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傳書被槍決的當天下午,我父親就被公安機關釋放回家,交由街道居民委員會管制,監督改造。可我父親并不知道公安機關釋放他的真正原因,他疑心這是公安局在故布疑陣,放他出去的目的是放長線釣大魚,讓他引出“春天”,進行抓捕!他害怕別人再將他往什么特務案里扯。他對出獄充滿了驚慌與恐懼。我至今都還記得,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姐姐去陳家巷監獄接他時,他竟躲在監舍陰暗的墻角里不出來,像個受驚的孩子瞪著恐駭的雙眼,叫喊道,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再也不當潛伏特務了,再不當潛伏特務了!當哥哥姐姐一左一右攙扶著他走出監獄大門時,已經阻隔了幾年的陽光和街市的喧鬧之聲更是讓他驚恐不堪。他渾身顫抖不止,蒼白的臉上布滿了令人揪心的痛苦與絕望。他回頭望著后邊的羅定乾,可憐巴巴地說,我不想出去。我是誤入歧途的。我不是真心想與共產黨為敵。羅定乾走上來對他說,我知道你是一時失腳。你回去好好改造吧,不要亂說亂動,要按時向居委會匯報你的思想行動,爭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我父親似乎沒有將羅定乾的話聽進去,他仍然沉浸在他的思維和恐懼里,我們攙扶著他往家里走去時,他還在一路念叨,說他是誤入歧途的,他不是真心想與共產黨為敵,真的不是真心想與共產黨為敵。后來回了家里,母親將他安排在堂房的一把竹椅上坐下,就忙著去洗米擇菜做晚飯了,我和哥哥姐姐則在一旁陪他。可他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連他幾年都沒回的家也不看一眼,就兀自坐在那里,像打擺子一樣雙手雙腳不停地抖顫著,怔怔地望著對面的某一個虛空處,哆哆嗦嗦,念叨不休:我是誤入歧途的,我不是真心想與共產黨為敵,真的不是真心想與共產黨為敵呀……
此后,我父親就隔三岔五的跑到居委會去匯報他的思想行動。他已經習慣了監獄里的生活,一到居委會門口就站得筆直,大聲喊報告。進了屋子后,他也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低眉順眼地站在屋中央,洗耳恭聽居委會干部的訓導。他甚至還把他每天記的日記給居委會的干部看。日記記得非常詳細,每天早晨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上茅廁拉屎,然后幾點上街買菜,路上遇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事無巨細,都記得點滴不漏,而且每個字都寫得工工整整,是那種標準的蠅頭小楷。居委會的干部先還表揚他,說他態度端正,真心誠意接受人民群眾的監督改造,后來他去得多了,又盡匯報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拉拉雜雜的,居委會的干部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沒看見我們正忙著嗎?你在那里羅嗦啥呀?我父親驚愕地望著居委會的干部,悶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他才眼淚汪汪地說,是……是公安局的羅科長,要我按時來……來向你們匯報的。居委會的干部說,我們聽不懂你說的那些東西。你今后就直接去找羅科長吧!
父親悶悶不樂地回了家,把自己關在睡房里默默地流淚。傍晚母親從蔬菜公司下班回來,見他那副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樣子,就問他咋啦?他抬起淚臉,絕望地說,我……我把居委會的干部得罪了!母親問他咋把居委會的干部得罪了?他哭喪著臉說,他們嫌我羅嗦。他們不想聽我的匯報了,他們叫我今后直接去找羅科長。母親癟了癟嘴說,這有啥呀?他們叫你去找羅科長,你就去找羅科長嘛!他們懂啥呀?
