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披著衣服坐在床邊上,在隔壁劉天全接而連三的慘叫聲中一陣陣地顫抖。深秋之夜的涼氣從地底從木板墻的縫隙里四涌而來,使她感到一種冬天般徹骨的寒冷。
劉天全已不止一次被王虎打了。楊芳記得不久前,劉天全拿著法院的賠償判決書來找王虎要錢時,王虎就狠狠地扇過他一耳光,把他的嘴角都打出血來。王虎指著他的鼻尖罵道,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老子讓你在礦上掙了十多年的錢,你狗日的竟跑到法院去告我!今天我就明給你說了吧,你休想從我這里拿到一分錢!老子一分錢都不賠你,看你能把我咋個樣?!
劉天全只得扯起袖頭擦擦嘴角的血跡,拄著拐杖一歪一仄地走了。但站在屋檐下的楊芳卻清楚地看到,劉天全轉身離去時,舔著血跡惡惡地瞪了王虎一眼。楊芳在劉天全的那一眼中,看出了一種刻骨的仇恨和近乎絕望的瘋狂。
現在,劉天全又被狼狗撲倒在礦井里,被王虎抓了起來。王虎一見他布包里竟裝了那么多的雷管和炸藥,不由得暴跳如雷,劈面就給了他一拳頭,我日**!你拿不到錢,竟敢跑來炸我的煤礦!老子叫你炸!叫你炸!然后就奪了他的拐杖,把他拽倒在地上,一頓拳打腳踢,直打得劉天全拖著一只殘腿,在地上翻來覆去地亂滾慘嚎。打了一頓后,王虎還不解氣,又叫人把劉天全捆了起來,說他來炸煤礦,是現行反革命,天亮后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送到大牢里去,不判他十年,也要判他五年!你們不是喜歡找法院撐腰嗎?老子就讓你們知道法院是干什么吃的!王虎揀起劉天全的拐杖,用尖頭在他血糊糊的臉上杵搗著,惡狠狠地說。
劉天全閉著眼躺在血泊中,一聲不吭。王虎這才心滿意足地扔了拐杖,拍拍手,招呼起那幾個幫忙的工頭,到另一排房子的財務室里去打麻將了。
隔壁驟然冷寂下來,坐在床邊上的楊芳卻聽見了自己的心在靜夜里咚咚咚地狂跳起來。她不由得想起了劉天全舔著嘴角的血跡惡惡地瞪王虎的那一眼,想起了他眼里貯藏的那種刻骨的仇恨和近乎絕望的瘋狂。她知道劉天全是個有血性的男人,他決不會與王虎善罷甘休!她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她怕冷似的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站起來,開始在屋里來回地急急地走動。她緊張地思索著。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聲和腳步聲融合在一起,就像滾雷似的在屋里響著,響得滿屋子都是!最后,她在屋中站了下來,仰頭望著屋頂,好象她的目光穿越茅屋,在黑暗的夜空深處看見了什么似的。
她咬著牙,咝咝地吐氣。
她終于下了決心。
她把衣服穿在身上,拉開屋門朝王虎他們打牌的屋子望了望,便躡手躡腳地摸到隔壁去,解開劉天全身上的繩子,把他放了。她將拐杖遞給劉天全催他趕緊走的時候,順帶說了句,你炸他的煤礦有啥用?你把這個煤礦給他炸了,他還可以開個別的煤礦呀,他王虎還是王虎呀!
那天晚上,劉天全拄著拐杖從屋背后倉皇逃離杉樹坪煤礦時,一路上都在咀嚼著楊芳對他說的話。他感到楊芳這句看似不經意的話就像一個晴天霹靂,將他眼前混沌黑暗的天空猛地炸開了一道口子,他看見了裂縫里傾泄而下的霞光!
他不由抬起手來連扇了自己幾個嘴巴,日**,我咋這么傻,咋這么傻噢!
