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九間宅
春夏之交,滿山翠綠。煩燥的蟬鳴聲,在高高矮矮的枝頭,“吱呀——”“吱呀——”地叫毬得人心煩、心慌,還一陣陣心里發瞀,像貓兒抓樣很不毬好受。
南河村現在已經沒有了從前的繁茂,但綠悠悠的灌木叢和破損的枝丫,在山坡上支撐著一蓬又一蓬的綠蔭,山風吹來,還能泛起些微的綠波。大自然在竭盡全力地修復著南河村。
草長鶯飛的季節,正是騸牛騸羊的最佳時期。騸割后的牛羊有充足的山坡野草提供恢復的營養和能量。我得到了另一個清乾隆薩摩窯錦地開光描金山水人物盆后,看這每一片山坡都是親近的,我沒發現哪一處有礙眼的地方。
我被南河村的人不斷請去騸牛騸羊。
南河村半山上還有幾戶人家養著各自的上百頭牛羊,他們說,即使山下的新村都修好了,他們也不搬下去的,因為山下的新村沒法放牧牛羊。
我的青銅彎月刀像畫筆樣,在牛羊的屁股上描繪著一幅幅畫中的畫。那些被我的青銅彎月刀描繪后放飛的牛羊,在藍天白云下的山坡上游蕩。它們沒有對我仇視的目光,還“哞哞”“咩咩”地唱著贊歌呢。
我和主人坐在陽光下,望著山坡上游蕩的牛羊,我心里想,畜牲就是畜牲,我被騸割后還在家里停歇那么久,這些牛羊們騸割后分秒不停地又開始吃草和游動了。
老中醫陽生云和我殷騙匠,東河村和南河村,山頭的拐和尚和銀杏樹……天南海北,我和主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這些南河村的村民,是良民中的良民。他們說南河村山上山下的樹都砍了,怪誰呢?怪山下的那條公路。在沒修這條公路時,這山上山下樹木是賣不成錢的。山上山下的花崗石開采了,把南河村山河搞得千瘡百孔的,怪誰呢?怪石頭都有人用錢買,那些城里人壞。遍山的銀杏樹挖走了,夏天看不見滿樹綠果,秋天看不見滿山金葉。怪誰呢?怪城里人太貪心,太霸道,用錢挪走山鄉的珍貴樹木,把本該屬于山鄉的風景硬綁架到城里,讓老百姓曬太陽,他們乘蔭涼。自己的村支書陽長春用布面袋裝黃金,說不準是幾十袋幾十袋的黃金走私,他成了千萬或億萬富翁,村民們還只有圍著牛羊的屁股轉圈圈,怪誰呢?怪自家祖墳上沒長彎彎樹,作了村支書的是陽長春,而不是我……
他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順其自然,談話中沒有一點兒對村支書陽長春的嫉恨和怨言。
村支書陽長春現在住在山下新村,他們家不再養牛養羊,村支部和村委會也設在新村里,遠遠望去,一面五星紅旗飄揚處就是村支部和村委會。
村民們說,這段時間村支書陽長春正忙著準備他兒子的結婚典禮。殺豬宰羊,布置新房,選甲子看期,買煙酒辦酒席,張羅著忙里忙外。
我說,看毬到這么多年的往來,陽長春不請我赴他兒子的婚宴,我也要送禮去的。
村民們說,肯定要請的,東河南河,都是山前山后的近鄰,哪還有不請的道理。現在沒請,是離舉辦結婚典禮的佳期還遠,聽說黃道吉日選在四月初八。
還早呢,一般都在前五天才請客的。有村民說。
正在我們閑聊時,聽見有人來請老中醫陽生云上山醫病,說左家溝的任桂芬得了縮陰癥。
我沒見過女人得縮陰癥,很是好奇,很想去看個稀奇。我便對老中醫說,我也去看看。
老中醫說,想看稀奇是吧?那就跟我走呀。