于是父親就去找羅科長了。也是隔三岔五的去,也是那副誠惶誠恐低眉順眼極盡恭敬的模樣,不僅口頭匯報自己的思想行動,還將自己詳細記錄的日記一頁一頁地翻給羅科長看。羅科長先還認真聽他的匯報,仔細地翻看他的日記,可連續去了幾次后,羅科長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了,就對他說,你的態度很端正,進步也很大,只是今后不必這樣三天兩頭的跑了,你該干啥就干啥吧,有了重大情況后再來向我匯報,好不好?得到了羅科長的認可和表揚,我父親心里很是熨貼,趕急躬著腰朝羅科長感激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可剛一走出公安局大門,我父親又覺得不對頭了:羅科長為什么不聽他的匯報了呢?也是嫌他羅嗦嗎?還有剛才羅科長說的“你該干啥就干啥吧,有了重大情況后再來向我匯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他隨口說的呢,還是在有意向他暗示什么呢?我父親不覺呆呆地站在公安局大門口,對著一株梧桐樹緊張地思索起來。那天,有不少人經過公安局的大門口,他們都看見了我父親對著梧桐樹痛苦思索的情景,但他們卻不了解我父親緊張惶恐的內心世界。他們盯著我父親怔怔地看,結果什么也沒有看出來,就搖搖頭,哂笑著轉身走掉了。
那天,像傻子一樣對著梧桐樹思考的我父親得出的最終結論是:羅科長這句話絕不是隨口說的!他一定在暗示和提醒自己,不要再做那些買菜記日記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了,應干他該干的大事重事了!那么什么才是他眼下該干的大事重事呢?作為一個主動投案自首向人民贖罪的潛伏特務,當然是幫助人民政府和公安機關抓住他的上線“春天”,協助他們一舉破獲罪大惡極的“FD計劃”了!
我父親仿佛參悟了一個重大秘密似的興奮不已,當即就飛奔著跑回家去,掏出日記本來又寫又畫,詳詳細細地為自己制定了一整套引蛇出洞,抓捕“春天”的行動計劃。此后,我父親就拒絕了母親為他安排的買菜和做家務的所有瑣事俗事,每天早早起了床,草草扒了幾口飯后,就搬著一把椅子坐到了家門口去,等著他的上線“春天”來與他接頭了。他恨不得在自己的額頭上寫下他的代號,讓所有從井福街上經過的人都知道他就是潛伏特務“老熊”,他在等著他的上線“春天”來接頭!所以他一看見有人朝他走來,不管認識不認識,不管是男是女,他都亢奮和緊張不已,不自覺地要將手伸到背后去,緊緊地抓住他早就準備好了的那根毛刺刺的棕繩子。他渴望著有人順著街邊走過來,鬼頭鬼腦地四下里望望,然后湊近他,悄悄地問他:請問先生,你知道哪里有熊皮賣嗎?他知道只要來人一說出這句話,必定就是“春天”無疑,他無需說出后面的接頭暗語,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將對方按翻在地,扯出背后的棕繩子來捆了,扭送到公安局去!
然而讓我父親失望的是,他在家門口坐等了一個多月,雖然經過他面前的人無以計數,卻沒有一人如他所愿地湊上來,跟他神秘地接頭。直到臨近臘月底了,才有一個外地人上來跟他搭話。那是一個夕陽滿地的冬日黃昏,我父親正為這一天又毫無所獲而懊惱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一個行色怪異的陌生人從街口走了過來。那人穿著老式的青布長衫,右肩上挎了一個灰布包袱,左手里捏了一把紅油紙傘,正一邊沿街走著一邊仰頭探望著街邊的門牌號碼,仿佛在尋找什么人或什么人家似的。當時正是井福街最熱鬧的時刻,李擔水“賣——水嘍——”的吆喝聲在街面上長長地流響著,許多放學歸家的孩子在青石板街道上拍著小手唱歌跳繩,而一些下了班的男人則坐在自家的門檐下,抱著茶壺喝茶,悠閑地等著家里的晚飯。我父親一見那人的穿著和行色,頓即緊張起來:他會不會就是“春天”,來找他接頭了?我父親伸長頸子眼巴巴地望著那個陌生的男人,盼著他向他走來。像有什么心靈感應似的,那男人果然就一路探望和打問著,朝他走了過來。我父親渾身的汗毛都直豎起來,還在幾丈開外的地方,他就緊盯著那人的眼睛和嘴巴,期待他走上前來,問出那至關重要的開頭一句暗語。真是神了,我父親正在心里這樣想著,那人就站到了他面前,躬身問道:請問先生……我父親欣喜若狂,心想天啦,你雜種終于來了!便反手去扯腰后早就準備好了棕繩子。可接下來那半句話卻讓我父親泄了氣。那人說,請問先生,你們這里有便宜的客棧嗎?我父親一聽,手腳都軟了,霎時癱散在椅子上。但只一瞬間,他又嘣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滿腔怒火地朝那個陌生男人吼道,你既然是找客棧,來問我干啥?!那人驚愕地望著我父親,不知道他究竟說錯了什么,惹得我父親發這么大的火。
正是這件事引起了我父親的反思:看來這樣守株待兔是不行的,他必須主動出擊,想方設法去尋找“春天”,挖出“春天”!他知道,只有這樣,他才對得起寬大他的人民政府,才對得起拯救他的公安機關,才對得起幫助他的羅科長!
