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唐蒙拿著一套完整的筑路方案回到京城面呈皇上時,武帝叫宦官收下等待批示,可是這一等就如泥牛入海,武帝并不是把這事忘了,而是北方告急,匈奴又在長城邊騷亂,武帝派飛將軍李廣去討伐,而李廣時敗時勝,拉鋸戰搞了好幾年,武帝每天考慮的是如何蕩平匈奴,沒有財力、兵力和精力去考慮平定南越,更沒精力考慮修筑夜郎古道。這段時間南越又沒滋事,打通夜郎道也就不是一件當務之急的事了,所以被擱置下來。
這幾年,唐蒙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青桑帶著一歲的兒子回京后,現在孩子都能走路了。
一天,已經步入中年的皇上召集大臣們議事。武帝說:“前些年張騫出使西域,唐蒙出使夜郎,都獲得了成功,匈奴已經俯首稱臣,西北和西南都安定了,但要長治久安,還得加強和西南諸王,特別是夜郎和滇王的聯系。西南諸屬國中,現在只有南越問題一直未得到解決,夜郎山多路險,交通阻塞,孤家決定按既定方針辦,先打通夜郎道,再談南越事,誰愿意前往擔此重任?”
武帝講后,廷上無人應答,大臣們都明白,皇上心中早有人選,何必自己去爭呢。
武帝見群臣不語,有些不悅,他看看侍郎司馬相如:“愛卿覺得誰去最恰當?”
年過半百的司馬相如說:“依微臣看,還是中郎將唐蒙去最恰當,他兩度出使過夜郎,又繪制了夜郎地圖,對南方諸夷了解,他去最合適。”
武帝說:“本來中郎將去的確最合適,但他這些年常出使在外,其父又才故不久,家中孩子未成年,朕心不忍。”
唐蒙見皇上這么說,忙上前跪拜道:“吾皇圣恩,方有唐蒙今日,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唐蒙萬死不辭。”
“既然愛卿愿往,朕封你為參軍,全權負責打通到夜郎的五尺道。具體怎么辦,你和司馬侍郎商議出一個方案。”
“謝圣上龍恩,唐蒙一定不辱使命。”
唐蒙回到家中,把朝中之事向母親、青桑和楚氏講了。一家人看法不一。
唐母說:“你這些年來,一會兒到南越,一會兒到夜郎,剛安定,就又要去夜郎修路,朝廷中文臣武將那么多,這吃苦的事怎么就偏偏派上你?”她認為兒子幸苦。
楚氏說:“皇上委以重任,為國出力是大好事,證明我們夫君有出息,其他人想干,還派不上他呢!”他認為丈夫光榮。
青桑卻說:“如果將軍要到我們夜郎修路,我理當陪同,這是為夜郎人造福。”
“孩子這么小,你怎么能去?”唐蒙和唐母都反對。
唐蒙到司馬相如官邸拜見,他要與司馬相如商談具體打通夜郎道的問題。
在司馬相如后花園的一座精美的亭子里,二人產生了重大分歧。
唐蒙說:“從巴符關到夜郎壩最近,現在需要研究從大漕河修,還是從小漕河修,或者從鰼部地盤沿鮭水和長嵌古道修,征求先生意見。”唐蒙攤出自己畫了多年的夜郎地形圖。
沒想到司馬相如根本不看他的地圖,自己拿出一幅華陽國地圖(即華山以南的地圖),他邊指著地圖邊說:“我研究了很久,過僰道城經南廣(今珙縣付家壩)、漢陽(今貴州赫章、威寧一帶),有秦時所筑五尺道,名曰僰人道,可通滇國,我們從僰人道左邊修,不僅可以直達牂牁江,還可貫通夜郎東西,便于控制整個夜郎。”
唐蒙說:“先生說的那條路我也去踩過點,到夜郎犍山太遠,從巴符關開始修,三條路中,無論哪條路,都比先生說的近,從大漕河修,除了兩座高山外,工程不太大,可以節約許多人力物力,可以早完工。”
司馬相如反駁:“我們大漢國目前國力雄厚,區區一條道,何足道哉?從巴符關出,雖然最近,但只是直達夜郎壩方向,也就是只能到夜郎的鱉邑,到不了夜郎西邊和中部,我們要有遠大的目光,高屋建瓴,方可決勝千里!”