B-6
楊芳嫁給王虎的第二年,王虎就在外面干出了一樁讓楊芳羞憤不已的事。這事當時不僅震驚了王家溝,也轟動了整個蓮花鄉。一時間,凡是蓮花鄉的人都在談說議論這件事,瞪眼的,跺腳的,吐口水的,村里村外一片罵聲,而且人們看楊芳的眼里也有了一種異樣。
那年夏天的一個黃昏,王虎去鄰縣送煤回來,在半道上碰到一個放晚學的初三女學生向他招手,想搭他的農用車回家。王虎剎住車載上了那個女學生??膳畬W生早熟的身體和她裙子下白皙的小腿卻引起了他的注意,而且一下觸動了他那根潛伏了許久的惡毒的神經。他竟把農用車開上一條荒僻的山間小道,在駕駛室里把那個女學生強奸了!完事后,王虎才有所清醒,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趕急把哭哭啼啼的女學生拉下車,塞給她兩千塊錢,開著車跑了??膳畬W生記住了他的車牌號。女學生哭泣著跑回家里,把事情給她爹媽一說,她爹媽氣得差點暈死過去,捶胸頓腳在院地里大聲號啕,這是哪個遭天殺的畜生呀?咋做出這樣的過惡事呀?第二天一早,女學生的爹媽就帶著舅子老表等一大幫人,提著棍棒砍刀一路尋來,一直尋到了王家溝,尋到了杉樹坪煤礦。王虎昨天傍晚把車開回來扔在礦上,就慌慌張張地走了。那一幫人沒有找著王虎,就憤怒地沖上前去,猛砸那輛農用車。礦上的人不知究竟,紛紛跑出來攔阻,不想那伙人個個都瘋了似的,瞪著血紅的眼睛對他們吼道,你們別上來!你們哪個敢上來我們就打死哪個!礦上的人只得站立在遠處,問他們這是干啥呀?咋紅不說白不說就砸車呀?那伙人指著他們氣勢洶洶地說,跟你們沒說的!把你們那個姓王的老板找來!不然我們今天就砸了燒了你們煤礦!礦上的人無奈,只得往老板家里打電話??赏趸⒆蛱焱砩细揪蜎]有回家,家里只有楊芳。楊芳接了電話后匆匆趕來。當她聽女學生的母親痛哭連天地將事情一說,眼前頓即一片黑暗,天昏地轉起來。她流著淚喃喃地說,這人……這人咋這樣?咋做出這種事噢?那幫人緊緊地圍著她,怒氣沖沖地向她討要王虎。她從昨天到現在,根本就沒有看見過王虎的人影子,她哪里去給他們找王虎呀?于是,她就昏頭昏腦地走進屋去,往鄉長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鄉長王豹在電話那頭聽說他哥做下的事后,半天沒有說話,話筒里只聽得見他呼呼的喘氣聲,還有他咬牙齒的聲音。但最后他還是平定了自己的情緒,鎮靜地對楊芳說,你先別慌,也別怕。你想方設法把那些人給我穩住,不讓他們到處亂說亂動。我馬上就趕過來,我來解決這個問題!楊芳放下電話,請那幫人進屋去坐。那幫人不肯,嚷叫道,我們是來找你們老板算帳的,進屋去坐啥?再不把他找出來,我們就放火燒你們的煤礦了!楊芳趕急給他們解釋,說是昨天王虎回來后就跑了,她也找不到他。不過她已打電話把這事給鄉長說了,鄉長正往這里趕呢。那女學生的母親頓即哭天抹地號啕起來,我們找的是那個畜生,你們鄉長來有啥用呀?女學生的舅舅卻說,他們鄉長來了也好,讓他看看他們鄉里都出了啥樣的人!他話說得好我們就聽,話說不好,我們就攆到他鄉政府去,把鄉政府給他砸了!
