進來一下,我有事找你。
海青跟著老婆子進去。老婆子小聲說:“今天下午我遠房的妹子來找我,說是她兒子這次被抓了壯丁,讓我給她想想法子,可在這河東我找誰去,我那妹子就哭了,也是我心軟,就答應試試,剛才見你來了,我想就有辦法了,你是陳家大院的人,跟二少爺說說不就行了,他開口了準成。”
“我說你也是,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操這份閑心做啥,現在上面催人催得要命似的,連跛子陀背都抓了充數,你叫我怎么跟二少爺說去?”海青皺起眉頭,表示這事難辦。那老婆子是知道海青脾氣的,他說難辦的事一般是不會幫忙的,于是便說:“要不是我那妹子求得可憐,我哪里會攬了這泡屎坐在屁股下,好歹你去給二少爺說說,成與不成我不怨你,我也好對我妹子說我是辦過這事了的。”說完走進里屋,很快出來,將一封銀元塞到海青手上,“這是孝敬二少爺的,到時你就說那是我的親侄子。”
海青明白如果不接銀元老婆子定會怨他連說一句話的忙也不幫,幾十年的交情說不定就有隔核了,于是接了銀子說:“我?guī)湍惆雁y子和話傳給二少爺,成與不成這銀子也就脫手了。”老婆子高興了,眼里含著淚說:“有你這句話,我那妹子也該死心了,這些銀子是我那妹子給我用來打點的,哪有要收回去的道理。”又要留海青吃飯,海青說船上沒人錢箱里還有錢就要往外走,老婆子卻讓海青等一下,找出兩張草紙,將拌好的雞肉包了一包,給海青拿回船上去吃。
天已完全黑了,海青一走劉騷沖便關了鋪門。自從兩個月前戲院被燒之后,一到晚上街上便冷冷清清的,失去了往日的熱鬧。
回到船上,海青拔了船銷,將船停泊在離碼凳有三丈遠的水面上。晚上船是不靠岸渡人的。其實也沒有誰來叫船,因為這是渡口的規(guī)矩,告示刻在一塊石碑上,立于那棵巨柳樹下。但凡事都有例外,如果是十分熟悉的人有急事要過河,海青也會行方便的。在雷劈大柳樹壓塌侄子的酒店之前,海青每晚收渡后都要去那里喝酒,然后暈乎乎的回到船上;現在侄子搬了家,生意做到街的那一頭,海青便一次也沒有去過了。
海青從船屋里搬出一個鐵桶做的爐子,引燃木炭,擱上鍋,用瓢在河里舀了水倒進鍋中,蓋上蓋,去船腰剝了蛇皮,將內臟和皮一并扔下河,把雪白的蛇肉在河里沖了沖,提上來用刀剁成幾段,放進鍋中,加了少許的鹽。月亮升上了河堤,有些方形,水面就有了奇形怪狀的碎光,使涌著波浪的河面變得神秘莫測的同時,傳播著一種來自水下某種地方的恐怖。那恐怖在河面擴散著,上下左右奔跑似的,好象每一寸河面都有它張開來的無形之口。
海青熟悉這一切,就象熟悉自己的每一根手指,有很多時候根本就忘了它的存在。
等鍋里的水發(fā)出響聲時,海青才從船屋的一條橫縫里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里面是粗粗的魚線和大大的魚鉤,墜子又大又沉。借著月光,海青穿上一條蚯蚓,從船尾放進水里,等墜子到了底,將魚線拴在腳脖子上。摸出酒壺灌了一口,打開包涼拌雞肉的草紙,捏一塊放進嘴里,一咬,立即“呸”地吐進河里,自嘲道:“老婆子的眼睛鼓又鼓,給我包了塊雞屁股,”又捏一塊放進嘴,有滋有味的咀嚼著……拴在腳上的魚線有力地被扯動了一下,海青順勢將腳往后一收,立即就感到了一股勁道十足的拉力,忙擱了酒壺,跪在船板上,雙手握緊魚線交替著用力,生拉活扯地拖上來一條足足有三斤重的鰱魚。
“要的就是你,”海青嗨嗨一樂,手指去摳魚腮,魚不停的扭動讓他感到討厭,一拳下去,正中頭部,魚便老實了。取了鉤,將魚放在河水里沖了沖,用匕首劐了,扔了內臟,鮮血淋淋地放進鍋中,迅速蓋上鍋蓋并用手壓著,魚在鍋中奮力地最后一扭,就再無一絲動靜了。
海青又開始美滋滋地喝酒,很快,鍋里飄出了誘人的清香。
“海哥――”有人在喊,聲音從河面飄過來,在白色的水流聲中顯得空洞而無力。海青扭過頭去,見碼凳上別直地立著一人,月光下無法看得真晰,但那人很明顯的一條腿粗一條腿細,渾身披著冷冷的月光,乍一看象是突然從河里冒出來的僵尸。
海青懶得理會,繼續(xù)喝他的酒。
“海哥――你聽見了嗎!”那人繼續(xù)喊,這次很大聲,也許是聲音大過了頭,有些嘶啞,聽去像鬼哭狼嚎。
那聲音讓海青很不舒服,渾身立時就起了雞皮疙瘩,終于忍不住回了一聲:“你是人是鬼,先報上名來!”