唐蒙想:我辯不贏你這個辭賦家,雖然你的口才不是上乘,以往你司馬相如都只會寫,不會說,怎么今天口齒伶俐了?你肯定是作了準備的。這修路不是寫文章那么輕松,多修一里路,要多花費多少,你算過嗎?
兩個人話不投機,說不到一塊,最后達成協議,把方案交給皇上定奪。
唐蒙從司馬相如家中出來,心情不愉快,雖然他覺得司馬侍郎講的也有一定道理,但他出使夜郎時知道,從僰人道往東,距離太長,路也不是那么好修,一兩年如果都修不通,會人心渙散,到時難以交差。另外他還有個潛在的利己想法,從巴符關開通夜郎道,可以經過侗獠區和達竹部落,也好為自己的岳丈部落做點好事,青桑今后要回去看看也方便得多,如果從僰人道修,離達竹部落太遠,不僅達竹寨受不了益,耗資耗時也多,但這個理由是見不得天的,不能以私廢公,就看皇上的決定了。
哪知皇上下旨,采納了司馬相如的方案,要從僰道城開始修夜郎道。并且封唐蒙為參軍,下令唐蒙率領九百士兵為監軍,督辦此事,擇日出發。
唐蒙知道皇上肯定更信任司馬相如些,自己資歷淺,只好遵命。
唐蒙接受了任務,開始在校場挑選兵卒,這皇上為什么給他九百士兵,而不給一個整數?他想了好久才想通,天子是要他把夜郎道修得堅固,保持久遠,九者,久也。他這樣瞎想著。他本想在出使夜郎的舊部中挑選士卒,可是有好多士兵這些年都已經編入其他軍營去了,有的解甲歸田了,自己實際上沒有兵權。他只好在校場軍營中挑選一部分年輕力壯的漢子,同時他要肖子一和歐陽杞一同去,還保舉肖子一為參軍副將。現在肖子一告假回老家去了,一旦肖子一回京,就開始出發。
出發前一天,司馬相如親自到唐蒙家中送行,他拉著唐蒙的手說:“明日,我有一篇賦要面呈皇上,不能親自到十里長亭相送,今晚特來提前送行。我明白在選路問題上,你對我有意見,但我是為公也。你這次去,比前次遇到的困難會大得多,但皇上相信你能完成好,我也相信你的能力,臨行,我送你一句話——‘凡事要慎重加果斷’”
唐蒙看出司馬相如的情感是真實的,把對他的一點小意見瞬間拋到了腦后。
唐蒙臨行前,楚氏對他說:“你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回來,我又有病,不能隨你前往,軍中無人照顧你起居,既然青桑要陪你,她文武雙全,留在身邊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就成全了她吧。”
唐蒙說:“謝謝夫人好意。但你和孩子都需要照顧,就把她留在你身邊吧。”
青桑說:“我熟悉夜郎地形與人情,還是讓我同你一起去吧。”
“我們是沿著秦時五尺道修,地形有專人負責,你在家任務更重,再說辦這種事,還沒有人帶過家屬。這次我破格讓阿蘭一同去,讓她再生一個兒子。”
唐蒙講到這個份上,青桑只好打消了隨軍的念頭。
在校場點兵時,前鋒校尉、中軍校尉、騎兵校尉、步兵校尉、通訊官、鼓樂手……都到了,唯獨錢糧官未到。連續點了三次名,均未到。
唐蒙有些氣憤:“肖將軍,錢糧官叫啥名字?”
肖子一答:“叫呂為。”
“是哪個軍營的?”唐蒙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肖子一答:“是司馬先生推薦的,才入伍的。”
唐蒙有些不悅,司馬相如推薦這樣重要的人物,為什么不給我說呢?也許在司馬相如看來,這個職務太小,也用不著給我講。可是,兵馬未到,糧草先行,這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道理,一會兒我到要看看這呂為究竟像個什么樣。他下令:“原地休息,大家專等錢糧官。
少頃,有人高喊“錢糧官到——”
這呂為跑得滿頭大汗,跪在唐蒙面前,不住地踹氣。
唐蒙厲聲問:“為何遲到?”