大約半小時后,王豹就自己開著車飛快地趕了來。他一下車就朝那幫神色兇憤的人滿臉沉痛地拱手道歉,說真是對不住大家,對不住大家了,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那幫人呼啦一聲就朝他圍了上去,嚷叫著向他要人。王豹把雙手平端起來,往下壓了壓,要大家安靜。他說,我們已經派治安室的人去找他了。大家有啥想法,有啥要求,可以先給我說說,我給你們作主!那母親見王豹這樣說,就把自己受辱的女兒從人堆里拉出來,往他面前推了推,哭嚎道,你看看我們這女子,才多大呀,今年還不滿十五歲噢!那畜生把就她糟蹋了,你叫她今后咋活人???王豹看了看那女學生,又往人堆里瞄了一眼,見他們全是些山里的農民,并不見公安人員的影子,心里便有了數,就對他們說,那你們希望咋解決?是想公了還是私了?女學生的舅舅瞪著王豹問道,鄉長說的公了是啥意思?私了又是啥意思?王豹說,公了當然就是去公安局報案,叫他們把人抓起來,判他個十年二十年的!女學生的舅舅瞪著眼睛問,那我們的女子呢?能得到啥?王豹笑了笑,說,人都判了,送去勞改了,你們還能得到啥?當然啥也得不到!女學生的舅舅低頭想了想,又問道,那鄉長說的私了呢?是啥意思?王豹用手指頭慢慢地搓擦著自己的鼻溝,望著遠處的山尖說,至于這私了嘛,當然是讓犯事的人拿出一筆錢來,賠給你們。錢一過手,大家就各走各的路,今后誰也不得找誰的麻煩。女學生的舅舅便扭過頭去看他姐姐姐夫。他姐姐和姐夫對望了一眼,就問王豹打算賠給他們多少錢。王豹說,你們是受害方,這賠償的數額自然得由你們來提。夫妻倆又對望了一眼,男的朝女的使眼色,女的向男的使眼色,仿佛是什么害羞的事,兩人推來推去的。最后還是由男的出面,怯生生地伸出一個巴掌來,在眼面前翻了翻,說,十萬,不多吧?說完還偷偷地去看孩子她舅舅。孩子她舅舅立刻站了起來,瞪著眼說,多啥多?就十萬,一分錢也不能少!這可是關系到孩子一輩子的事!王豹便笑了起來,說十萬呢,確實有點獅子大開口。我看這樣吧,就由我們鄉政府在中間給你們雙方作個調解人,五萬,咋樣?女學生的父母相互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可旁邊孩子她舅舅卻硬著脖子說,不行!就十萬塊錢,一分也不少!王豹想了想,仿佛作出什么艱難決定似的,咬著牙說道,那這樣吧,再加兩萬,七萬!如果你們同意,我就叫他們馬上拿錢,如果你們不同意,我就給派出所打電話,叫他們抓人,該關就關,該判就判,一切都依法辦事!說著就拿出電話要打。不想那女學生的父親卻飛快跳了起來,拉住王豹的手說,算了算了,鄉長,七萬就七萬吧,我們……我們認了!
王豹就這樣幫他哥哥王虎擺平了此事。可王虎在縣城躲了兩天后回到鄉上,一聽說賠了七萬塊錢,就跳了起來,對他弟弟說,在金葉賓館找個俄羅斯小姐都才八百塊錢,你咋給他們那么多噢?王豹冷笑道,你知道強奸幼女是什么罪嗎?至少也得判你十年以上的徒刑!幸好對方是山里的農民,沒有法律知識,沒有臂膀!不然的話,他們要二十萬,你也得賠!王虎撫著后腦勺嘿嘿地笑,仰身倒在后面的沙發上,說,七萬就七萬吧,就當我嘗了回鮮,給那女子的開苞費!