“我是三娃呀――海哥!”那人聽見了回應,顯得很激動。
海青冷笑一聲,在心里說:三娃正在前方打仗呢,狗日的想要騙我,真是耗子別手槍,要起打貓心腸了。進船屋拿出漢陽造來,填上子彈后對那人喊:“你要不是三娃,就趕快離開,這船上除了我吃飯的家伙外,什么也沒有,要真是三娃,說一件事來聽聽。”
“我真是三娃呀海哥,”那人見海青不信,急得用細腿跺碼凳,海青聽見“咚”的一聲,以為是支槍,正要順過槍來瞄準,那人又說話了:“海哥,易三妹又想用熱尿喂你的悶蟲了!”
“狗日的,還真是三娃回來了,”海青心里一熱,嘟噥著放下槍,去船頭拔了船銷,操起撐桿“嗵”的一聲插下水,一用力,將船往岸邊靠去。
原來,海青二十歲那年,陳家大院的柴房漏雨,老太爺叫他上去翻蓋,那時老太太還沒歸西,她的一個丫頭就住在柴房隔壁,叫易三妹,不滿十八歲,人長得十分水靈,對海青很有意思,海青對她也常常心猿意馬。那日恰逢老太太去寒淵寺上香,易三妹在屋里縫衣服。
海青上房時不小心將褲襠繃開了個大口子,那時人已在房上了,心想翻蓋完后再換褲子。到了房頂為了方便搭腳,將易三妹睡房的屋頂撿開一個大洞,他原以為易三妹一定陪老太太上香去了,沒想易三妹卻在房中,掉下來的塵碴落了她一身,抬起頭,原是要罵海青兩句的,正好看見海青兩腿間的那根東西晃來蕩去,羞得滿臉通紅的同時,心里又那么熱熱地一蕩,想跑出房去,渾身卻軟得不能動彈了;這易三妹是知道男女之事,卻不知道男女之實的,不知怎的就麻起膽來,假裝什么也不懂似的天真樣問:“海哥哥,你下面晃來蕩去的東西是什么呀?”海青在上面嚇了一跳,忙用一只臟手捂了,本想逃離那個洞的,見易三妹裝傻勾引自己,也就壯了膽子說:“那是我養(yǎng)的悶蟲。”易三妹在下面又問:“那悶蟲吃什么呀”海青在上面答:“想喝你的熱尿呢。”易三妹便說:“那你下來我喂它些。”海青那里還忍得住,靈猴似的下房來到易三妹房里……因不得要領,兩人在床上很費了些周折才終于有了一回真事。之后兩人就常在一起尋歡作樂,不久被細心的老太太察覺后,將易三妹遠遠的嫁了。
這件事海青只對三娃一個人講過。
船靠了碼凳,海青穩(wěn)住船身,等三娃上了船后,才發(fā)現三娃是少了一條腿拄著單柺的。再看三娃的臉,著實被嚇了一跳:臉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在月光下紅亮亮的象是爬著的一條蟲子。一副從鬼門關闖蕩過來的樣子。
兩人有許多話想說,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于是只相互叫了一聲,擁抱一下,淚水從四只眼中涌了出來……
海青又將船停泊在原來的位置,點亮馬燈,扶三娃坐下:“我先前正在納悶怎么就擺了兩個碗,原來才是為你準備的。”
船板上真的就擺了兩個碗。
“你真有口福,下午我弄了一條蛇,剛才又釣了一條鰱魚,正在鍋里燉著哩。”海青把酒壺遞給三娃。原不想問的,怕惹三娃傷心,但忍不住還是問了:“你不是在大少爺身邊當副官嗎,怎么就弄成了這個樣子?”
