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葬
我站在南河村山下的掩埋體上,實際上就是站在山體爆發噴射堆積起來的一座小山上,朝山上望去,南河村的這邊大山已全部被撕裂下來,嚴嚴實實地覆蓋了山下所有的空隙。
我心里空落落的,驚恐、疲倦、饑渴、悲痛、絕望攪合在一起的滋味擊垮了我。
一只幸存下來的狗不知啥時爬上了堆積體,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這座突兀而起的小山,它像在聆聽掩埋體下所有的述說,它生怕漏掉了任何一句話,屏住呼吸聆聽著,讓我覺得周圍的世界沒有了一點兒動靜,死一般地沉寂讓我渾身的汗毛立爭爭地豎了起來,頓時一身雞皮疙瘩,一股寒風灌進了背脊,我不禁接連打了幾個寒顫。我的下面像是徹底地空了。我在心里又一次說,我這個騸匠雖然這次災難沒死,但現在是徹底地廢毬了。
怎么是三只烏鴉?不是四只,不是兩只呢?
就在我覺得徹底地廢毬了的時候,三只烏鴉飛過來了,低低地在掩埋體堆積起來的小山上盤旋。三只烏鴉盤旋著,不知是找不到停歇的枝椏還是它們根本就沒打算要停歇的意思,盤旋著像是在搜尋什么。這三只烏鴉你們咋就不叫一聲呢?平時最不愛聽見烏鴉的叫聲了,說烏鴉叫是不吉利,但這時候烏鴉叫幾聲也好哇,可幾只烏鴉一聲不叫,讓人憋得心里發慌,毛焦火燎地緊不毬好受。
掩埋體堆積起來的小山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后來有六、七個人了。他們沒有眼淚了,他們的眼淚已經流干了;他們沒有呼喊了,他們的呼喊已經沒有回應了。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那位小女孩仍然跪在那里,但他們也都一動不動地發呆了,任憑三只烏鴉在他們頭頂無聲地盤旋。
遇到這種情形,要是往日,我會勸他們離開這里,回自己的家去;或者開導開導他們,讓他們不要悲傷;或者我就給他們說說笑話,唱幾句山歌;再了不起就是去找他們的親人來把他們接走就好了。可是,這一切辦法在今天都無法使用了。勸他們回家,他們現在無家可回了;開導他們不要悲傷,你說他們能不悲傷嗎?給他們說說笑話,唱幾句山歌,這時候,我還能說得出來唱得出來嗎?找他們的親人來接走他們,可他們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了。
我沒有任何辦法可使,只有在悲痛中離開他們,離開掩埋體堆積起來的小山,離開被災難埋葬的南河村,心里亂糟糟的牽掛著東河。
我回到東河村,我們的東河依然山青水秀,炊煙裊裊,一派生機。
世代樸實勤勞的村民,在災難中仍然沒有觀望,沒有停下手腳,青山綠水間的菜籽地里,翻打菜籽的連枷揮舞不停。
一片一片的小麥開始泛起金黃,黃鸝依然婉轉地鳴唱,牛羊撒歡,兒童們采摘著甜蜜的桑椹……
叮咚流淌的泉水,依舊清澈甘甜,掬幾捧唱下,心里的爽快無法言說。
但說起這次災難,說起南河村的消失,說起新婚伴侶還沒走進洞房,鄉親們都悲痛萬分,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滾落。感嘆大自然的不可抗拒和生命的藐小與脆弱。
我說,南河村的教訓慘痛啊,人,不能太毬貪婪,不能無克制地向大自然掠奪式的索取。滿山的樹木毀了,遍野的石頭毀了,河床上那么多的金子挖走了,換來的是啥子?是滅頂之災啊!
我們東河村的人,知道和大自然和諧相處,知道人類的生存必須要依托大自然。東河村的人懂得感恩大自然,不做冤冤相報的蠢事,大自然就給了東河人平靜的生存環境,我們得以在這樣大的滅頂之災中幸存下來。
聽了我說的南河村的慘景,老婆陽春花說,無論如何我也要和你去走一趟,那是我的娘家呀!