我確實想看稀奇,但我沒法說出口,告別主人起身跟在老中醫后面。
急急趕到南河村山上左家溝的任桂芬家。
剛年滿30歲的任桂芬,躺在床上,牙關緊閉,神志昏迷,四肢冰冷,手足拘急,腳手指甲青黑,小便時出,冷汗如洗。聽家人說,咋天在山上坡地做活路,汗出解衣后在蔭涼的溝邊核桃樹下乘涼受寒,回家即感不適,晚飯后便睡,雙被不溫,寒冷至極,半夜抖顫不已,自覺陰戶空洞,時有冷氣沖出,陰戶和兩側乳房內縮,臍眼深陷如仰盂。
老中醫陽生云聽罷,急急揭開任桂芳的衣褲,我們一同看到的果然和她家人描述的完全相符。
老中醫靜靜拿脈后,用筷子撬開任桂芬緊咬的牙關察看舌苔,隨后說,是寒邪直中厥陰肝脈,有陰無陽,脈象細微,舌苔白潤,身倦神疲。病屬虛寒,由肝腎虧損,又感風寒,氣血寒凝,經絡拘急。一般婦女縮陰癥,多指乳房縮入,陰戶抽搐牽引內縮則很少見,得馬上急救才行。
老中醫馬上取出黑錫丹4克,用筷子撬開任桂芬的牙關服下。
片刻,老中醫又取出胡椒末、炮竹硝各4克,開水調和給任桂芬灌下。
接著,再于臍于丹田穴艾灸七壯(根),進行急救。
經過老中醫陽生云的急救,任桂芬的病情有所好轉,便開出藥方:
雄附片40克 上肉桂12克 干姜40克
吳萸8克 補骨脂16克 益智仁12克
川花椒8克 炙甘草8克
老中醫陽生云對任桂芬的男人說,抓回中藥后,用帶有經血的內褲襠燒灰做藥引,水煎,連服10劑,厥逆止,陽氣回升,再以十全大補丸調理復元。
好酒好菜招待我們后,日已偏西。
走出左家溝任桂芬家,我對老中醫說,師兄,我們就分道回家吧,不送你了。
老中醫陽生云說,老弟,我看今晚就到我家住一晚吧,陪陪我。
我只好隨了他,說,師兄想讓我陪你,我就陪吧。
然后老中醫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中夕陽西下,滿天的云霞像火燒一樣,把整個南河村的山山水水都映紅了,夢中他還分明看見一群群的牛羊,像在熊熊大火中奔路,有很多牛群和羊群奔到懸崖絕壁時,無路可逃,就一群群地集體跳崖了。他說,奇怪了,那些跳下萬丈懸崖的牛群和羊群,竟然沒事,好端端地在懸崖下寬闊的草地上吃草,撒歡,游蕩。潔白的羊群,遠遠望去,像飄落在懸崖下寬闊的草地上游動的白云。
他說,后面還有很多的牛羊在奔跑,他想找一個人問問是發生了什么事,這時他看見父親過來了。他連忙上前招呼父親,穿著長衫的父親,卻不開腔說話,直奔他的房屋里去了。不大功夫,父親將他屋里的藥書一抱一抱地搬出來了。他上前問,父親,你要看書嗎?
父親只說了一句,是時候了。
這時他看見空曠的院壩里,在火燒云的映照下,走來了一大群馬隊,無人看管,但馬隊走上來就停在了父親面前的書堆旁。父親將抱出來的幾千冊醫藥線裝書都裝上了馬背,馬隊搖著鈴當,一根線兒地駝著那些書走了。
父親跟在馬隊后面,轉眼間馬隊和父親都不見了。
老中醫說,我有些想不明白,父親咋個要搶走我的藥書呢?
我說,日有所想,夜有所夢。夢都是千奇百怪的。
老中醫陽生云知道我飲食的喜好,專門招呼老伴為我準備了特別的晚飯。豆漿稀飯,酸菜蕎麥餅。這是我從小就喜歡的飲食。那種口感,那種爽心,是任何食品都沒法比擬的。
晚飯沒喝酒,酒留在晚上閑聊時喝。
晚飯后不久,老中醫陽生云便在他家堂屋的火塘里升長起了一堆柴火。我問,天氣熱了,還烤火嗎?
