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非槐
我們來到山頭的寶蓮寺,大殿油燈和香燭的光亮照耀著寺廟的虔誠。
拐和尚拿出他的變色寶石說,近幾日,石色變幻,濁浪翻騰,墨黑夾雜著血絲涌動,看來會有大事發生。
老中醫陽生云說,昨夜,我家失火,九間老屋化為灰燼。
拐和尚說,不必悲傷,天意在上。
這時候,我們看見那塊變色寶石,確實濁浪翻滾,有墨樣的氣浪不斷升騰著,不見了以往的清澈和藍瑩。
拐和尚收起變色寶石,手捧佛珠誦經般低語道:山下南河,塵緣將盡,大難將至。
老中醫問,真的在劫難逃嗎?
拐和尚手數佛珠,微閑著雙眼說,農歷戊子年,不死的是神仙。今日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
我們邊說邊走,又來到大雄寶殿。我和老中醫雙雙跪下,拐和尚隨著我們的叩拜,有節奏地敲點著碩大的木魚。木魚聲亙古悠遠,一種蒼涼穿透人心和時空。
拐和尚向我們述說了寶蓮寺從元、明、清到現在的香火,這座寺廟在歷史上屢遭的劫難和他的師傅們的故事。廟門前的銀杏樹每次開花后的禍福與世事變遷。
我們像翻閱著一本厚書。山頭寶蓮寺這本古籍線裝書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古老文化。可惜,我這位民間騸匠的文化學識與之不相匹配。
我們像穿越在一段長長的隧道里,拐和尚引領著我們洗滌了一次靈魂。
這季節的天,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白天還是晴得好好兒的,半夜過后就沒有了一丁點兒星光,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拐和尚送我們走出寺廟大門,正準備與他告別時,我們同時看見了漆黑的夜空中像有啥子光亮閃爍。我們不約而同地抬頭一看,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是廟門前的古銀杏樹正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白的雪白,藍的天藍,紅的血紅,紫的絳紫,黃的杏黃……
在這樣的夜晚,本來是看不見黑色花朵的,但因這七色的花朵中白花比例占了大半,成了白底的繁花圖案,再加上這些爭相怒放的花朵都習習閃光,也就清楚地看見了黑色的花朵如綢緞般的素潔。
這些黑色的花朵,我看正像我讀過的三半張殘破《圣經》書頁上我不認識的那些文字,或者說,還像我們東河村和南河村土地上產出的那種雜色大豆,黑色顆粒不多不少,正好顯眼地夾雜其中,增加了一分色彩的艷麗。
有微風習習吹拂,五顏六色的花朵競放出奇妙的景致。
拐和尚手數著佛珠說,禍兮,福兮,將要在眼前發生了。
我和老中醫不敢說話,靜靜地望著滿樹繁花。
不大一會兒,山下的第一聲雞鳴劃破了黑夜中的寂靜,我看見滿樹銀杏花上的光點一齊跳動了幾下,花朵轉眼間就次第凋謝了。
夜,還原了它的平靜。
我們告別拐和尚,我陪伴著老中醫陽生云往山下走。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高一腳低一腳的下行路,幾次差點絆倒他,幸好我扶得及時。
回到老中醫陽生云的臨時茅屋,我們各自睡在床上,想著近來發生的一些事,無眠輾轉到天明。
這天早飯后,老中醫陽生云說,老弟,我這里已經安頓好了,回家去看看吧,農忙了,你看,滿山菜籽都黃了。
告別老中醫陽生云夫婦,離開他的茅屋,上山的路輔一地金子般的陽光。
我沐浴在清晨的金陽里,心情有一些好轉。“快黃快割”鳥扯長聲音在婉轉地鳴唱——快黃快割,快黃快割!這是收獲和播種的“雙搶”季節,候鳥們催著季節也催著收獲和播種的人們。
山下山上,油菜籽金黃一片,豐收的色彩濃墨重筆地涂抹著大地。凡是在山鄉土地上稼穡的人們,每逢這時季,都會有一種亢奮和激越莫名地升起。
南河村的鄉親們,一大早都上山收割菜籽了。男女老少遍布在金黃的菜籽地里,銀鐮翻飛,笑語喧嘩,還有男人唱著山歌:
情妹長的白如云,
想死團轉多少人;
多少活人想死了,
多少死人想還魂。
我一路上山,不斷有人招呼著我。
上了山頭,我沒去打擾拐和尚。靜悄悄地從山頭往下望,南面的南河村和東面的東河村,金色的油菜籽,在金色的陽光下鋪展著季節的長畫卷。
油菜籽黃了,油菜籽黃得像粗糙的黃地毯。
櫻桃紅了。櫻桃紅得像晶瑩的紅瑪璃。
南河村的樹木所剩無幾,只有一些院落農舍旁還稀稀灑灑殘留著幾株楓香、黃連這類的風景樹。但每家的屋前房后櫻桃樹還是照樣地茂密,這是由于櫻桃樹的木材是賣不成錢的,幸免了南河村亂砍濫伐的劫難,它們仍然在春天還沒有綠葉時就繁花齊放,在夏天的綠葉間碩果累累,為山鄉的春夏展示著它們的卓越風姿。
東河村的青山綠水間,像畫樣鑲嵌著一塊塊成熟了的金黃菜籽。藍天白云下有侯鳥在歌唱,有野雞在飛翔。收割油菜籽的山坡上偶爾有一兩聲吆喝,銀鈴般爽朗的笑聲在綠樹掩映間回蕩,逗得快樂的小松鼠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
我們東河和南河村這一帶的耕種習慣,油菜籽收割后,在山坡上曬干脫粒,接著要抓緊時節翻耕土地后點下包谷。這期間收割后的油菜籽還要進行翻曬。
眼下的東南兩個村子,山坡上收割油菜籽的人們身后,是割倒分堆碼放的油菜籽,一片連著一片,漫山遍野,像一幅幅若大的農桑圖,展示著農民們勤勞的生產畫卷。
這樣的時節,還有誰人能停留觀望。我幾乎小跑一樣朝東河村的山下跑去。
在半山腰,突然有女聲也唱起了山歌:
高高山上一樹槐,
手搭涼棚望郎來;
娘問女兒望啥子?