我和老婆來到南河村。
大災后的太陽鎦紅鎦紅地掛在頭頂。
天空下的南河村仍然是死一般的沉靜,沒有任何聲響,連一縷炊煙也沒有,倒是那些懸浮在半空中的塵煙還沒有散去。從下往上看,那些沒有散去的塵煙給鎦紅鎦紅的太陽蒙上了一層厚紗樣讓人不再刺眼。
老婆跪在掩埋體堆積起來的小山上,淚水像下雨樣刷刷往下流,她一聲爹一聲娘地哭嚎著。我不得去勸她,讓她好好深深地哭一陣子心里也好受些。
我在掩埋體堆積起來的小山上走了一圈,前天這里的那六、七個人不見了,最先來到掩埋體堆積起來的小山上的那只狗也不見了。
我在山體爆炸噴射出的坍塌體覆蓋了三公里的范圍內走了一大圈,像走在一座偌大的墳塋里,那天覓食的那只孤獨的白鷺也不見了。我輕了再輕的腳步,像走在一層薄冰上,生怕驚醒或踩傷了下面的睡夢和傷痛。
走了一大圈回來,在掩埋體堆積起來的小山的西北邊發現老婆正在幫那六、七個人搭棚子,我也走過去干起來。
搭棚子的材料都是在掩埋體附近搜集來的一些木棒、篾席、破塑料布之類的東西,其實這樣的棚子是遮不了風雨的,人鉆進去里面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見天和地的。在搭棚子的時候,大家都很少說話,那位五六歲的小女孩也一直沉默寡言。
我們忙了半天,算是把棚子搭好了。這時從山外來了一位鄉干部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說救援的隊伍和物資很快就來了。
這時候五、六歲的小女孩問,媽媽也會和他們一起回來嗎?
我拉著小女孩的手說,會的,媽媽會回來的,和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很多像媽媽一樣的人。
我說這話的時候,我眼眶里盈滿了淚水,小女孩望著我的眼睛,她的睫毛撲閃撲閃的,發出了一連串的疑問。
就這樣一晃,天就麻麻黑了。我給老婆說,這天災啊,叫人也沒毬辦法,看也只有這樣看了,忙也只有這樣幫了,我們還是得回家去。
老婆和我一起往回走,一路上她很少說話,時不時的我看見她悄悄地揩著眼淚。
回到家里時,夜色已是黢麻吊黑了。我說,點起蠟燭煮飯吧。
蠟燭剛點燃,余震就又“轟”的一聲抖起了,不遠處還沒有塌下來的那一小塊房梁“咯咯嘎嘎”一陣亂響,蠟燭倒了,棚棚搖晃著。
余震過了,老婆重新點燃蠟燭一邊煮飯一邊說,過段時間,等余震小了,我們還得把房子蓋起來,這個祖上傳下來的窩還得守住,這日子還得要過啊。
我說,先把坡上成熟了的菜籽和麥子收回來,先得有吃的,才能說得上干別的活路。
往年這時節,正是我忙著為鄉親們騸割牛羊的時候,整天忙個不停。今年的心里空落落地像靈魂沒處安放,一天老是記起老中醫陽生云。
地震后第二次爬上山頭寶蓮寺。居高遠眺,藍天白云,風卷云舒。拐和尚手捻佛珠,在寺廟里緩慢度步。很有一種放眼紅塵,靜觀人間變遷的景象。這時候我才看見廟門口的古銀杏樹,地震后依然是一樹桔青的綠葉,勃勃生機,茂密的綠葉間掛滿了密密麻麻小鈴鐺般的綠果。
然而,南邊的南河村卻無牽無掛地消失了。
在這高空俯瞰南河村,那里就是茫茫紅塵中自然災難留下的一塊難以愈合的巨大傷疤。
