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全又在自家院子里擺弄他那些雷管和炸藥了。
他老婆剛挎著豬草背篼走出家門，去對面的山坡上薅弄紅苕藤子，他就從屋里竄出來，架著拐杖一蹦一跳地去關了院門，然后又一蹦一跳地顛回屋里，從床底下鉤出那個沉重的舊木箱子，拖到了艷陽高照的院地里。他打開箱子上的掛鎖，將里面儲存得滿滿的雷管和炸藥全都翻將出來，擺到了太陽底下。
劉天全架著拐杖蹦來跳去的過程中，他失去右腿的褲管一直在身子下面空蕩蕩地飄著，他腿根處結了疤的傷口一直發出撕裂般的痛楚。這種痛楚直往他心里鉆，往他骨子里鉆，他的心和骨頭都幾乎在這種難耐的痛楚中碎散了。
他揩了把額頭上的冷汗，搬來一張落滿柴灰的齜牙裂嘴的板凳在院子里坐下，開始望著那些攤曬的雷管和炸藥發呆。
深秋的太陽依舊毒熱，烤得他的頭頂、頸窩以及整個后背都火飄飄的冒汗。但在他心里，有一種比深秋的太陽還毒辣的情緒在滾滾地翻涌。
這些雷管和炸藥，有一半是他在杉樹坪煤礦當炮手時偷帶回家的，有一半是他在井下被垮塌的巖石砸成廢人后，向別的礦上的炮手要的。他們給他一支雷管，他就拿出一包兩三元的香煙回饋他們。他們若是給他一包炸藥，他就會去村里的小賣店特意買來一瓶七八元的白酒，鄭重地答謝他們。他們問他，你不開山放炮了，你還要這些雷管炸藥做啥？他就說炸魚，他想去蓮花湖炸魚。
王家溝的男人除了挖煤外，最熱衷的就是去四五里外的蓮花湖炸魚。那里的魚多，而且長得溜肥，像自家屋里的小白豬兒一樣惹人喜愛。他們常常三五個結成伙，去湖岸人家借了小船，劃到一個寧靜的湖灣里去，往深水里扔雷管和炸藥。嘭然作響的爆炸聲中，一大片湖水沖天而起，然后就瓢潑大雨似的往下嘩啦啦地跌落。水花落盡，那些藏在深水里被震昏的大魚小魚就接二連三地浮出來，白花花地漂在湖面上，濕漉漉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藍晶晶的光。這時只消把船劃過去，就可滿載而歸。
可劉天全卻一直沒去蓮花湖炸魚。他木箱里暗藏的雷管和炸藥都快裝不下了，他也沒去炸魚。后來曾有幾個要好的炮手朋友來約他，他還是沒去。
他已不想炸魚的事了。他已沒心思去炸魚了。他的斷腿發出鉆心鉆骨的絕望的痛楚，把他逼進一個牛角尖里出不來了。
他開始背著老婆孩子，悄悄地擺弄那些雷管和炸藥。他不只將它們拿出來在太陽底下晾曬，他還撫著斷腿默默地在心里計算著它們的殺傷力。他已與雷管炸藥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他熟知它們暴烈的脾性和巨大的威力。
他心里很有把握。
B-2
王家溝再一次掀起挖煤熱時，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解放前和解放后的這兩次挖煤熱之間，有三十多年沉寂的歲月，這段時間雖然不是很長，但就世道的變化無常來說，卻是天翻地覆，令人瞠目結舌的。首先是解放初期，王大嫂作為王家溝唯一的地主惡霸，被人五花大綁著拉到荒野林子里槍斃了。槍斃王大嫂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幾年前劈掉她半邊膀子的張家老大。