“你是知道的,”三娃喝了一口酒,把酒壺遞給海青,“大少爺對我像親兄弟一樣,臉上這條刀疤,是為大少爺擋的,日本鬼子的一個小隊長干的……”卻突然住了口。
“那你的這條腿呢?”海青接過酒壺,沒喝。
“說來真是丟人,這條腿是自己人干的,大少爺的勤務兵,將一個手榴彈揣在褲子口袋里,導火繩是拉出來的,下山時被樹枝掛住了,當時我正走在他旁邊,轟的一聲我這條腿就沒了。媽的,那勤務兵更慘,幾乎成了兩截,才十六歲。”
三娃大名叫陳吉洪,是老太爺取的名。三娃是他原來的名,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八歲時被老太爺撿回陳家大院做了養(yǎng)子,大少爺陳吉福只比他大兩歲。但在陳家大院他與比他大六歲的海青關系最好,兩人私下里結拜成了兄弟。
“你弄成這個樣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辦?”海青問。
“大少爺給了我一筆錢,叫我回陳家大院養(yǎng)著,老太爺和二少爺也沒意見。可我想自己是等死的人了,打主意到街上租一間鋪子,用大少爺給的錢做點小生意,生活也就有著落了,還不拖累陳家大院;可二少爺和大少奶奶不同意,說一家人怎么能分開過呢。大少奶奶便在大花廳里給我收拾了一間房,還指派了一個老媽子照顧我。”
“這樣最好,這樣最好,你能活著回來,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海青欣慰了,連聲說。
“海哥,你在大院住得好好的,怎么就想到要搬到這船上來住?是不是大院里誰得罪你了?”陳吉洪關心地詢問。
海青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吃,這里有雞肉,劉騷沖老婆拌的,味道不錯,”將酒壺遞給陳吉洪,“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海哥是下人,大院里誰有閑心來得罪我,是我自找的,想落個眼不見心不煩。”
“是大院里發(fā)生什么事了?” 陳吉洪本來是捏了一塊雞肉的,聽了海的話后放下了。
“你不問我也是要告訴你的,”海青正要往下說,船底被什么硬物重重地撞了一下,于是罵道:“這只老烏龜,這幾晚老來撞我的船,總有一天我會捉住它的……”卻不說了,因為在離船不遠的水面,浮上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逆水而行,他摸起槍,還未瞄準,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卻沉下水不見了。
“大院里的風氣大不如從前了,”海青放下槍,接著說,“特別是老太爺,不知吃錯了什么藥,一大把年紀了硬要取個小,那女子叫香香,二十歲不到,人倒受看,就是太浪騷,老太爺那點勁仗,怎么收拾得了。不久香香就和三少爺勾搭上了,先還怕老太爺,慢慢的就膽粗了,大白天的只要老太爺不在就干那事,香香還怕別人聽不見似的大呼小叫。這不,就被老太爺撞見了,叫二少爺把三少爺揍了一頓;那又怎么樣,還沒痛過,兩人又干了起來。實在氣得不行,老太爺便罵三少爺:‘你個壞老洞的孽種,老子就讓著你,看日后香香生的兒子,是叫你爹還是叫我爹。’果然香香就懷孕了,那是今年三個月前的事。不久香香就投河死了,被下游的人撈了起來,二少爺叫水貓子去把尸體就地埋了,連墳堆也沒有,兩條人命就那么完了,”海青一邊講述著,一邊氣哼哼地喝著酒。聽得陳吉洪把眼睛鼓得跟牛卵子似的。
“也是香香自己找死,跟著老太爺有名有分的,卻偏偏去勾引連二少爺也讓著三分的混世魔王。”海青把酒壺遞給陳吉洪,“喝,你怎么不喝,想醉死你海哥嗎?”