收打了菜籽又收割麥子,余震還在不斷的震。在坡上的時候,有“轟轟”的地聲響起時,地皮子就要“騰、騰、騰”地抖幾下。
要是晚上在棚棚里的時候,“轟”的一聲地聲就是棚棚在一晃一晃的,電視在條桌上一晃一晃的,棚棚上后來安上的電燈也在一晃一晃的,老婆陽春花就要說:又地震了!我總是不開腔,我在心里嘀咕:地震毬你的,我們現在已經習慣了,要是管上一兩天不震一下,不搖一下,不抖一下,反而還毬不安逸了。
坡上的麥子割了背回來,近些年不少的村民家里已買了脫粒機,沒有買脫粒機的農戶就借用脫粒機來脫粒,基本上都不再用連枷拍打脫粒了,那是很爽快的事。過去,我最怕干的兩種農活就是用連枷拍打黃豆和麥子脫粒,勞動強度大渾身酸痛不說,最惱火的是那些豆秸稈上的絨毛和麥芒撲在身上奇癢難受很不毬舒服。但今年又要受苦受累了,我家沒有脫粒機,往年都是借用別人家的,今年地震把路給震垮了,脫粒機抬不到我家來了,我們只有用連枷拍打了。
一連幾天的勞累,我十分地疲倦。這天晚飯,不知老婆從那里整了一碗紅燒肉,吃得我把勞累和疲倦還有那狗日的地震都忘毬干凈了,一倒在棚棚里的床上就睡得像條死豬樣。
夢里我走了很遠很遠,全是些遠山遠水的地方。不知我要到哪里去,走了一程又一程,翻了一山有一山,陽光在樹林里的縫隙中灑下來,鋪了一路的金子,枝頭有小鳥在叫,樹葉上有高唱的蟬鳴,樹林外是一條寬寬的河流,清亮的河水緩緩地流淌,河邊有三個洗衣的村姑。我很不想離開這里,但腳步怎么也停不下來,后來我就翻過了一座高山。
山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草原,草原上綠草肥美,牛羊馬壯,我正準備朝草原中心走去,那些牛羊馬們都朝我圍了過來,它們都認出了我。原來,這些牛羊馬們都是我過去幾十年騸割了的那些牲畜,今天我終于落入了它們的包圍之中。看來,這次我是在劫難逃了。
黢黑的牛,甚黃的牛,雪白的羊,烏紫紫的馬,鎦紅的馬,桔青的馬,個個兒都膘肥體壯,色彩鮮艷。這些牲畜們像風卷殘云般地把我圍了過來,我的眼睛一陣眩暈,突然間沒見了這些牛羊馬們的頭,茫茫一片滾圓的屁股朝我圍了過來,并且我看清了,這些滾圓的屁股上我從前割掉睪丸的地方,全部長出了一雙雙的大眼睛,這些眼睛都在狠狠地盯著我,像一根根利劍直穿我的心臟,已經聽見了我渾身的骨頭在“格格巴巴”地響。我極力給這些牲畜們解釋說,你們咋個不毬曉得好歹?我割了你們的睪丸,為的是讓你們不要過分癆損,讓你們能膘肥體壯,延年益壽,你們還不領情呢,今天邀約一起來害我,割了你們的睪丸,未必你們的良心也叫狗給吃毬了?
牛羊馬們根本不聽我的解釋和說服,滾圓的一大片屁股朝我圍了過來,越圍越緊,越圍越緊。我心里還在想,這些屁股而今作威作福,沒人管了,人不知道哪里去了,任憑這些屁股們橫行霸道,糟蹋著美麗的草原,欺壓著我這良民百姓,還勢不可擋。看來,這些屁股今天肯定要把我擠壓成肉醬了。
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感覺到了這些屁股們的光滑和擠壓,我已經開始絕望,沒毬想到,我這樣一個深受百姓歡迎和愛戴的騸匠,連孫子都還沒有見到就要煞閣(結束)了。哎——!