關于張老大和王大嫂的仇仇怨怨，王家溝一直有一個很神秘的說法，說是張老大當年之所以敢去劈殺王大嫂，是因為他受了村里另外幾個小煤窯主的慫恿，而且他們之間還秘密畫了血押：若是張老大砍死了王大嫂，他們就聯手收拾王大嫂的兩個小叔子，讓他入主貓巖煤窯。若是沒有砍死王大嫂，只是將她劈殘了，他們就資助他逃亡。他逃亡過程中的全都開銷和家里婆娘娃娃的一切用度，皆由他們來提供。這種陰謀和密約是否真的存在，王家溝至今沒有人說得清楚。人們只是記得，在張老大逃離王家溝的那幾年間，他婆娘帶著三個半截子娃娃，日子過得異常的安穩沉著。盡管沒有男人再到煤窯上下苦力掙錢了，但一年到頭，她家的柴米油鹽是不缺的，村里的紅白喜事，她一家也沒落下，別家送幾個小錢，她就送幾個小錢，別家送一塊或兩塊銀圓的大禮，她也就跟著送一塊或兩塊銀圓的大禮，并不見那種失去男人的獨力難撐的窘迫。年底，那女人甚至還要去蓮花鄉街上扯了新布稱了棉花回來，請裁縫劉二娘去她家，卸了門板鋪在院中，一針一線地給她和三個娃娃縫制新衣裳，看得四鄰的大人娃兒全都眼睛紅紅的發懵。但有一點王家溝人是很肯定的，那就是王大嫂曾三番五次地雇人去山外尋找張老大。據說那些受雇于王大嫂的人都是蓮花鄉街場上的霸道角色，有的還是袍哥碼頭上的殺手。可他們始終沒有找到張老大的下落。張老大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那幾年都做了些什么？王家溝人也說法不一。有人說他在一百多里外的銀廠溝挖礦，有人說他跟著一個破落的戲班子在到處跑灘，甚至還有人說他就在鄰縣的保安隊里背槍！可不管張老大躲到哪里去了，都干了些什么，蓮花鄉剛一解放，土改工作隊剛一進駐王家溝，他就適時地出現了，并且一回來就跟工作隊打得火熱，跟他們吃住在一起，還帶著他們在村里東家進西家出，四處調查了解情況。有時張老大回家去跟婆娘睡覺，也要借了工作隊長的盒子槍來挎在身上，先在村里晃蕩一番后，再走進他家低矮歪斜的院門里去。他婆娘抱怨他回來后成天跟工作隊攪在一起，東游西逛的不干正事，他卻拍著盒子槍罵他婆娘，正事正事，你曉得啥叫正事？老子現在干的就是正事，比打山洞開煤窯還正的正事！他婆娘白他一眼，噘著嘴說，摸人家錢幺嫂的屁股也是正事？張老大的臉騰地就紅了，喃喃說，我……我跟她開玩笑。他婆娘冷笑道，開玩笑？有些玩笑開得有些玩笑開不得，你知道么？就像老二他……張老大一聽他婆娘提起死去的弟弟，臉色頓即就變了，就黑著臉站在屋子里呼呼地喘粗氣，就走到掛著破草席的牛肋巴窗前去，扳起盒子槍的機頭，對著外面黃昏的山野恨恨地打空槍。工作隊長借槍給他時，把彈倉里的子彈卸了。
后來，張老大就作為土改積極分子當了王家溝的農協會主席，王大嫂則作為王家溝唯一的地主惡霸，被拖到荒野林子里槍斃了，而其他的小煤窯主全都平安無事。再后來，就是合作社和公社化，張老大又順理成章地當了王家溝生產大隊的支部書記兼大隊長，完全掌控了五灣七嶺有著兩千多人口的王家溝。而作為地主惡霸的王家則在土改時就被攆出了四合大院，住到了村西頭幾間爛草房里去，現在更是家徒四壁，變得豬狗不如，連開社員大會都沒有他們的份兒，生產隊里派工，也全是安排他們去干最臟最累的活。別人干一天，哪怕是磨佯工，也記10個工分，而他們累死累活干下來，一天卻只能記8個工分！