“聽你那口氣,香香是被大院的人弄死的,是不是?” 陳吉洪猛地喝一大口。
“大院里的人哪個不心知肚明?是二少爺叫手下干的。”海青干脆把話挑明。這更嚇著了陳吉洪,一口酒噴出來:“二弟有禮有節(jié)的,會下這等毒手?”
“這些年你不在家,大院里的變化大著呢。憑良心說,二少爺對人很好的,但如果他連這點手也下不了,這河東的舵把子能穩(wěn)得住?再說,真讓香香生下個又是兒子又是孫子的東西來,陳家大院在別人眼里且不成了亂倫窩子?大院的臉往哪里擱?這還不算完,香香剛死不久,老太爺又返老還童似的盯上了大少奶奶身邊的丫頭蘭香,想要弄上手,大少奶奶卻不依,成天讓蘭香跟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讓老太爺干瞪眼……不知道大院里還要折騰出什么事來。我說三娃,以后在大院里要小心些,什么事也裝著沒看見。”海青伸手拍了拍的陳吉洪肩,他已有些醉意了。
陳吉洪聽得一愣一愣的,他知道海青不會說謊騙他,但心里多少還是有些疑惑,因為他心目中的老太爺并不是那么不知廉恥的。當下對海青點點頭,然后吁了一口長氣說:“我們哥倆別再談大院里的是非了,今晚月亮這么好,我們哥倆喝他個痛快,”一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海青這才想起,說了聲鰱魚快燉化了,尋來筷子將魚夾成兩段,一人碗里一段:“蛇肉讓它慢慢燉著,等會兒喝湯,今晚我們哥倆醉死算了。”
哥倆便喝,最后真的都醉倒在了船上,鍋里的蛇湯連一口也沒有喝過。
海青先醒過來,感覺渾身冰冷。月亮已在中天,冷冷的象是天地間懸著的一團冰塊。海青摸摸陳吉洪,也是渾身冰冷,擔心斷腿會凍出毛病來,忙叫醒他:“我送你到街上的店里去睡。”
陳吉洪沒有海青的酒量,在半醉半醒中嘟噥著說:“我就和你睡在船上,”海青不再說話,將船撐靠岸,拿起陳吉洪的柺杖,背著他來到陳家渡街上,喊醒開客棧的趙陀子,幫著把陳吉洪弄到床上睡下,蓋好被子,出來時付了店錢,在月色中往河里走。
一條狗聽見街上的腳步聲,“汪汪汪”地咬了起來,其它狗也跟著叫,最后往遠處連成了一片。
月亮當頭,地上的一切似清晰又朦朧。
海青上了河堤,一陣河風襲來,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暈乎乎的頭腦也就清醒了許多。河堤往上不遠,是一個大河灣,灣內是陳家大院的那片古柏樹林,這時在月光下看去像一面平脊的山。下河堤是一溜石灘,與泛著碎光的淺水區(qū)不能分質。渡船在波浪的拍擊下動蕩著。
剛下河堤,就有一只石鵝不知被下游的什么東西驚起,驚惶失措地鳴叫著從海青頭頂上飛過。
河風更大了些,冷得海青縮起了脖子,無意之間,他覺得臨水的石灘上有一團黑色物體在移動,以為是花了眼,閉了眼搖搖頭,再看時,真的有一團黑物在移動,慢慢吞吞的,這下,海青知道是什么東西了,一發(fā)力撲上去,就在那黑物掉轉頭要往水里逃時,被海青一下抱了起來。
正是那只這幾晚來撞船底的大烏龜。海青用手掂量掂量,足足有十五斤:“我說你也是老糊涂了,把月亮當太陽來曬。”抱著烏龜上了船,尋來一條繩子,拴牢烏龜的一條后腿,倒吊在櫓柄上,然后鉆進船屋,不久便呼呼睡去。
金馬河在不知不覺中漲了水。
水貓子來到渡口時,巨柳下已坐了十多個等早船的人。都是熟人,卻很少有人說話,怕話多了收不住口,說出些不該說的話,弄得一整天都不吉利。
