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幾年以后,那潛藏至深的“FD計劃”才徹底告破。那時,已是1960年夏天了,中國大陸正處于天災(zāi)人禍的三年困難時期,全國各地都有人得浮腫病,都有人餓死。臺灣的國民黨當局便趁機大造輿論,調(diào)集軍隊,派遣特務(wù),叫囂著要“反攻大陸”,要打回來!已當了局長的羅定乾有一天突然接到上級保衛(wèi)部門的保密電話,說他們偵聽破譯了一份由臺灣特務(wù)機關(guān)發(fā)給四川潛伏特務(wù)的密電,命令“春天”立刻喚醒“老熊”,盡快實施“FD計劃”,以配合國軍“反攻大陸”的軍事行動!在其后浩如煙海的神秘電波中,上級保衛(wèi)部門又截獲和破譯了潛伏特務(wù)“春天”發(fā)給臺灣總部的回電,說他們將動員所有力量,不惜一切代價,立刻啟動和實施“FD計劃”,給共產(chǎn)黨以沉重的打擊!
羅定乾聽完電話后,不覺驚得目瞪口呆。那個代號叫“老熊”的潛伏特務(wù)鄧傳書不是被他們抓捕和槍斃了嗎?他不是說“春天”就是他那位逃到臺灣的頂頭上司毛人鳳嗎?怎么臺灣的特務(wù)總部又在給“春天”發(fā)報,命令他喚醒“老熊”實施“FD計劃”?而且“春天”還給臺灣方面回了電!難道鄧傳書死前的所謂交代全是謊言?全是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wù)早就精心策劃好的又一個陰謀,施放的又一道煙幕?如果真是這樣,那問題就嚴重了!他們處心積慮地搞反特,掘地三尺地挖“老熊”,挖“春天”,挖“FD計劃”,結(jié)果挖了十年,除了發(fā)現(xiàn)一些沒有多大價值的障人眼目的枝葉外,連它的根須都沒觸到,“春天”和“老熊”還像定時炸彈一樣深埋在他們眼皮底下!如果真像鄧傳書宣稱的那樣,一旦“FD計劃”得到實施,這座縣城將不復存在,整個川西平原都將遭受滅頂之災(zāi),那怎么得了?!
羅定乾站在電話機旁,不覺汗如雨下。他趕急召開案情分析會議,緊急成立特別行動小組,一方面派人調(diào)集檔案,對解放前后有案底有疑點的各種人物重新進行摸底排查,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春天”和“老熊”的蛛絲馬跡,一方面加強電臺的工作力度與強度,按上級保衛(wèi)部門提供的頻率和波段,二十四小時全天侯監(jiān)聽敵臺,一旦發(fā)現(xiàn)“春天”和“老熊”跟臺灣聯(lián)系的訊號與電波,就迅速確定方向鎖定范圍,立即進行搜捕!
時間不等人,我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用最快的速度,抓住“春天”和“老熊”,摧毀“FD計劃”!不然,我們……我們將連同這座縣城,死無葬身之地!羅定乾鐵黑著臉,雙手撐在會議桌上,用血浸浸的眼光狠狠地瞪著大家。他的話說得很重,但并非虛張聲勢,猶如刀鋒過頸一般,讓圍坐在四周的同事們不寒而栗,從里到外徹骨銘心地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與緊張。
一張密集的網(wǎng)就這樣撒開了。
一種劍拔弩張的硝煙氣氛就這樣在我故鄉(xiāng)的小縣城彌散開來。
結(jié)果這邊剛布置好,遠在一百多里外的萬家煤礦就突然傳來了一個消息:說是十年前送到那里去勞改的姓徐的原國民黨上校軍官,竟越獄逃跑,在追捕中慌不擇路,墜崖摔成重傷,現(xiàn)在正在監(jiān)獄醫(yī)院里急救。那個姓徐的本來判了十五年徒刑,由于他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積極,被減刑五年,還有一個月就要刑滿釋放了。羅定乾一聽這情況就覺得非常蹊蹺:既然還有一個月就刑滿釋放了,那他為什么還要冒險越獄逃跑呢?為什么他早不越獄晚不越獄,偏偏是在臺灣特務(wù)總部密令四川的潛伏特務(wù)啟動實施“FD計劃”的關(guān)鍵時刻越獄呢?難道他國民黨上校軍官的身份背后還另有隱情?他是狗急跳墻?
羅定乾沒顧得多想,放下電話后就帶著特別行動小組的主要負責人,驅(qū)車火速趕往了萬家煤礦。他們在煤礦得到的情況是,那個姓徐的一直很安心很沉靜地在煤礦里勞動改造著,他有文化,見過世面,為人又和善風趣,不僅與獄友們處得很好,與管教人員的關(guān)系也處得不錯,夏天幫他們翻翻房子,冬天幫他們糊糊火爐,甚至還負責全隊的黑板報,時常將一些時事新聞和學習心得抄在黑板上,對監(jiān)友們進行幫助教育,算得上是一個“勞改標兵”,讓管教人員交口稱贊??蓛商烨埃蝗唤拥搅艘环鈺?,就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了,總是一個人躲在屋里,默默地想著什么。接著就出現(xiàn)了越獄事件。當時的追捕人員念他平時表現(xiàn)得不錯,不忍心向他開搶,可他卻慌不擇路,再加上夜里天又很黑,他竟失腳跌進了懸崖。當追捕人員將他救起時,他已七竅流血,昏死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都沒醒來。
羅定乾便讓監(jiān)獄的負責人找出那封書信給他看。
這是一封以姓徐的家屬名義發(fā)出的信,郵戳上的地址也很清楚,就是我們井福街口對面的那家郵電所,主要內(nèi)容是說春天來了又過去了,接著又將是冬天了,你能不能在山里買一張熊皮寄回來,冬天鋪在床上,給孩子們暖腳?