然而讓王家溝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人們再一次扔下刨山地種玉米紅苕的老鋤頭掀起新一輪的挖煤熱時，創造奇跡并獨占鰲頭的卻依然是王家人，準確點說，就是王大嫂的大孫子王虎。據說在解放前一年，眼看著貓巖井下的煤挖得差不多了，王大嫂就花錢去蓮花鄉街場背后的煤礦上請來一個留過洋的工程師，幫她在王家溝偷偷地找煤。但新找下的煤礦還沒來得及開采，就解放了。于是，預感到兇多吉少的王大嫂只得把新找下的礦址悄悄告訴給了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像藏掖寶貝似的一直緊守著這個秘密，不對外人泄露只言片語。所以幾十年后，當王家溝的其他人都爭搶著去承包和整理那些廢棄的煤井時，王虎卻帶著一幫人來到了荒涼的杉樹坪，按照他奶奶的遺言，從那株比水桶還粗的杉樹足下往東走五十步，選了一處巖坡，開山打洞。結果開下去還不到十米深，就挖到了煤層，其煤炭的藏量和質量，讓其他的小煤窯主全都驚羨不已，全都坐在自己破舊的老井洞前罵人，我日**，這王家究竟燒了啥高香啊？老天爺這么照顧他們？
僅僅兩三年后，王虎就像他奶奶當年那樣迅速致富，成了王家溝最有錢也最牛逼的小煤窯主。幾年后，王虎的弟弟王豹也從鄉政府冒起來，坐直升飛機似的當上了蓮花鄉兩萬多人的鄉長。一時間天地翻轉，不僅小小的王家溝又成了他們王家兄弟的天下，就連方圓幾十里的蓮花鄉都捏在了他們手中！
但王豹為什么能當上鄉長，王家溝人心里再明白不過了：是王虎用血和淚，還有成坨成坨的錢，硬生生將王豹盤出來的！
王虎從小就護著疼著他這個聰明伶俐的弟弟。那時候，王家已經敗落得一塌糊涂。王虎的叔叔三十好幾了還未找到老婆，絕望之下竟把自己吊死了后山坡上。王虎的父親也因為長年累月勒緊褲帶過日子，再加上生產隊沒完沒了的重活苦活，竟累彎了腰，像一張永遠也拉不直的犁一樣在地里艱難地勞作。王虎和王豹都半人高了，還從未穿過新衣裳新棉鞋，寒冬臘月打霜下雪的時候，他們身上的破衣爛衫就放風箏似的嘩嘩飄蕩，渾身嗦嗦發抖，趿拉著破鞋的腳后跟也被凍出了裂口，整個冬天都往外流著粘乎乎的血水和膿水。這樣破落的地主家庭自然供不起兩個孩子同時上學，王虎就把母親給他縫制的杉樹皮書包掛在弟弟肩上，讓弟弟去村里的小學堂讀書，自己則留在家中，幫父母做家務，割豬草喂豬。那時候，王家溝人經常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光腳板男孩，背負著一個碩大沉重的豬草背篼在山間小路上吃力地行走，兩個瘦小的肩頭都被絆繩勒紅勒烏了，卻還像烏龜似的伸著頸子昂著頭咬牙忍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里閃爍著倔強的亮光。這就是王虎。