在我嘆了一聲氣的時候,茫茫一片花花綠綠的屁股擠壓過來,屁股的光滑,讓我像一個灌滿了氫氣的氣球樣“呼”的一聲滑彈出了滾圓的屁股們,“嗖”一聲竄上了天空,并且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我在半空中飛行著,心里甜毬得像喝了蜂蜜樣,我朝下面的屁股們說,殷騸匠感謝你們的屁股了,你們的屁股給我搭建了天下最美最有彈性的平臺,我才得以高升,才能夠俯瞰人間的所有景象。
于是接下來我就看見了:一片片大地開始干裂,大片的草原正在沙化,一條條河流洪水施虐,城市的上空煙塵密布,煤炭的河流淘空了群山,一處處開挖的大山傷痕累累,白色污染像地球的銀屑病,一座座冰山開始融化,哥本哈根氣象會議在匆忙中召開
經過了漫長的飛行后,我開始尋找回家的路。生我養我的那個榻榻(地方)是我唯一的牽掛,也是我唯一的歸宿。我想,如果我回不了那個榻榻(地方),那會比我讓那些屁股們擠壓成肉醬更慘。我又飛過了一座座高山,飛過了一條條河流,終于在半空中看見了掩埋了的南河村像一塊大地的傷疤樣疼在我的心上。
下墜感非常明顯,我在緩緩降落。離地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已經看見了我的那個榻榻(地方),我藏乾隆錦地開光描金花瓷盆的那一小塊沒有塌下來的房梁,還在廢墟上邪歪歪地立著,老婆在不遠的棚棚里出出進進,像駝背彎腰的一只蟲樣忙碌著。
我落在了地上,但沒有落在我那個榻榻(地方)的棚棚里,是落在了一片鋪滿陽光暖和的草坪上,草坪上的草是枯萎了的干草,深深的干草像絨絨的毛毯一樣很舒坦。老婆好好的,我沒啥子操心了。我說,管他娘希匹,老子在這里睡上一覺再說。
我的確很疲倦,是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在毛毯一樣的草坪上剛躺下就“呼呼”睡著了。
這是夢中的一個夢了。我在不遠的一個地方呆呆地望著被地震山體爆炸掩埋的南河村。望著望著,我就把那掩埋體下面的鄉親們給看得清清楚楚的了,橫來順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尸體,一齊在掩埋體下面復活了。復活了的尸體他們慢慢地蠕動著,像大大小小的一片種子,得到了泥土和水分的滋養,轉眼間長出了芽來。
當我來到掩埋體上的時候,我能清楚地透過掩埋體,看見我站立的掩埋體的下面開先的嫩芽一齊長成了好大一片桃林,轉眼間地下又是好大一片桃花,這時候我看見地下的老中醫陽生云又在桃花園里給幾個人開處方,我揮動著手里的抄記秘方的本本,老先生好像看了我一眼,但我怎么也走不近他。正在我準備找路下到地下的桃花園里去的時候,一眨眼功夫,桃花從地下開出了地面,從山下到山上,覆蓋了所有山下的三公里長一公里寬的掩埋體和山上被撕裂的山體,桃樹的枝椏相互牽扶著,桃花熱烈地怒放著,我看見一顆兒一顆兒的露珠在花朵上亮晶晶的,蜜蜂在花朵上飛舞,“嗡嗡嚶嚶”地忙碌著采花。
粉紅粉紅的桃花,鎦紅鎦紅的桃花,無邊無際地在我的周圍蔓延開來。
我被桃花包圍在中間,我的手還是顫抖不止,我再一次嘀咕著:殷騸匠啊,殷騸匠,你知道嗎?你完毬了,你是徹底地廢毬了!
就在我嘀咕的時候,我的青銅彎月刀也離我而去了,飛上了天空。
青銅彎月刀別在了西邊的天上,西邊的天上是一輪下弦月,東邊是一輪初升的紅日。
桃花的上空,日月同輝。
2009,5,9—10,19第一稿寫于青川縣城政協住宿區板房內
2009,10,2—11,4第二稿修改于青川縣城政協住宿區板房內
2009,11,8—2010,1,5改定于青川縣城政協住宿區板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