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貴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直望著他女兒的遺像發呆。
外面又有煤窯開山放炮的爆炸聲隆隆地傳來,把他家的屋頂和磚墻震得簌簌發抖,嗡嗡作響。張華貴知道,這是王虎在別的地方找了一處好煤藏,又在開山鑿洞了。張華貴還知道,鄉上已在著手培養王虎,準備讓他當王家溝的村長了。張華貴望著女兒笑魘如花的遺像,不覺在那一陣陣天搖地動的震顫中咬牙切齒。
這是他女兒生前最喜歡的照片:一張漂亮的小圓臉伸到鏡頭前,瞪大眼睛好奇地笑著,就像她小時候經常從他背后伸過臉來,好奇地探望他在做什么一樣。可現在這張處理成黑白遺像的照片上卻出現了一片水漬,仿佛一顆淚或者一滴血,洇開來,幾乎將整個照片都淹沒了!張華貴望著女兒血淚斑斑的遺照,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女兒在向他這個當爹的哭訴了,在向他呼喊和哀求了!他一把抓過女兒的遺像抱在懷中,淚水飛漱而下。
他女兒菲菲死得非常蹊蹺。今年夏末,菲菲高考落榜回到家中,情緒十分低落,不跟他說話,也不跟她媽說話,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看著她讀過的那一厚摞教科書發呆。她媽看她一個花骨朵般的女孩子,竟被一場考試折磨得形憔骨悴,不覺抹著眼淚說,這讀的啥書呀?咋把人都讀傻了呀?于是就張羅著在外面給她找點輕松的事做。王虎知道后,就對她媽說,說沒考上就沒考上吧,有啥大不了的?干脆就讓菲菲到他礦上守電話吧,他一個月給她一千二的工資!她媽怔怔地望著王虎,不敢擅作主張,就回家跟張華貴商量。張華貴一聽就火了,跺著腳吼道,那王虎是啥東西你不知道?你還把女兒往他那里送!于是女兒依舊關在屋子里,成天望著她讀過的那一厚摞教科書發呆。張華貴和老婆則望著女兒發呆。一家人的臉上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和愁苦。
九月份村里的小學和鄉上的中學紛紛開學后,菲菲說她要到縣城去看看老師和同學。張華貴想,整天在屋里這樣關著也不是辦法,出去看看老師和同學也好,就當是散散心吧,就讓她去了。可女兒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跑到縣城去把女兒的老師和同學全都找遍了,也沒有找著女兒。他又跑到親戚家去找,仍然沒有找到女兒的絲毫蹤影。他慌了,只得跑到鄉上派出所去報案。可派出所查了幾天,也沒有查出女兒任何蛛絲馬跡。直到十多天后,一個老頭在蓮花湖里釣魚,才在一處茂密的蓮荷葉子下發現了他女兒的尸體。派出所的民警聞訊后,立刻趕去作了勘驗。由于尸體已在水中泡爛了,又被魚啄出了許多洞眼,沒有查驗出什么他殺的痕跡,便下了結論:是跳湖自殺。可張華貴卻不相信女兒是自殺的,因為他聽村里人說,女兒去縣城那天,有人看見王虎把越野車停在路邊上,跟他女兒說話!張華貴便把這個線索提供給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就去找王虎問,王虎說有這事,他那天準備去縣城辦事,在路上碰見了菲菲,就停下車問她哪里去?坐不坐他的車?菲菲說不坐,他就開著車走了。派出所的人又去找那個看見王虎與菲菲在路邊說話的村民。那人說,他確實看見王虎在路邊跟菲菲說話,但究竟最后菲菲上沒上王虎的車,他就沒看見了。他轉到山背后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派出所的人就朝張華貴攤了攤手,意思是說怎么樣,事實已經清楚了吧?可張華貴卻不信王虎的鬼話,堅決要求派出所再查。派出所的人一聽就火了,瞪著他說,你這人咋這樣呢?你還當過支書哩!人命關天,我們總不能無緣無故的往人家腦殼上扣屎盆子呀!然后就扔下張華貴,轉身氣哼哼地走了。以后張華貴再去派出所時,派出所的人就不理他了,都說他女兒死了,他急出了神經病來。
張華貴回到村里后,就自個兒有意識地去觀察王虎的神色動靜。有時王虎從外面回來,他會冷不丁地堵在路中央,沉默著惡狠狠地瞪他。一向膽大妄為的王虎竟不敢走過去與他對面撞過,總是遠遠地瞟他一眼,就轉過頭去,往一邊走了。張華貴就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王虎心中有鬼,菲菲的死肯定與他有關!而現在,女兒的遺像上又無緣無故地出現了一片水漬,血淚斑斑地向他這個當父親的哭訴了,呼喊了,他不覺被一種悲憤和仇恨緊緊地抓扯住。他抱著女兒的遺像,把牙齒都咬崩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從他內心深處奔涌出來,霎時彌漫了他整個干澀的口腔。
這天黃昏來臨后,張華貴頭昏腦漲地摸到了劉天全家。在劉家幽暗的灶房里,他意外地碰見了楊芳,看見他這個過去的三弟媳婦正坐在灶足的燒火板凳上,跟劉天全低聲說著什么。兩人一見他,都不覺嚇了一跳,立刻閉住嘴巴不說了,抬頭怔怔地望他。他想退出去轉身走掉,但他的雙腿卻像灌了鉛似的邁不動步。他在晦暗里枯立片刻,突然從咬崩了牙齒的嘴巴里嘆出一口長氣,幽幽地說,你們知道王虎又在開山挖洞了嗎?兩人說知道。你們知道王虎要當村長了嗎?兩人還是說知道。兩人似乎什么都知道。于是張華貴不再說話了,就拿眼睛死死地去盯劉天全和楊芳。劉天全和楊芳也正抬著頭,在晦暗里拿眼睛瞪他。三人的目光蛇似的在那片冷寂的幽暗中哧啦啦地游竄交織著,閃爍出凜冽冽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