弟弟王豹不僅讀完了小學，還去蓮花鄉中學上了初中，最后竟從一百多名學生中脫穎而出，考上了農校。王虎的母親不想再讓王豹去讀書了，就對他說，你看你爹和你哥，為了你讀書都累成啥樣了？那農校有啥雞巴讀頭嘛？不就是教人做莊稼嗎？一個農民的娃娃還用去學那磨手板皮的活路？你還是回來好好做點事吧，幫你哥修幾間房子，把婚結了?？赏趸s堅決支持他弟弟去讀書。他說，他可以不結婚，可以不要老婆，但弟弟必須去讀書！他說，我們王家不能再這樣豬狗一樣過日子了，我們王家必須出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就不相信他們王家出不了人，翻不了身！
這樣，王豹就被他哥哥王虎送出山去讀書了。當時山里的林子還是集體的，根本不準私人采伐，喂肥的大豬小羊，私人也不能隨便宰殺買賣。于是王虎就春天去山里挖竹筍，秋天去山里打柴，有時還冒險去捉蛇，賣了錢給他弟弟寄去。弟弟王豹讀了多少年書，哥哥王虎就挖了多少年竹筍打了多少年柴，以至于把已經說好的那門親事都耽誤了。女家見他們一家依舊住在解放初期那幾間爛草房里，嘴里說的新瓦房老是不見影影兒，就單方面毀了婚，把親退了。三年后，王豹畢業分配回來，在蓮花鄉政府當了農技員，一見哥哥那雙大手上滿是老繭，手背上還有多處傷疤，禁不住就抱住哥哥哭了?？赏趸s咧著笑得合不攏的嘴巴，對他弟弟說，你哭啥？都進政府當官了，還哭啥呀？王豹就益加抱住他哥哥不放，悲酸的淚水直往下流，哽咽著說，那算啥官噢，不過是給人家打打下手。王虎卻拍著他弟弟的肩頭，驕傲地說，進了衙門，再是打下手的，也是官家人！這么多年了，王家溝哪個娃娃出去讀書了，成了官家人了？還不是就你一個！就我們王家一個！
后來，王虎就出人意料地在杉樹坪開了煤窯，一夜之間成為蓮花鄉頗具傳奇色彩的財富人物。說他具有傳奇色彩，一是指他開小煤窯的詭異性和突然性，二是指他不識一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起，礦上有啥開支，會計去找他在發票上簽字，他就隨手畫個圓圈，在圓圈里加三橫，丟給會計。會計不知其意，問他這是啥噢？他就說是他的名字。可會計橫看豎看，還是看不出這一個圓圈里加三橫，咋就是王虎的名字了。王虎噗嗤一笑，說，你咋這么傻?。磕銢]看見我畫了個老虎頭嗎？會計有些反應過來了，老虎頭，王虎，好象有那么一點意思。但會計仔細看了看，又笑道，我咋看著不像噢。王虎就伸過頭去問他，咋不像了？會計指著發票說，這圓不溜秋的沒個耳朵，一點都看不出老虎的雄勢哦。王虎抓過發票一看，也覺得不像，軟耷耷的沒有一點老虎的威勢，就在圓圈上頭加了兩個支棱起的耳朵。那老虎頭果然就形象大變，毛發豎立，威風凜凜起來。王虎看著很滿意，就對會計說，你記著，這就是我的簽字了。今后不管哪個來礦上報帳領錢，沒有我的這個老虎頭，你通通不認！
從此以后，凡是礦上有啥開支，或者去鄉政府簽訂小煤窯安全生產責任書時，王虎都畫個老虎頭了事。礦上是他的天下，自然沒人管得了他，可到了鄉政府人家就不認他的這個老虎頭了，說你這是啥呀？鬼畫桃符的！王虎就鼓著眼睛說，你不曉得我寫不起字嗦！辦事員說，寫不起字也不能這樣簽呀，這樣簽了也不算數呀。王虎瞪著辦事員說，不算數？咋不算數了？我在礦上發錢都算數，咋你們這兒就不算數了？辦事員說，你礦上你礦上，這兒是鄉政府，得按規矩辦事。王虎冒火了，一把抓起桌上的責任書就走，說，你們咋這么多爛規矩哦？這責任書老子不簽了！辦事員哭笑不得，只得拉住他，讓他在老虎頭上加按個手印，算是具有了法律效力。
