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彎月刀
1976年的初春,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見了效。我們大隊把一條河齊腰攔了,用炸藥、雷管、雞公車、背篼、黃土壘了一條大堰,修成了一條水電站。冬天水干,用電高峰,就見電燈紅初初的,像猴子的屁股,照得人眼睛麻酥酥的。
隊長說:“毛主席他就是英明,他說美帝國主義是紙老虎,就是紙老虎了,不費(fèi)吹灰之力美帝國主義被我們趕了出去。”隊長說話的時候已是黃昏,我們社員正坐在大隊院壩里算工分。
南河大隊看見我們大隊修電站,他們就辦了一個紅心石材加工廠。我在山腳腳下,就能目睹到他們熱火朝天的場面。半山腰開山采石,轟隆隆的開山炮聲,騰起的陣陣濃煙,垮塌的巖石,順著巖槽滾下山腳的石場。石場上一派繁忙。
山腳下通往山外的公路上,滿載著大理石的拖拉機(jī)、板板車把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擠得水泄不通。
我騸割仔豬的這戶人家,就在南河紅心石材廠山腳下的公路邊上。九頭仔豬,五公四母,按我的騸割精湛嫻熟技巧,應(yīng)該是要不了半小時就完成了,但這次卻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五頭公仔豬中遇到了一頭“陰陽豬”。這種仔豬的比例大約在千分之一。平時是很難碰上的。也就是睪丸沒長在陰囊內(nèi),而是長在腹腔里。要摘除這種仔豬的睪丸很費(fèi)事,得剖腹尋找那一對隱藏在腹腔中的睪丸,摘除也得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會大出血造成仔豬死亡。還好,雖然我額頭出了汗,這頭仔豬在被摘除睪丸到最后縫合都沒出血。我的耳邊一直響著堂兄那高亢激昂的牛角聲。我一點沒有緊張。
這家主人見我騸割他的這頭“陰陽豬”費(fèi)神吃力了,等我停當(dāng)時便立即遞上煙茶來。然后他說,等到這窩豬仔賣了后,還請你把這頭老母豬給騸了。
我不明白地問他,騸了它干啥?它給你下豬仔,就是在給你下票子啊!
主人說,賣豬仔那些錢,怎么能跟別人比啊。別人得的是金磚,我這只能稱為雪花銀。我也打算上山開山賣石材,那才是大把大把的金子。
南河大隊山上山下一片嘈雜,已沒有了從前的那份寧靜。那份如詩如畫般的寧靜山村已經(jīng)遠(yuǎn)去。
我正爬上半山腰時,就遇見南河大隊的書記和隊長。書記陽長春和隊長陽吉木在其他幾位社員的幫忙下,拖著三棵連根的松樹往山下滑。
原來,這是生長在山頭上距古剎寶蓮寺約2000米處的石人山旁的三棵美人松。在這崇山峻嶺中,這三棵美人松,特別出眾,亭亭玉立,婉如三位玉女在崖畔迎風(fēng)守候。我還知道這三棵美人松的傳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南河大隊的半山上一戶人家有兩位如花的姐妹,同時愛上了一位如意郎君,兩姐妹不愿意互相傷害,但又無法割舍愛情,便分投石人山旁的懸崖殉情而去。姐妹同時愛上的那名男子,得知姐妹因他而殉情的事后,他也在姐妹二人投崖的地方舍身而去。后來,在他們?nèi)搜城榈牡胤奖汩L出了這三棵美人松。
我回到東河大隊,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都鬧昂了,說東河大隊山腳下的殷世全患了一種怪病,不得了,要死人了。起初感覺陰莖麻木,疼痛,繼而感覺陰莖變小并漸漸內(nèi)縮,肚子里好像有一股冷氣在亂竄,聽老人們說這叫走陽,得的是一種叫“縮陰癥”的怪病。病人發(fā)氣短促,直冒冷汗,且渾身發(fā)抖。病魔來勢兇猛,像真的是要殷世全的命。
夜里,我夢見在一片草長鶯飛的山坡上騸割一頭兇猛的黃牛。黃牛被一位我似曾熟識的美麗的少婦牽著,這次沒像平時那樣將黃牛捆綁倒地,而是讓黃牛站著,我就在牛屁股后面開始騸割摘除兩只碩大的睪丸了。
少婦在那里牽著牛鼻繩嬉笑,她的笑容中明顯地讓我感覺到有濃重的羞澀和挑逗。我身體的敏感部位有些鼓燥和涌動,像春天里頂破土層直往上竄的竹筍。
被我騙割的黃牛睪丸更是魔術(shù)般地讓我根本無法收拾,剛剛摘除一對熱乎乎的睪丸時,立馬又長出一對睪丸來。我不斷地摘除,睪丸不斷地迅速生長出來。
黃牛沒有丁點的痛苦,它的那種舒坦和從容,反而讓我痛苦起來。
這時候,少婦干脆丟掉了牛繩,來到了牛屁股后面我的身旁,她有點挑逗似的目光鉆進(jìn)我的身體,我左手握住剛生長出的一對睪丸,右手中的青銅彎月刀像綢緞般柔軟無刃無力,更像綢緞般的是少婦的一對乳房在我的后背肌膚上滑來滑去,我渾身的血液涌動,敏感的部位再次像要頂破土層的春筍聚力勃發(fā)。
我不顧一切地丟掉堂兄傳給我的青銅彎月刀,轉(zhuǎn)身與少婦相擁時,黃牛奔跑了,漸漸地,沒有了黃牛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視線里,前方只有一對碩大的睪丸在奔跑。
白天,我一直被夜里的這個夢困擾著。
我心里老在想不干這騸匠的活兒了。
看著山背后南河大隊山山水水被人糟蹋得不成模樣了,老中醫(yī)說南河大隊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我心里總不是滋味,南河毀林砍樹,開山采石,破壞山水大地,老醫(yī)生陽生云說過的話,在我的心中久久回蕩。“自然界是神奇的,哪里該生長多少棵樹,該生長什么樣樹種的樹,哪里該生長多少礦,該生長什么樣的礦,都是有道理的。如果破壞了它,自然界就會報復(fù)的。”
那么,我騸割摘除了牲畜身體上最為精華的那些繁殖后代的部件,不也是一種罪大惡極的破壞嗎?想到這里時,那些曾經(jīng)被我騸割的豬、牛、馬、羊、雞、狗、免們的仇視目光像利劍般射向我,我頓時被萬箭穿心。我在想,如果我這樣騸割下去,會不會也被遭到報復(fù)呢?