老中醫說,火塘柴火燒山洋芋下酒喝,今晚就這樣招待你了。
燒山洋芋下酒,這是我們東河和南河兩村古老的待客方式。只不過今晚除了燒山洋芋,還加了油炸花生米和涼拌豆腐干兩個下酒菜。
夜晚,我們邊喝酒邊漫無邊際的閑聊。從我們各自的童年到長大后經歷的合作社、人民公社、“三兩關”、農業學大寨、文化大革命到后來的改革開放。
幾十年的人生回憶,讓人沉浸在無限感嘆之中。一次次的坎坷,一次次的磨難,太不容易了,萬般艱辛中有喜悅,有心酸,還有痛苦與悲傷。
老中醫陽生云說,人生苦短,正如莊子說的人生在世,若白駒過隙,忽然而矣。
的確,幾十年功夫,就是一眨眼而矣。
大約已進入后半夜,我們都有些困倦了。老中醫陽生云安排我們睡下,我和他睡在東邊的吊腳木樓上。
老中醫陽生云家,是典型的川北鄉村撮箕口戶型的九間宅民居,正房三間,兩頭轉角各一間,接兩頭的轉角屋還有各兩間吊腳木樓。兒女們都已另立門戶居住,他老伴今夜住在西邊的吊腳木樓上。
山村的夜晚,寧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只有蛐蛐兒在房前屋后的角落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唱著曲兒。
我們很快都進入了夢鄉。
好像有什么聲音同時把我和老中醫陽生云從睡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眼前大火熊熊。我們一跟斗從床上翻起來,老中醫陽生云急忙朝老伴的西邊吊腳樓沖去,我急忙緊跟在他身后,剛到西邊吊腳樓的房門前,他老伴摟著一抱衣服沖出了房門,但渾身發抖,我還聽見了她牙齒上下抖動的聲響。
火勢很猛,頃刻間九間木架瓦房全部燃燒了起來,老中醫陽生云沖進堂屋,從神龕上搶下了青銅藥王菩薩,我也沖進去抱了一抱醫藥書。老中醫陽生云說,老弟,不能拿了,我們快走!
老中醫一只手抱著青銅藥王菩薩,一只手抓住我,把我拽出門外。這時,猛烈的大火已封了所有的房門。紅紅的火光伴著濃煙沖天而起,映紅了天空,映紅了山野。
老中醫家的那只狗圍著燃燒的房屋,跑前跑后地狂叫。
陽生云的老伴開始失聲痛哭。
濃烈的焦臭味彌漫在空氣中,房屋木架椽梁開始在燃燒中垮塌。
糧食,臘肉,在燃燒中一團團焦糊,我看見幾只老鼠蹦出來后“嗖”一聲就化成了灰燼。
九間房屋的九道房門處,火光如奔涌而出的九條火龍,舔噬著夜空。
老中醫陽生云的老伴跪在不遠處的空地上呼天喊地,顫抖的拳頭使勁地敲打著自己的胸脯,敲打著雙跪著的土地。
房架的每根房柱都燃燒成了紅亮的火柱,九間房屋置身火海,像豎立著數十條騰空而起的火龍。
山上山下有人開始吆喝吵鬧。不大功夫,火把、電筒、馬燈等一路路光亮像銀河的星光,在黑夜的山路上四面八方向老中醫家匯集。
老中醫的兒女、兒媳、女婿們來了,鄉親們來了,村支書陽長春來了,村委會主任陽吉木來了……
人們眼巴巴地看著無情的大火,將老中醫的房屋燒成一片火海,沒有任何可以出力的地方。我心痛萬分,我也看見了所有的鄉親們難過的心情。
老中醫陽生云的父親和陽生云,兩代人的中醫世家,為方圓百里的鄉親百姓救死扶傷,解除病痛長達百余年,他們父子倆在鄉親們的心中和口中,早就是我們山村的活菩薩了。大家看到老中醫遭受這種災難,心里都是很難受的,很多人都熱淚盈眶,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走上前去,安慰老中醫陽生云說,師兄,另難過了,我們大家會幫你度過難關的。