這自然成了王家溝小煤窯主中的一個笑話，也成了王家溝人鄙夷和蔑視王虎的一個把柄。但隨著王虎小煤窯的日益紅火，王家溝人看著那個滑稽的老虎頭，卻越來越笑不起來了。他們還真從那老虎頭中看出了王虎咄咄逼人的氣勢。
大約開了半年煤礦后，王虎就把他弟弟王豹從鄉政府叫回家，指著滿桌子成捆成捆的錢票，對他說，你想干啥？說，哥給你弄！王豹不解地望著他哥，說，弄啥呀？王虎瞪著他說，弄啥？還能弄啥？當然是弄官啦！這世道光有錢不行，還得有權！不然，哪天唏哩糊涂被人拖出去槍斃了，就晚了！王豹終于明白了他哥哥的意思，不覺咕噥道，鄉政府五六十號人，都大眼瞪小眼睛的看著那幾個位置，說弄就弄到??？王虎從桌上抓起一捆鈔票，像拎磚頭一樣提在手里，冷笑道，我就不信你們鄉長書記是神仙變的，不吃飯，不過日子了！于是年底的時候，王虎就特意帶著王豹去給鄉長和書記拜年。別的小煤窯主和鄉上的工作人員也悄悄去給鄉長和書記拜年，但出手都很拘謹，不過是送點煙酒而已?？赏趸⒌膭幼鲄s很大套，不但送最好的煙最好的酒，還在煙酒里夾錢，鄉長五千，書記八千。臨出門的時候，他還拉著鄉長書記的手，不停地感謝他們對他弟弟的關照。鄉長書記自然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就拍著他的手背，謙虛地說，我們還做得不夠，做得不夠。今后我們會加強對年輕人的培養的。只有把年輕干部培養起來了，我們蓮花鄉才有希望呀！
果然第二年開春，王豹就作為年輕的培養對象，從農技站里提拔起來，當了鄉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這年底，王虎又趁熱打鐵，去給鄉長和書記下猛藥，讓王豹順利出任了鄉鎮企業辦公室主任，管著了全鄉三四十家小煤窯和十來家磚瓦廠。
可王豹當了一年多企辦室主任后，王虎就不滿足了。他發現，他弟弟王豹雖然管著全鄉幾十家鄉鎮企業，那些小煤窯主和磚瓦廠主見了他都笑臉相迎，逢年過節也請他喝點小酒送點小禮，可他頭上畢竟還有副鄉長、副書記、鄉長、書記的一大摞人，他說話做事都還得看別人的臉色，聽別人的主意，他不過是跑跑腿，貫徹執行而已。用老輩人的話說，是“下四腳”的角色，是“管不倒伙”的。于是，王虎就思謀著讓他弟弟當鄉長。在他看來，只有他弟弟王豹當上了鄉長，把蓮花鄉緊緊捏在了手中，坐在辦公室里打個噴嚏，外面的山山嶺嶺就得下一場雷陣大雨了，才算是真正的出人頭地，他們王家也才算是真正地翻了身！也只有這樣，他王虎才安得下心來。安心的挖煤，安心的掙錢。不然，就是有成堆成堆的票子把他圍著壅著，他晚上也睡不塌實，也會被夢中屢屢響起的殺人的槍聲驚醒，嚇得渾身冷汗淋漓。