呂為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臨行時,發生了一點急事,我去打點店里的事去了。”
唐蒙還在生氣:“什么店里的事?抬起頭來!”
錢糧官抬起頭,讓唐蒙大吃一驚,此人不就是當年送枸醬酒的蜀商么,,剛才氣憤,還沒聽清他的名,以為是“呂偉”;又難怪司馬相如要舉薦他,他們是老相識。這呂為有恩于己,又對蜀地十分熟悉,他的氣瞬間消了一半,叫他歸隊。
肖子一在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因為是他在司馬相如面前同意要此人,而且沒有給唐蒙匯報。
唐蒙簡單講了幾句鼓動士氣的話后,又宣布了行軍紀律,然后下令出發。
九百人向蜀地進發。
出城不到五里,突然有人攔住唐蒙馬頭:“唐大人,還是把我帶上吧。”
此人衣襟爛陋,面黃肌瘦,一細看,正是朱山。
“那年不是發了銀餉給你回家嗎?你怎么這么狼狽?”唐蒙問。
“是的,但我家中已經沒有人了,在家里我也沒事做,你還是讓我跟著你到夜郎吧。”
“你可以做生意嘛,你識字,還可以教弟子嘛。”唐蒙為他好,知道去修路艱苦。
“我認識的那幾個字,要得罪孔夫子;經商,我不是那塊料,你還是把我留在中軍帳侍候你吧。”朱山跪下請求。
唐蒙想,這小子雖然說不上有什么才和德,但端茶倒水,記賬傳令還是可以的,自從在大涉水受傷調人中軍帳后,表現還可以,沒見他有什么越軌行為,多一個舊部也不是壞事,反正自己現在還有這個權利,于是答應了他。朱山高興萬分,又到了中軍帳中。
其實唐蒙不知道,這朱山舊性不改,得了不少銀兩回到長安鄉下后,重操舊業,整天泡在賭場里,不到半年就把錢輸光了,他東混西混,又進城給出使夜郎的士卒和挑夫借了不少錢,也輸了,大家正在逼他還錢,他沒法,東躲西藏,打聽得唐蒙要到夜郎修路,只好在這城外路上求唐蒙。
九百人中,只有少數士兵到過巴蜀,他們多數是北方人,沒有見過蜀中迤邐風光,個個身強力壯,又只有很少一點輜重,所以走起路來,非常輕快,不像當年唐蒙出使夜郎那么勞累,過去要走三天的路程,現在兩天就走完了,不到半月就到了成都。
朱山早已學會了騎馬,平時乖覺,在唐蒙面前小心侍候,唐蒙想,此子可教,變化可大,不僅納入軍中正式編制,還叫他干中軍帳執事,在帳中成了除了中軍校尉歐陽杞之外的紅人,他好心歡喜,慶幸自己當年沒有同犟牛一起逃跑。
他唯一不習慣的是帳中不能**,這是唐蒙在軍紀中規定了的。到了成都,他大喜,覺得自己又到了花花世界,而且這次人少,又是軍隊編制,全住在城里,可以到街上去賭一把,昨天才發了餉銀,只可惜少了一點。
他趁唐蒙和肖子一到郡守處去談征集民夫一事去了,懷里裝了一點少得可憐的銅錢到了他來過的一家客棧,這里的后院子里就是一家賭場,規模比過去大了許多。
今天手氣不錯,開張就連贏幾把,他繼續干,可越到后來,就越輸越多。最后連手里的一點本錢都輸光了。
他本想給人借點,可是這些蜀人都說不認識他,沒有人愿借錢給一個陌生軍人——雖然他是從京城來的。
朱山沒法,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賭場。回到駐地,他倒頭就往床上躺,肖子一見了,問他:“朱山,出去逍遙舒服沒有?”
“舒服個鳥,錢都搞丟了。”他沒精打采地回答,也沒把肖子一放在眼里。
“是丟給窯子了吧?”肖子一半開玩笑地問。
“不是。”他不想多談,翻了個身,用背朝著他。
“是丟給賭場了吧?”肖子一繼續問。
朱山無語。
肖子一說:“賭輸了不要慪氣,下次撈回來就是了嗎。如果沒有本錢,我這里有,拿點去用吧。”
朱山翻過身,坐起來,懷疑地問:“你不怕唐大人知道了嗎?”