我望槐花幾時開。
好熟悉的聲音,似曾在哪里聽見過,聲音純凈得像東河村叮冬的流泉,像枝頭黃鸝的婉轉,像早清綠葉上的露珠,讓人心里癢酥酥的像蟲子在爬樣。
我奔回家中,老伴不見,肯定是上山收割油菜籽去了。
我得趕緊上山。進門拿收割油菜籽的鐮刀,卻去了藏有一對清乾隆薩摩窯錦地開光山水人物盆的房間,不由自主地打開錦緞方箱,一陣查看撫摸后,才拿了鐮刀朝收割油菜籽的山坡上走去。
我家的油菜籽地里,老伴已割倒了一大片油菜籽。看來又是一個豐收的好年景,從割倒的油菜籽堆放的情況看,產量肯定超過了去年。
老伴問我,你沒看見屋里兒子寫回的信?
我說,急著來割菜籽,沒注意到啊。
老伴不識字,兒子寫回的信她肯定也沒拆。只有等收割菜籽回家后再讀兒子的信。
我正在想著兒子的信的時候,男男女女七八個人手拿鐮刀,朝我們的菜籽地里走來了。
原來,是遠遠近近的一些鄉親們,來我家幫忙割菜籽。每逢農忙時節,凡是我幫忙騸割過家禽家畜的鄉親,都會主動來幫忙做活路。
割菜籽是件很累人的農活,彎著腰,一把一把地將成熟的油菜籽用鐮刀割倒后,再分開堆放在收割后的空地里。收割的時間長了,背痛,腰痛,渾身酸痛,是我害怕干的一種農活。
幸好今天的人多,我家的油菜籽一天會收割完的。
中午回家吃午飯,我拆開兒子寫回的信。
原來是兒子告訴我們,他下月要帶著女朋友回東河村來舉辦結婚典禮,要我們為他作一些準備。老伴聽說兒子要結婚了,高興得合不攏嘴。
鄉親們說,等菜籽收割脫粒了,我們來給你幫忙。
這時候我想,人世間的緣分是多么奇妙的一種事。有些事,你心里想啥它就來啥,真有點心想事成的味道。
南河村的村支書陽長春為兒子娶回媳婦想五十萬存款,結果淘沙就淘出了黃金,百萬、千萬,都來了。
我兒子的女朋友,賭下了清乾隆薩摩盆的緣分,這盆,果真神奇般地得到了。
一個說不明道不清的緣字,讓多少人魂牽夢繞,讓多少人一生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之中。
下午,在山坡上割菜籽,我有點魂不守舍了,滿腦子全是南河村,東河村,陽長春,老中醫,黃金,兒媳婦,薩摩盆……
太陽還沒落山,我們家的一大片油菜子全部收割完了。
晚飯后,一天的勞動有些疲倦,我就早早地睡覺了。
夢中,我的肩頭掛著棉布繡花褡褳,褡褳的一頭折疊了的長長的火麻繩,右手執青銅彎月刀,一副隨時要動手閹割的架式。就這樣一會兒行走在東河村,一會兒行走在南河村,一會兒山頭,一會兒溝谷。
忽然,老中醫陽生云來了,他抱著那個清乾隆薩摩窯錦地開光山水人物盆。我走上前去,問老中醫,師兄,這盆不是你已經送我了嗎?怎么你又抱走了呢?
老中醫陽生云沒理我,不知他說了一句什么話,我根本沒聽清楚,他就抱著乾隆薩摩盆風一樣走了。
我有些著急,想回家去看看我藏在屋里的乾隆薩摩盆,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越是著急,就越沒路可走。周圍全是一片連著一片的荊棘,一種無名的恐怖,像冷風樣嗖嗖襲來,令人毛骨悚然。
無路回家,我又想起去追上老中醫問個究竟,但我轉眼間就忘了老中醫去的方向。我十分地后悔,怎么沒問個明白,就讓老中醫走了呢?