在“過三兩關(guān)”的特殊時候,母親為了救我的命,曾多次冒著被革命的風(fēng)險。一次,集體勞動種洋芋,一個洋芋種子切成三塊或四塊丟在泥土中,然后澆上大糞。母親就偷偷地從澆上大糞的土坑里,撿起一塊洋芋揣進(jìn)懷里的布兜里,拿回家救我們兄弟的命。可就在母親要把洋芋揣進(jìn)懷里的時候,她被人發(fā)現(xiàn)了,在大隊的院壩里,母親站在大壩的臺子上,臺子下面是一片黑麻麻的群眾。有人揭發(fā)說母親偷了生產(chǎn)隊澆了大糞的洋芋種塊,這是破壞集體生產(chǎn),是破壞社會主義,是存心不讓社會主義的地里長出社會主義的苗來……
母親無言以對。我正從大隊小學(xué)放學(xué)回到壩子里,就看見母親緊咬牙關(guān),人群中的吼叫掀起一股股凜冽的寒風(fēng),寒風(fēng)中是飄搖的母親,母親站在臺子上像風(fēng)中一支飄搖的油燈。
更有惡作劇。一個人抓了一把青草要母親含在嘴里。那人一邊往母親嘴里塞,一邊說,你不說話,你不開腔,你就吃草吧!
開始我的心一股股地疼,后來我記起了老師的一句話,你把母親比著牛就比著牛吧!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呢!牛是偉大的,母親更是偉大的!我在心里狠狠地說。
許多年以后,我成了遠(yuǎn)近聞名人人尊敬和愛戴的騸匠。每當(dāng)我去給曾經(jīng)塞過我母親嘴里青草的那家人騸割豬、牛時,我似乎覺得割掉的不是牲畜的生殖器,而是人的生殖器,我用力之狠,牙齒咬得格巴巴響,心里在說,你斷子絕孫,你斷子絕孫!
一次,我給曾經(jīng)塞過我母親嘴里青草的那家人騸一匹公馬,那匹公馬不但成天追趕著母馬要性交,還要追趕所有的母羊母牛和母驢尋歡作樂,讓所有畜牲們不得安寧。我心底涌動著一種無名的仇恨,青銅彎月刀割開繩索捆綁的公馬皮囊,用力撕扯公馬的睪丸,公馬疼痛的顫抖,讓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愉悅和舒坦。
公馬的主人拿出錢來,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錢我不要,銀錢如糞土,仁義才值千金。作個人情吧,你如果有舊時的瓷盆、瓷盤,瓶瓶罐罐什么的,我們倒可以作個交易,你們都知道我喜歡上了古玩。
公馬的主人倒很真誠,他說,殷師傅,我家的確沒有盆啦盤的,說實話,你給我騸割了公馬,給我們消除了禍害,只要有的我都會毫不吝嗇地拿給你。說實話,前輩只給我們留下了七枚銀元,你喜歡的話,就全部送給你。
我心里日思夜想的本來是一對而今早已失散的另一個乾隆錦地開光錨金山水人物盆,但瓷盆沒在他家,有銀元我也會收下。我說,拿出來我看看,是真是假還不好說。
公馬的主人說,千真萬確,是解放前家傳下來的,不會有假。
我說,你懂個毬,并不是解放前傳下來的都是真品,銀元這東西在當(dāng)時流通時就有很多造假,清朝時期軍閥混戰(zhàn),各地的軍閥都私造銀元,因而大量的假銀元在銀元流通時就混入市面而被傳下來了。
公馬的主人拿出了陳封的七枚銀元,我一一過目后,認(rèn)定其中的一枚三鳥帆船、一枚大尾龍大清銀幣、一枚四川銀幣和一枚“袁大頭”實屬真品,再聽聲音和看顏色、包漿等,都與我目測相符,最后用稱測重量,這四枚都是26.8克,其余三枚均在24克以下,且聲音顏色都屬贗品。
公馬的主人問我,都是真的嗎?
都是真品,七枚全是真品。我說。
那你都收下吧!公馬的主人對我說。
我將四枚真品收下,裝進(jìn)了我的綿布褡褳里,然后對公馬的主人說,是你的家傳,我怎么好意思全拿,拿四枚已算我心狠了,這三枚你留下吧,繼續(xù)家傳,好在得有個維系。
我執(zhí)意不肯全部拿走,公馬的主人只好依了我,看得出他還是一臉的誠意。
我回想著與南河村的這些往昔和今時的瓜葛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