肖子一冷笑道:“你這小子怎么忘了,他講的是行軍中不要吃喝嫖賭,我們現在住下來了,沒有行軍,虧你還讀過幾天書呢。”肖子一丟了一個小錢袋給他,“拿去玩玩吧,在成都不玩,是個損失,今后想玩都玩不成了。”
朱山道:“我今后萬一還不起你,咋辦?”
“還不起就算逑了,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后,你多聽聽哥們的就行了。”肖子一想拉攏朱山。
朱山叫道:“我今后一定聽大哥的,你說東,我絕不說西;你走南,我絕不走北。”他拿了小錢,跑著又上街去了。
唐蒙從郡守處歸來,已經很晚了,郡守雖然熱情地接待他,對修夜郎道卻缺乏信心,但這是皇上的旨意,又不敢違抗,向唐蒙講了許多困難。說什么近年蜀地疲憊,要動員十萬人打通夜郎道,人力和財力都無法保障,談了半天沒有結果,唐蒙只好拿出“抗旨”這張擋箭牌,才把郡守的口封住,答應征集民夫,但要求唐蒙所屬九百人一起做這件事,而且在蜀地只能征集一部分,還要分期才能到位,希望在巴渝和犍為地區再征集另一部分。
“唐將軍,需要打洗臉水嗎?”朱山趁唐蒙回來之前趕回了中軍營,畢恭畢敬地侍候著。
“免了,把燈點亮,把華陽地圖給我拿出來!”
“是,將軍晚上都不休息呀?”朱山關切地問。
“少廢話,快去!”唐蒙有些煩躁。
“是。”朱山不知唐將軍又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
朱山見唐蒙夜讀地圖去了,走出中軍帳,由于這次人不多,軍營設在校場里,校場不遠就是大街,遠處的燈籠就像螢火蟲一樣閃爍,天上的北斗星已經升起,而校場卻顯得十分清靜。朱山下午手氣不錯,贏了好大一帶小錢和銅元回來,手癢癢的,想再出去賭一陣子。但又怕唐蒙一會兒叫他。不敢出去,也不敢走遠了。他在校場里轉悠,軍營里,空了一半人,因為只要給校尉請了假,就可以上街,而自己是唐蒙直管的,反而不好請假,他開始羨慕下面的士卒了。
“你在這里轉悠什么?”
他則身一看,是歐陽杞和阿蘭。阿蘭是軍營里唯一的女人,是唐蒙特許歐陽杞帶來的,原因是阿蘭會好幾種夜郎部落的語言,武藝又好,現在孩子已經十歲了,是個女孩,認了個干媽,有人看管,他們需要的是個男孩,所以唐蒙沒等他夫妻二人開口,就叫阿蘭隨軍。這讓九百人羨慕不已,嫉妒不已。
“我出來透透風,您倆到哪里去來?”朱山隨便問問。
“我們也是隨便轉轉。”歐陽杞答。
“這成都的夜景那么迷人,不去街上看看?”
“我們白天去過,晚上就不去了。”
歐陽杞與朱山聊了幾句,到他所管轄的營地檢查去了。
歐陽杞夫婦走后,朱山禁不住大街上燈光的誘惑,他想,下午運氣那么好,今晚上一定也不錯,看來唐蒙一時半載不會叫他,于是回到住地,吩咐一位營兵,叫他侍候唐蒙,自己拿了賭資,溜到街上去了。
這個賭場他已經來過幾次了,認識他的人也多了起來。
“軍爺,今天手氣好,又來啦?”有個人招呼他。
“抓緊時間,我只賭幾買賣。”朱山抓出錢。
沒想到,他連輸三局,帶出去的錢輸得精光。他額上冒汗了,眼睛鼓得大大的,在一陣狂笑與歡呼中,他覺得好沒面子,但又不敢耍賴,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賭場。他暗罵自己,今晚不該來。這條街離玉香閣很近,他走到街口,看見有人從玉香閣里出來,其中一人好眼熟,他揉揉眼睛,看清了,有位正是肖子一。他想,怎么他也喜歡這一杯?但又不敢上前去招呼,躲開為妙。
他等肖子一走后才尾隨其后,倆人一前一后回到了軍營。
唐蒙還在挑燈夜讀,大家不打擾他。
現在屋子里,只有肖子一和朱山。倆人正要睡覺,肖子一問:“今晚手氣如何?”