后果,我的前面出現了一段絕壁,絕壁下是萬丈深淵。我不知道是怎么走上這段絕壁的,后面已經沒有了退路,好像潛意識告訴我,要想逃生,只有通過這段絕壁才是唯一必經之路。絕壁上先是一個小洞,小洞小得只能鉆過去一只貓或一只小狗,我要鉆過照理來說是不可能的事。
但逃命要緊,我只得提心吊膽地躺下身子,先是將頭放進了洞口,匍匐著向前行進。行進得十分地緩慢,可以說是半寸半寸地向前挪動著沉重的身子。好像我的骨頭都碎了,后來,鉆出了另一頭的洞口。
結果前面仍然無路,陡峭的懸崖下是波濤洶涌且深不可測的河水。陡峭的懸崖上,只有二指寬的一線能放腳趾的“路”,上方有幾處能抓手的小樹樁。那些小樹樁有的小得只有小手指粗,要是抓著這些小樹樁前行,隨時都有掉下懸崖葬身波濤之中的危險。
看這絕壁之上,是有很多人從這里攀爬過去了的,有明顯的“有人到此一游”的痕跡。
成敗與否,看來,我只有一搏了。
我的腳趾緊緊抓住二指寬的“路”,兩手交換著抓住上方的樹樁,一步一步地緊貼著陡峭的懸崖移動。
全世界都寂靜得鴉雀無聲,只有我“咚咚”的心跳。
終于過去了,我的心一陣酸痛。陡峭的懸崖過后是一大片草坡。我來到草坡上,奇怪了,剛才還紛紛起舞的蝴蝶,轉眼間變成了大片大片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
我正在雪花漫舞的草坡上發呆,放眼四周,山上山下很多人在地里勞動。突然間,整個村子都坍塌了,煙塵滾滾中,山與山合攏,埋掉了整個村子。
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大雪彌漫了村子,尸體遍野,我這個爬過懸崖的騸匠,最終沒逃過劫難也被埋掉了。
埋掉后的我,還有清醒的意識,我看見失去我以后的公牛公豬們大快獸心,歡呼跳躍,群情大發,把母牛母豬們追得飛崖跳河……
我著急的是,我死了不要緊,老伴孤零零一個人咋辦?她要是年輕還好說,又改嫁一個男人就可以活下去,但是她現在老了,肯定沒人要了,特別是在她喪失了勞動能力后,那日子會生不如死的。
我急得要死,用力掙扎,腳蹬在了床沿上,一股疼痛讓我從長夢中醒來。
老伴問,老頭子,你咋了?
我說,做毬了一個夢,把我驚醒了。
天還沒亮,我沒有了睡意,下床看起了我這些年來收藏的寶貝。
老中醫陽生云送我的清乾隆薩摩盆還在。我將另一個也打開錦緞方箱取出來放在一起,原配的一對,精美得讓人愛不釋手、拍案叫絕。器物造型高雅,富麗堂皇,盆的里外各有山水、人物、動物、花鳥圖案11幅栩栩如生的畫。整個器型幾乎一模一樣,但因這種瓷器的胎骨制作、圖案的繪制全是手工,不可能像模具翻制的那樣絲毫不差地一個模樣。老中醫陽生云送我這個盆,比我得到的那個略微精細些,口沿也比另一個要圓潤些,在繪畫施彩時,比另一個描金和施紅要多一些,因此看起來要紅一些,要金光閃閃一些;而另一個沒有這個圓潤,少了描金,少了施紅,增加了綠彩。除此之外,口徑都是41公分,高15公分,圈足直徑22公分,重7.1公斤。
一對清乾隆薩摩窯錦地開光山水人物盆,細微的差別,正好是絕配的一對,像一對鳳和凰一樣。沒有差別,就沒有了那無窮的神韻,就沒有了相隨相伴的默契。沒有差別,也就沒去稱之為一對了。
除了這對乾隆薩摩盆,還有藏品銀幣31枚、第一套人民幣珍品7張、各種銅幣300余枚、其它瓷器200余件、銅佛像6尊、書畫作品400余幅、現代書畫冊頁10余件……
這些藏品,每一件都有一個故事,每一件都有我的尋覓。我這件摸摸,那件摸摸,不知不覺地雞叫二遍了。
我在眾多藏品中走不出來,我在眾多藏品的故事里走不出來,那種感覺,我說毬不清楚,像吃了蜂蜜樣好毬得不得了。
我想,老了以后,沒法走村竄戶地去騸割了,那將會是多么無趣的一種生活。幸好,到了那一天,有這些藏品陪伴著我晚年的時光。沒人陪我說話了,我就和這些藏品拉拉家常;無依無靠了,我就依偎著這些藏品,它們定會給我一種精神的依托。
我正坐在院壩里的陽光下,給老伴講夜里的長夢故事。狗叫了,來人是南河村村支書陽長春派來送請柬的。請柬遞過來,那人說,陽書記兒子結婚典禮,正酒定在農歷四月初八中午十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