老中醫陽生云還抱著他的青銅藥王菩薩,他顯得十分地平靜,平和地說,不難過啊,該去的終有一天會去,該留的還會留下。那個清乾隆薩摩盆走得及時啊,我有這尊藥王菩薩的陪伴,不會難過的。
我說,師兄,我會保護好乾隆薩摩盆的。
火光中,樓上樓下的幾千冊醫藥線裝書,燃燒的時間最長。書籍一層一層地燃燒著,還有風在吹。風吹著燃燒的書頁,像烈火中紛紛起舞的蝴蝶,像千萬只生靈,在烈火中涅槃,升上天空,黑茫茫一片。
有人拿了盆桶之類的東西。端著水朝著火中的家具和糧食潑過去,潑過去的水像潑過去的油一樣,火上燒油,“轟”一聲就燃了起來,火光便更大更猛烈了。
老中醫陽生云說,算了吧,無計于事了。
滾滾濃煙散去。
火光漸漸地小下來。
百余年的老屋,九間瓦房化為灰燼,只剩下黑夜中的一塘火堆。
村支書陽長春站在火堆的不遠處說,老中醫,兩代人,百多年,為我們方圓百里的百姓,解除病痛,救死扶傷,是大家尊重的恩人,現在房屋家產都沒了,我們不能不管,村支部和村委會已經研究決定,老中醫一家現在到山下新村居住,住房由村委會贈送一套,家具由村委會購置,盡量由村支部、村委會提供條件,讓老中醫一家安享晚年幸福。大家有無意見?
鄉親們說,還有啥意見,這都是我們大家的心愿,唯愿老中醫一家晚年幸福、無憂無慮。
那我們現在就接老中醫一家進住新村。村委會主任陽吉木喊了一聲后,就來扶著老中醫陽生云下山。
老中醫陽生云整死不走。他說,你想想看,幾輩人的根都在這里,那么容易我說走就能走脫嗎?要是你們呢?未必你說走就走了?你將心比心啊。
村支書陽長春和村主任陽吉木,還有兒女、兒媳、女婿和我們留下來的鄉親只好陪著老中醫在火堆旁坐了整整一夜。
依了老中醫,村支書陽長春和村主任陽吉木組織了一隊人馬,兩天功夫搭起了一個茅屋。老中醫把藥王菩薩供在茅屋里時,臉上恢復了平靜。村支書陽長春想抓住機會再做做工作,他就對老中醫說,這茅屋不是久留的居所,我們把山下贈送您的那套新房打整好,您過段時間心情好了就下去住吧。
可老中醫還是固執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心意領了,恐怕這故土難離啊。
東河村和南河村的鄉親,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把玉米、小麥、面粉、大米、菜籽油、面條、洋芋、木耳、雞蛋、豬肉、蔬菜、水果、煙酒等食品和被蓋、臉盆、衣服、炊具等用品送到了老中醫陽生云臨時搭建的茅屋里。
村委會安排幾路人到縣城,給老中醫陽生云山下的新家購回了家具、電視機,還安裝了一部電話。
村支部和村委會給了五千元現金補貼。村支書陽長春另把一疊百元大鈔遞給老中醫說,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愿,您盡管放心,今后您家的生活會比以前還好的!
老中醫陽生云夫婦倆這時都感動得流出了眼淚。
我幫老中醫屋里屋外的收拾著,忙了整整一天。夕陽靠近西邊的山梁時,終于算收拾停當了。
晚飯后,我想該好好地睡上一覺了。但老中醫陽生云說,老弟,今晚我倆上一趟山頭,陪我去見一下拐和尚。
我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