此后,我父親就一改他呆在家門口坐等“春天”出現的計劃,開始在全城大小酒館、茶鋪、旅店和花鳥市場這些魚龍混雜的地方日夜不息地晃悠。他成了我們家起得最早的人,也是最忙的人,幾乎每天天不見亮就出去了,中午也不回家吃飯,直到深夜才頂著一身寒氣和滿頭冰霜饑腸轆轆回家。母親對他很是不滿,說你現在菜也不買了,飯也不煮了,成天到黑鬼頭鬼腦的,都在外面忙些啥呀?他竟昂著頭說,這是秘密,我不會告訴你的。我們有紀律,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你問了也白問!母親哭笑不得,惱恨地瞪他幾眼,也只得由他去折騰了。
父親只花了不到十天的工夫,就將全城的大小酒館、茶鋪、旅店和花鳥市場跑遍了。每到一處這樣的地方,一發現陌生的面孔或者他認為可能是“春天”的人,他就主動湊上前去,直戳戳地站在人家面前,緊盯著人家的眼睛和嘴巴,希望對方開口說話,用暗語跟他聯絡接頭,常常看得對方莫名其妙,繼而毛骨悚然,紛紛閃避而去。父親見這樣等待別人開口說話難以奏效,尋思一番后,就進一步改變了他尋找“春天”的方式。此后再遇上他疑心是“春天”的人,他就不再沉默了,而是走上前去,主動發問:請問先生,你知道哪里有熊皮賣嗎?他知道,如果對方是“春天”,他的這句暗語必定會引起對方的注意,對方就會順著他的話往下答,或者反過來問他哪里有熊皮賣,他再順著對方的話往下答。只要這一問一答對上了,對方就無疑是“春天”了,他就會猛撲上去,抓住他,把他往公安局里送!這樣,他就洗清了他的一時失腳和所有罪過,他屁股后面的尾巴就沒有了,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新社會生活,在新社會亮亮堂堂的作事做人了!
事情的結果可想而知。我父親早出晚歸,忙過了冬天又忙了一個春季,最終也沒能挖出他的上線“春天”。我父親懊喪不已,也痛苦至極。他覺得非常對不起寬大他的人民政府,對不起拯救他的公安機關,對不起幫助他的羅科長。他痛心疾首地接連扇了自己幾十個耳光。他扇著扇著突然想起“負荊請罪”這個詞來。于是他就效法古人,用那根他本想用來捆綁“春天”的棕繩子,綁了自己,在背后插上一根棱角凌厲的柴棒子,跑到公安局大院去,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哭喊著向人民政府,向公安機關,向羅科長請罪了!
我父親古怪的行為引來了許多人圍觀。在里三層外三層圍觀的人群中,有公安局內部的人,也有外面的人民群眾,還有不少半大的孩子在人前人后興奮地竄來竄去。那天,我放學回家經過公安局,也被圍觀的人群吸引,擠進了人堆里去。我一見父親就愣了。父親赤裸著瘦嶙嶙的上身,毛刺刺的棕繩子深深地勒進胳膊里,一邊將額頭往泥地上咚咚地猛磕著,一邊淚流滿面地哭喊道,我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人民政府,對不起公安局的羅同志!我有罪,我有罪呀!我請求共產黨,請求人民政府,請求羅同志寬大饒恕我,寬大饒恕我呀……
咚咚聲中,父親將額頭都磕破了,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的鼻梁不停地往下流瀉,流得滿臉都是。可圍觀的人群卻爆發出一陣哄笑之聲。他們都把我父親當作了瘋子,當作了神經病!我當時還小,還不能理解父親古怪的舉動和痛悔的心情,我只感到父親那痛哭流涕的樣子很是丟人,就包著滿眼屈辱的淚水,擠出人群,回家去了。
那天,只有羅定乾站在公安局的二樓上,默默地俯望著我父親,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后來與他相識后,他曾對我說,那天他看著我父親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哭喊謝罪,不知怎么就想起他們180師那些被俘的戰友來,想起了他們沉重的心理負擔和種種身不由己的痛苦。他長嘆著說,人啊,千萬不能有尾巴,一旦有了尾巴,你這輩子就他媽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