海青被水貓子叫醒,鉆出船屋才發(fā)現漲水了,剛要嘟噥一句什么,卻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一看,發(fā)現船板上有一灘嘔吐物。這才想起昨晚陳吉洪與自己在船上喝醉了酒,卻記不起那灘臟東西是誰吐的了。提著桶在河里取了水,將那灘散發(fā)著惡臭的嘔吐物沖去,后退時被吊在櫓柄上的大烏龜撞了背,便又記起昨晚的許多細節(jié)來。
水貓子一邊啃著油條,一邊與等船的人說著話,這時聽見海青有力地清清了嗓子,便對等船的人說:“我?guī)煾赣謥砹恕!惫唬蛡鱽砗G嘀袣馐愕母枳樱?/FONT>
喲~~嗬嗬~~喂~~~
金馬河吔~~彎彎兒~多
上下渡口嘿~~九十九~~
彎彎兒多來~~九~十九
老子嘛~~撐船~~一把手
天不見亮~第一船嘿~~
遇上個寡婦~~上船~難
有心伸手~扶一把喲~~
抓住了~兩砣~~肉蛋蛋~
歌子完,船就靠了岸。有等船的一個人忍不住大聲說:“今日沒有寡婦,看你抓誰的屌去,”
海青一聽就知道是誰,于是大聲問:“三叉,今日賣了煙葉,割多少肉回家?”聽見的人都笑了起來。三叉便不言語了。水貓子卻故意問:“你只有兩條腿,怎么都叫你三叉呢?”有一個人大聲說:“他是騾屌哩,蹲著拉屎要拖地,就用小木棍綁個小三叉架著,第一回就把老婆弄回了娘家,回娘家后又不好意思說,只是哭;丈母娘急了,用棍子逼女兒說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女兒這才說:‘粗大粗大,女兒不怕;瘦長瘦長,弄死老娘。’丈母娘便教女兒:‘你就不知道握住一截嗎?’女兒說:‘你哪里知道,握一截余下的還能打狗呢’……”沒說完,三叉被激怒了,上去就推了那人一掌:“我弄死了你幺妹么,你這么亂編。”那人并不還手,仍然笑著說:“這里誰不知道,只要你割肉回家,你老婆就嚇得渾身篩糠。”三叉從腳下摸起一塊石頭:“再說,老子砸死你。”水貓子見真要打起來了,擋在兩人中間:“大清早打什么架,上船了,上船。”于是都熄了火,各自推了獨輪車上船。
水貓子上船后去船尾,將兩根油條遞給海青后,發(fā)現了倒吊著的烏龜。雖是金馬河的常見之物,這么大個的水貓子還是第一次看見。問了海青的經過后,更覺稀奇了,上去看個仔細,看了還不過癮,用指頭去彈,那龜頭縮進殼后就再也不出來了。水貓子便用手指去逗弄,開始還很小心,后來就大了膽,將手指往里捅。老烏龜被逗得火起,趁水貓子的手指退出時,伸出頭來一口咬住,痛得水貓子一陣亂叫,忍著痛用力往外拔手指,烏龜不但不松口,反而更加用力。海青開心地大笑著,等水貓子痛得頭上冷汗直冒后,才強止住笑,尋來一根細竹簽,往烏龜的鼻孔里一捅,老烏龜立即就松開了口,頭又縮回殼里去了。水貓子一看,食指已是鮮血淋淋,立即生出一股惡氣,要去找刀把烏龜的頭剁了;海青卻不讓,說今天逢場,提上街去能賣幾個酒錢的。
“這老烏龜一定是成了精的,誰買去誰倒楣,”水貓子將傷指放進口里吮著血,鉆進船屋找東西包傷指去了。
等趕集的人差不多齊了,水貓子才提著老烏龜上街去賣,卻是看稀奇的多,還價的少。于是拿到大茶館去碰運氣,剛到茶館門口便碰上了陳吉善。
陳吉善的身后跟著兩個兄弟伙,腰間的手槍硬邦邦的頂著衣服。陳吉善對水貓子說老太爺有副藥正需要烏龜血調成丸,叫他把老烏龜送去陳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