“我,我不行,倒霉透了。”朱山不敢隱瞞,他想,反正賭不如嫖丟人。
肖子一說:“兄弟,我看你十賭九輸,我從不沾賭,有錢不如去找娘們玩,還快樂些。”
朱山沒想到肖子一什么事都不回避他,暗暗高興,但他說:“我一無色錢,二無色膽。”
肖子一大方地說:“我過去都無膽子,破了戒就有膽了。下次我招待你。”
倆人在床上各談各的感受,十分投機,半夜都沒有入睡。
第二天,唐蒙把幾個負責人找來開會議事。他說:“現在我們的任務主要是征集民工,現在蜀郡有八萬一千九百多戶,人口五十八萬四百多人,有二十個縣,要征集十萬人修夜郎道的確不容易,而巴郡現在有十六萬戶,七十多萬人,有十一個縣。也就是說,巴郡縣雖少,人口卻比蜀郡多,因此,我決定分兩路征集民工,兩個郡,各征集四萬。犍為郡征集二萬,今天就分工,我和肖將軍分開走。”他望望肖子一,“你走巴,還是留蜀?”他想讓肖子一先選。
肖子一想,巴郡人多縣少,容易完成,但他卻說:“唐將軍為主將,與益州郡守已經打了多次交道,理該就近,我是副將,理該走遠。我到巴郡吧。”
歐陽杞和其他將領也分別分走兩地,朱山很想給肖子一走,他說:“我也走巴郡吧。”
唐蒙說:“你還是留在中軍帳里。”
呂為被安排在兩地征集糧草和其它物資,做后勤保障。
唐蒙將剩下的四百人,分成十個組,每個組走兩個縣。唐蒙聽說司馬相如在成都時很落魄,后來在臨邛遇上卓王孫,娶了卓文君才慢慢發跡的,所以他很想到臨邛看看,這臨邛是一個大縣、富縣,在成都壩子與蜀西山地交匯處,文化經濟都不錯,他決定親自去搞個典型,帶動全郡。他只帶了朱山等三十余人,騎馬到了臨邛。
這臨邛縣周回六里,城墻高五丈,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除成都、郫縣外,屬本郡第三大城,縣令王吉與卓王孫關系甚好,因卓王孫的女婿司馬相如在朝中任大官,巴結大戶卓王孫自己也一定會沾光,但卓王孫這老者天性古怪,最怕人家提起自己女兒與司馬相如私奔的事,所以在官家面前也只好唯唯諾諾,在百姓面前好好為百姓,但他從不去巴結縣令、郡守,更不巴結朝廷,生怕在不好的名聲中再鬧出什么有辱門庭的事。他自己也不想斂財,自己一直在冶鐵、又經營火井鹽,有的是豐厚的家底。
不過唐蒙出關的名聲已經傳遍巴蜀,卓王孫還是十分敬佩的,所以今天縣令請他作陪客,他還是很熱情地參與接待和歡迎唐蒙。
唐蒙講了司馬相如與自己的親密關系后,又講了這次筑路的意義,然后話鋒一轉,說道:“貴縣是富庶之鄉,唐蒙望貴縣在人力物力上鼎力相助,成為屬中之表率。”
縣令王吉說:“國之大事,當責無旁貸,說敝縣是富庶之鄉則差矣。我們有一半區域在不毛之地,窮山惡水,百姓中貧者多,還望唐大人照顧。”
唐蒙不悅,心想,飽鬼餓鬼都在叫,鹽、鐵、布三者盛產于臨邛,誰不知道?我一開口,你就喊照顧,我的政令、軍令還行得通嗎?他覺得初來乍到,要忍耐,唐蒙面對卓王孫說:“前輩一定能為打通夜郎道盡力。”他想啟發卓王孫多捐點錢。可卓王孫說:“我一定與鄉里其他大戶捐一樣多。”
唐蒙道:“前輩是蜀中聞名的富庶人家,當然不能與其他人同日而語。”
沒想到卓王孫說:“此乃謠傳,以訛傳訛爾,不能搞樹大招風。再說這幾年也不如前些年了……”他講述自己哪些項目又虧了,讓唐蒙一行聽了心煩。
唐蒙覺得這樣談下去,不是辦法,得來點硬的,要先制服縣令:“王大人,吃朝廷俸祿,該說什么話你是知道的,我這次來貴縣,就是要你安排民丁,貴縣是蜀中大縣,指標為三千,一個也不能少,只準超額,這是硬任務!至于款項籌措,按要求辦理,下次由錢糧官呂為催收。”說后帶著手下人說了聲“告辭”,揚長而去。
他的這一舉動,讓縣令和卓王孫目瞪口呆,縣令想,原本是討價還價,怎么他就生氣了,他是奉旨而來,給朝廷講了后,我吃不了,得兜著走。忙走到衙門外高喊:“唐參軍吃了飯再走,我一定照您說的辦!”