羅定乾一看信中出現(xiàn)了“春天”和“熊皮”的字眼,立刻就明白過來,這是潛伏特務(wù)“春天”向“老熊”發(fā)出的秘密訊號,意在喚醒“老熊”,讓他啟動實施“FD計劃”!這就是那個姓徐的之所以等不及一個月后刑滿釋放,要冒險越獄的原因了!羅定乾望著那封看似普通卻內(nèi)藏了天大玄機的所謂家信,不覺驚異非常,也痛恨不已:原來我父親和鄧傳書都不是真正的“老熊”,真正的“老熊”竟是這位姓徐的原國民黨上校軍官!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姓徐的竟會絞盡腦汁,挖空心思,讓人民政府判了他十五徒刑,躲藏到了這里來!對于潛伏來說,還有什么地方比勞改煤礦更安全可靠,更容易蒙混下去的呢?
狗日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羅定乾在心里恨恨地罵一聲,顧不得去監(jiān)獄醫(yī)院看一眼那個還處在昏迷中的潛伏特務(wù),就帶著那封信匆忙趕了回來。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帶著特別行動小組到我們井福街徐家抓人時,徐家老老少少都說,那封信根本不是他們寫的寄的,言之鑿鑿,一點也不像在說謊。羅定乾就讓他們在幾張白紙上寫字。雖然姓徐的父親、妻子以及三個孩子都識字,但他們寫出的字跡卻與信上的筆跡完全不同!羅定乾不覺蒙了,只得一邊安排人將徐家監(jiān)視起來,一邊派人去郵電所調(diào)查核實,那個寄信人究竟是誰?調(diào)查情況很快就出來了:由于每天從郵電所寄出的信很多,他們對那封信根本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更何況它又是一封普通信件,寄信人完全可以扔進門口的郵筒就了事,他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誰,長得什么樣子呢?無奈之下,羅定乾只得下令在全縣范圍內(nèi)大規(guī)模地查核比對筆跡。
查!翻天覆地的給我查!我就不信查不出這狗日的“春天”來!由于案情重大,情況緊急,羅定乾說話的語調(diào)都變了,他惡狠狠地瞪著他的下屬,緊蹙的眉宇間充滿了一種焦急和殺氣。他腦里的那根弦已經(jīng)繃緊了,就像拉在風中的電線絲一樣嗡嗡作響。
三天后,筆跡調(diào)查小組就傳來了振奮人心的消息:他們在北街小學一份學生家長簽名的成績單上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筆跡!羅定乾趕去一看,那成績單上簽著“張玉華”三字,其筆跡果然與信上的字跡極其相似!
這張玉華是誰?羅定乾抬頭問校長。
校長說,就是北門上那個打鍋盔的老婆。
打鍋盔的老婆?羅定乾一驚,她不就是幾年前被他們槍斃的“活鬼”鄧傳書的妻子嗎?她那么柔弱無助的一個婦道人家,怎么可能是“春天”?她怎么肩負得起“春天”的重大使命?可羅定乾靜心一想,她既然敢與丈夫合謀,制造出跳水自殺的假象來欺瞞政府,后來為了掩護潛藏到地窖里的丈夫,又忍辱負重嫁給那個骯臟邋遢的老光棍,由他打由他罵,由他糟蹋蹂躪百般侮辱,她還有什么不可能的?就是把天捅個窟窿,都有可能噢!
然而,當羅定乾帶著人趕往北門的鍋盔店去抓捕張玉華時,她已帶著她與鄧傳書的兩個孩子失蹤了。店里只有那個打鍋盔的,胸前掛著那張油黑污臟的圍帕,抱著他年幼的孩子坐在店門檻上發(fā)呆。住在旁屋的老太太正在數(shù)落他,說我早就給你說,人家年紀輕輕的嫁給你,虧了你啥呀?你成天的打人家!現(xiàn)在把人打跑了,你心頭塌實了哇?那個打鍋盔的不說話,只是唏呼唏呼地吸溜著鼻子,用粗糙的大巴掌不停地抹著眼淚,一副很是失悔的樣子。店門口烤鍋盔的爐火早已熄盡,空蕩蕩的鍋盔店里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破敗與冷清。
當天晚上,張玉華的行蹤就暴露了。她正躲在玉壘山背后的鳳棲窩里,給臺灣方面發(fā)報。公安局的偵聽電臺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她,并探知鎖定了她藏身的方向與范圍??僧斄_定乾帶著人馬趕赴鳳棲窩時,她的報已發(fā)完了,并將隨身攜帶的一顆劇毒藥丸吞了下去。七八道熾白的手電筒光柱齊齊地照著她,她的臉上一片蒼白。她的嘴角已經(jīng)滲出了血絲。她痛苦地抽搐著面孔,對氣喘吁吁趕來的公安人員冷然一笑,便歪倒在了發(fā)報機旁。而她身后的巖洞壁下,則靜靜地躺著她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兩個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兩個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已經(jīng)被她毒死了,烏青的臉孔在手電筒光芒的照射下,散發(fā)出一種來自地獄般的鬼魂的幽光。
幾十年后,我在公安局的解密檔案里看見了這份張玉華發(fā)往臺灣的絕命電報。電報竟然沒有加密,是用明碼發(fā)的。她在電報里向臺灣特務(wù)總部詳細匯報了他們“FD計劃”小組曲折的潛伏過程和慘痛的失敗經(jīng)歷。最后,她不無凄慘地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歷史。我們無法穿越歷史,也無法再造歷史。我們?nèi)掖笮《紴辄h國盡忠了,我們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