然而讓楊芳沒有想到的是,這事非但沒給王虎沉痛的教訓,反倒使他以后在女人方面益發地膽大和張狂起來。凡是他看中的女人,不管是村里的還是村外的,他都要想方設法搞到手。他的手段像過去辦事一樣直接簡單,就是往女人面前扔錢,兩千三千的,啪地拍在他想要的女人面前,讓那女人也禁不住目瞪口呆,心跳如狂。山里女人過慣了窮日子,知道錢的稀罕珍貴,于是就昏頭昏腦地上了他的套,中了他的箭。那些年,王虎幾乎將王家溝和王家溝附近幾個村莊稍有姿色的女人都睡遍了,睡得滿鄉風雨,人心惶惶的,一見王虎跟自家女人搭話,男人們就緊張,就對著王虎的背影咬牙切齒。楊芳曾哭著央求王虎,說你還是少作點孽吧,要是她們的男人攆上門來,咋得了哇?王虎不聽她的,一巴掌就把她刮到一邊去了,說,老子前半輩子就吃虧了,憑啥后半輩子還要虧待自己了!王虎根本不怕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大多在他礦上做工,他捏著他們掙錢的命根子,他怕他們啥?再說,他強奸幼女都沒“翻翹”,而今搞幾個結了婚生了娃娃的婆娘,還能弄出啥大不了的事來?
如果說王虎完全不把楊芳當人看,隨意地打罵欺侮她,在外面肆無忌憚地搞女人,楊芳還能忍受的話,當王虎毒熱的目光在她十六歲的女兒身上掃來掃去的時候,她便悚然心驚了。由于三小子送去勞改了,女兒就跟著她到了王家。起初,王虎一點都不拿正眼瞧她女兒,就像喂了只小貓小狗,任隨她在大院里進進出出,就是在飯桌上碰面了,他也不跟她搭話,她女兒也懶得理他,只顧埋頭刨自己的飯,吃飽了碗一丟就走,就鉆到自己屋里去做作業了,再不出來跟他照面??山衲昵锾斓囊粋€晚上,王虎正趴在她身上做事,突然歇了下來,在她耳邊說,嬌嬌長得越來越像你了。看著她就像看著你小時候一樣!楊芳驚愕不已,這才回過神來,發現她女兒已經長大了,出脫得亭亭玉立的,跟她小時候一樣的活潑漂亮,惹人喜愛。同時楊芳也發現,好象就是從今年夏天開始,王虎對她女兒的態度竟然發生了變化,總是有事沒事的跟她搭話,還時不時地拿手去摸她的頭頂。后來她女兒考進了縣城的一所重點高中,他竟花了一千多元錢,買了一套李寧牌運動裝和一部多功能學習機送給她女兒,樂得她女兒破天荒摟著王虎的脖子撒了回嬌??稍谀莻€秋天的晚上,楊芳聽趴在她身上的王虎說她女兒長得跟她小時候一模一樣時,她的心唰地就涼了,一種驚駭和恐懼無端地充塞了她的心間。幾天后,王虎主動提出要開車去縣城接嬌嬌回來過國慶節,楊芳堅決不同意。她親自去把女兒接了回來。然后就一直呆在家里陪著女兒,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往些時候,王虎總是成天地在外面跑,不是出去跑煤炭的銷路,就是出去跟幾個狐朋狗友喝酒賭錢,三天兩頭的不落家。但在那幾天,王虎竟然吃錯了藥似的哪里也沒去,就在家里貓著,不時地拿眼去盯嬌嬌,盯她的臉,盯她的胸,還盯她的腰,眼睛像長了毒刺一樣在她身上鉤來掛去的,入木三分。楊芳心里緊張得不行,生怕出了什么事,就在旁邊密切地注視著王虎。有天中午,她正在廚房里煮飯,突然聽見王虎向女兒的房間走去,她竟扔了鍋鏟,慌忙追了過去。結果王虎并不是去女兒的房間,而是去后院解溲。盡管虛驚一場,但已嚇得楊芳渾身冷汗倒流,雙腿都發起軟來。直到三天假期結束,楊芳把女兒安全送回到學校,她才長長地松了口氣。但瞬間她又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這樣防著,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她不由得想起了王虎盯她女兒的眼神,以及那眼神里像毒刺一樣兇殘的東西。她的心頓時緊縮成一團,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驚惶和恐懼。這個遭天殺的呀!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呀!一想到可能發生的事情,楊芳牙巴都咬緊了,眼睛都紅了。她搖著頭痛苦地嘆息,恨恨地罵。她的心在仇恨和驚恐中像長了野草似的瘋狂起來。她甚至聞見了野草叢中那彌漫的血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