沒想到,唐蒙頭也不回。
苦了朱山一行人,肚子正餓得慌,離開了縣城,哪里還找得到吃的,但見唐蒙騎著馬往前去了,只好揚鞭跟上。
“唐將軍,我們在何處吃午飯?”朱山實在忍不住了。
“我們來時好像路上有兩個腰店子。”唐蒙說。
“那可還隔得遠呢!”朱山說。
“隔得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餓餓肚子嗎?孟夫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爾等這點苦都吃不了,還去夜郎修什么路?虧你朱山還跟我出使過夜郎呢!”
朱山被教訓一頓,不敢哼聲,只好在馬背上餓其體膚。
唐蒙一行又繞道灌縣,灌縣縣令也是表面熱情,一接觸到派民丁就叫苦,唐蒙想,怎么這些家伙都像一個娘胎里生的一樣,思路統一,回答一致。看來必須采取強硬措施,如果民丁征不齊,道路怎么修?
第二天,唐蒙要去看李冰父子修的都江堰,叫縣令陪同。
在江邊觀看離堆,翻滾的都江水(注:古時名)如脫韁野馬從北而來,到了離堆一分為二,他贊嘆李冰父子的神來之筆,他問縣令:“你說,修這離堆得花多少勞力?”
縣令說:“具體多少人不清楚,恐怕不少吧。”
“我看沒有兩三千人長期堅持干是不行的。秦時的人比現在還少,李冰太守怎么能征集到那么多人呢?我給你兩千人的任務,你為什么完不成呢?”
“這個……李太守是從全蜀抽調的。”縣令找到了理由。
“你縣有多少人?抽兩千才占多少?我看是你這里有問題。”唐蒙用二指頭指了指縣令的腦瓜。
“這個,我看是因為李太守在本地修,百姓受益,所以好辦些。”縣令終于找了一個比較合適的理由。
唐蒙道:“這就要我們提高認識,多向百姓講明道理,打通夜郎道,可以強大國力,弘揚國威,團結西南夷,共同富裕,我們不能只把眼睛盯住自己家門口,要看遠點,要有善心。把這些道理講清楚了,老百姓就不反對了。講清楚了都要抗旨,就以刁民論處,強行拉夫!”
縣令見唐蒙態度堅決,不敢說不。
江水嘩嘩流,唐蒙微閉雙眼,好像看見李冰父子向他走來,似乎告訴他,打通夜郎道的難度比修一個離堆難得多,你要挺住喲!