王虎將他心中的想法對他弟弟王豹說了，不料卻把王豹嚇了一跳。從企辦室主任到鄉長，中間橫著副鄉長、副書記好幾道坎的，雖說不是一步登天，那也是三級跳啊，有那么容易嗎？再說，一個人能不能提起來當鄉長，也不是鄉長書記說了算的，那得由縣上提拔，由組織部來拿捏！他王豹除了跟幾個來鄉上檢查工作的副縣長照過面外，連縣長、組織部長都不認識，他們辦公室的門往哪邊開他都不曉得，他咋去當這個鄉長啊？王虎沉著臉不說話。王虎在聽他弟弟王豹說道這些的時候，兩個嘴角始終下撇著，一臉的鄙屑和冷笑。末了，他只是問他弟弟，你究竟想不想當？只要你想當，哥就給你弄去！哥就是舍了煤窯上一年賺的錢，也把鄉長給你弄到手，你信不信？王豹見他哥認了真，就撫著腦袋嘿嘿地笑，說，能當鄉長當然是好啦，總比當個不三不四的企辦室主任強嘛。再說，我的能力又不比哪個差，別人都當得，為啥我就當不得？王虎抓住他弟弟的肩頭狠狠地捏了捏，說，好，有你這句話，哥就放心了，哥就曉得咋去做了！
之后，王虎就一門心思為他弟弟王豹運作起鄉長來。這運作的過程既簡單又不簡單，既復雜又不復雜。那時，蓮花鄉的鄉長和書記正在鬧矛盾，兩人多年來在工作上以及仕途上的積怨都公開化了，正鬧得水火不融。王虎把準了年輕氣盛的鄉長一心想頂下老書記當一把手的心理，便極力慫恿鄉長去縣上活動，并拍著胸口向鄉長保證，到縣上活動的費用全部包在他身上！結果鄉長經過半年多的不懈努力，果然就擠走了老書記，而王虎也趁機借橋過河，認識了縣長、組織部長等頭頭腦腦們。當了書記的鄉長為了報答王虎，就向組織部門和縣上的領導大力推薦王豹，希望由王豹來接替他的鄉長職位，大家齊心協力搞好蓮花鄉的經濟建設?？h長和組織部長認真聽了蓮花鄉新任書記的話后，就“唔唔”地點著頭，答應把他的建議反映到縣委常委會上去，爭取給他配一個理想的搭檔。書記回來，把縣長和組織部長的話對王虎說了，王虎就開著他送煤的農用車，直接跑到縣長和組織部長家里去給他弟弟加油。他辦事直截了當，有著山里人的樸實和狠勁。他一進縣長和組織部長的家門，就把用報紙包著的五萬塊錢往茶幾上砸，說今年的煤生意特別紅火，他來感謝領導了?？h長和組織部長嚇得臉色都變了，說你這是干啥干啥呀？你這不是要我們犯錯誤嗎？王虎說，犯啥錯誤呀？你們領導得好，支持我們挖煤，發展經濟，我們賺了錢，來給你們發點獎金，咋就犯錯誤了？哪有那么多錯誤犯呀？縣長和組織部長依然不收，要他把茶幾上的錢拿走。王虎已經跟他們混熟了，知道凡是領導都喜歡裝腔作勢，也就裝瘋賣傻地跟他們撒起潑來，說，你們要是不收，我明天就給你們送到辦公室去，我還給你們的手下人發獎金！縣長和組織部長早在酒桌上就領教過他的直率和鹵莽，便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指著他的鼻子笑罵道，你這人，咋像個土匪哦？王虎知道事情搞掂了，就撫娑著自己的后腦勺，一臉憨厚地嘿嘿地笑，說領導說得對，蓮花鄉的人都像土匪，特別是我們王家溝，解放前就有人真的當過土匪。
王虎開著他的農用車叮叮咣咣地回了家。他一進家門，就拍著他弟弟王豹的肩頭得意地說，兄弟，你就等著當鄉長吧！可不等他弟弟回答，他又滿臉不屑地撇嘴說，別看你們縣上那些領導，坐在會臺子上人模狗樣的，可私底下一見錢，個個都眼睛發亮！在屋里轉了幾圈，他還感到興猶未盡，又大聲武氣地對他弟弟說，現今這世道，只要你有錢，啥事辦不了啊？你就是想當縣長，哥也給你弄得來！你信不信？王豹只得連連點頭，說信信信，我信了你了，服了你了，哥！
年底換屆，王豹果然就被縣上破格提拔，當了蓮花鄉政府的新一任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