他回到縣衙,提筆不假思索寫了一首楚詞:
蜀地之圣賢兮,
奇才輩出。
彭祖之遷徙兮
八百歲長壽;
塗山之女兮,
乃圣母女媧。
禹娶于塗兮,
遍行于巴蜀;
神李二王惠及黎民兮,
都水乃貫通。
吾非華陽后裔兮,
受命于漢室。
填平西南夷之溝壑兮
乃平生之夙愿,
若有松弛怠慢兮,
當自責其咎。
他不知該給這首辭取個什么名,想了多時,寫上《蜀中懷古述志》
再說肖子一到了巴郡,開始也遇到與唐蒙相似的情況,而且巴渝人認為,從僰道城打通夜郎道巴渝不能受益,建議從渝州直達夜郎播州。肖子一比唐蒙的力度還大,公然將兩個縣令抓來打板子,還說如果抗旨,就要殺頭,巴郡各縣只好派丁派款,沒到三月,就征得四萬民丁,錢糧無數,肖子一從中撈了一把,并委托一名叫杜才的心腹將銀兩先行帶回長安家中。
肖子一一行在巴郡吃香喝辣,在得到唐蒙指令到僰道城會合后,才開始從渝州出發。錢糧輜重沿大江逆流而上,民丁人數太多,從陸上步行。行了好幾天,到達江陽外的五峰山后,時已黃昏,江邊霧靄升起,民丁安營扎寨。肖子一決定到城中逍遙一番。
他顧了一只小船,只帶了一名隨從到了對岸,這里他已經往返過四次了,而且縣令也熟悉,他決定直奔縣衙。可是縣太爺晚飯后在后院帶著家眷們看儺戲去了,這是從巴符關來跳戲的。肖子一看見衙門大門緊閉,敲了半天,露出一個腦袋。
“叫你們老爺來,肖大人到了!”肖子一隨從大聲說。
“什么大人都明天再來,我家大人有事。”那個腦袋說。
“放肆,快去稟報!”肖子一也厲聲說。
那人關上門,到了后院,向縣老爺稟報了。沒想到那縣令是才上任不久的,稟報人又沒說是哪里的肖大人。他還以為是本鄉本土的某個有權勢的人,而且他在離開衙門時,都沒有人稟報五峰山那邊有人下寨,便說:“無論什么人都明天見,你沒看見老爺正在興頭上?”
又等了許久的肖子一聽到“咕嘎”一聲,衙門終于又開了一條縫,鉆出半個腦袋:“對不起,我家老爺正在興頭上,明天見。”
大門又“咕嘎”一聲關上了。
肖子一大怒,不知道該如何發作,叫隨從把腰刀給他,他怒不可歇地把衙門前的一個大鼓戳破,還不解心頭之恨,見衙門外的空地上立有一根旗桿,他走到旗桿面前,用勁將旗桿砍幾刀。邊砍邊罵:
“砍死你個狗官!”
他正要轉身走,突然從里面涌出十多人,要捉拿二人,肖子一也不答話,揮刀相迎,砍翻了兩名衙丁,但肖子一沒想到衙丁中最近來了兩名武功高手,他寡不敵眾,最終被拿下了。
縣令再看不下去跳儺戲了,他要看看是來的那方蟊賊,還是何處神仙,敢大鬧衙門。立即開堂。
肖子一二人被綁著,見了縣令,他才知道已經換了人,再不是當年的縣令了。
“爾等何方人氏,到此何干,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縣令端坐堂上。燈籠不太明亮,他也看不出堂下人的穿戴。
肖子一說:“我是你爹,是你的八代老祖宗!”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形象。
“給我重打!”縣令怒。
正在這時,一位身邊的師爺小聲對縣令耳語了兩聲。師爺轉身問:“可是朝廷肖將軍么?”
“你們有眼不識泰山!”肖子一道。
“啊!肖大人為何到此,我,我該死……”縣令慌忙下來,正要下拜,肖子一一腳給他踢去。
“我錯,我錯……”縣令臉都被踢歪了。師爺忙叫衙丁給肖子一松綁。肖子一叉著腰,怒叱道:“你這狗官,自己找死,我的三四萬人馬就在沱水那邊,你怎么不來迎接?”
“我,我不知道。”縣令歪著嘴哭著說。其實根本不能怪縣令,你天黑時才安營,又相隔一條河與一座山,誰知道?
“你捆綁朝廷命官,該怎么辦?說!”
“我罪該萬死,肖大人寬恕。”縣令嚇得打啰嗦。
肖子一說:“這樣吧,罰你半年餉銀,明天中午我派人來取,否則,你的烏紗帽就別想戴了。”他見縣令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又補充一句,“聽到沒有?”
“聽到了,聽到了!”
肖子一帶著隨從走出衙門,縣令才輕輕地抬起頭,他搧了自己一個耳光:“我真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