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佯裝婚應(yīng)承

翌晨殷府客廳。裝飾典雅，擺設(shè)古香古色。正中神龕上供奉著太老爺清朝為官的俏像。兩廂陳列的家珍價值連城。神龕前設(shè)置了菲翠石桌面的茶幾，兩旁擺了粟色太師椅。侍女還在左側(cè)加了一把太師椅。

那殷老爺紅光滿面大腹便便，身著醬色的長衫，上體還套著青色的滾衫。兩件衣物上一都鑲嵌了與底色一般無二的圖案，真可謂“轉(zhuǎn)側(cè)看花花不定”。他在大廳來回踱著步，焦急等待夫人的到來。

那殷馨身著橙色的長衫，一張原本刀條的面龐被拉得更長，面色紅潤。興奮不已。顯然一早就與其老爹熱議了一番。也翹首等待母親。

“大太太到——！”隨著一個侍女顫巍巍的一聲報， 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在兩個嬌嫰靚麗的侍女陪同下，從中庭假山石后轉(zhuǎn)了出來。她頭上左右兩側(cè)夾戴著由兩葉青底紅花的裹片兒。頭頂露著青絲。從后腦發(fā)髻上拋撒出一排金色耀眼的串珠兒。穿著高領(lǐng)青底綴著紅花綠葉與翻飛彩蝶引人注目的圖案的短袍，領(lǐng)口袖口一都裹了紅色的邊兒。下擺還鑲嵌著彩色的花邊兒。下擺下面涌出一籠羅綺似的紅色的褶疊裙。一雙包纏未果的大足穿著繡花兒鞋。整個服飾頗顯不倫不類。

她一邁進客廳，右手急忙從腰間掏出白手絹在嘴角上擦抹了一下，遂伸出食指點著丈夫埋怨道：“我說老爺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嗎？該不是‘水淹神龕，火上房頂’了吧？一清早就大呼小叫地請出我來了！——啊！馨兒也在呀！這一清早，你們父子倆已然悄言密語了吧？這殷府呀，一向無論大小事兒，都是你們父子倆咬咬耳碰碰頭就給敲定了擺平了，我連邊兒都粘不上。今晨咋了？是‘鐵樹開了花’？還是‘公牛下了崽’？間或遇到邁不過的坎， 闖不了的關(guān)了吧？一清早把老娘請出來，就不怕煩撓了我？辛苦了我？”

她說罷雙手往胸前一抱，駕起了二郎腿，偏頸昂首兩眼愣愣地望著天棚一隅。傲慢地不再理睬他們，只等他們找自己攀談。

殷老爺睨了她幾眼沒好氣頂?shù)溃?/span>“對呀？您是‘真神’，我殷府凡是大小事都必須請出您來呀！不然，將一事無成呀！”

殷馨面露討好之色道：“媽——！您老先別惱怒，我們正有大事正事好事與您商量呀。沒您的主意可不行哩！”

她瞪了兒子一眼柔聲道：“ 你小孩子家，大人說話，你別插嘴！二老頂牛，你別橫在中間礙事！”隨即轉(zhuǎn)臉沖老伴惱怒道：“好！你，有事就亮！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我可沒功夫挨在這里與您耗時間！”

老爺擺擺頭無可奈何：“唉——，我與你說正經(jīng)的?！?/span>

大太太惱怒地站了起來：“啊呀—！您說正經(jīng)的？！難道我不正經(jīng)，就您，還有您這個寶貝兒子正經(jīng)！真是‘天曉得’！”

那殷馨走到母親面前百般討好：“媽——，您‘宰相肚里能撐船’，別與我們一般見識！您呀，是‘真神’！我和老爹請出您來，就是讓你聽聽‘凡間’疾苦，為‘百姓’排憂解難呀！您說是不是？！”

他母親開懷一笑道：“那個死老頭出言不遜！還是兒子說話中聽。——呃！兒子，您有啥事兒這么急？說來為娘聽聽！”

殷馨搔搔頭一臉為難之色。遂把目光投向父親，哀求道：“爹！還是您先說吧。隨后，我做些補充不就行了嗎？”

那殷老爺面對強勢的夫人也不免畏懼三分。他眨眨眼清了清嗓子懾憚道：“想必夫人也已看到了，經(jīng)了這些時日，外患內(nèi)奸均已鏟除了，古鎮(zhèn)太平了，殷府安寧了，馨兒的夙愿也應(yīng)該實現(xiàn)了！我想......”

夫人急忙打斷他：“什么夙愿？莫不是指馨兒與惠娘的婚事吧？對吧？這事兒已經(jīng)拖了這么多時，要辦就辦了唄！還商議個啥呀？你們兩個男人真是比婦人還嚕蘇！您別老那樣瞪著眼!難道不是嗎？”

殷馨慌忙更正：“ 哪是惠娘嘛！而是師妹李倩！”

夫人其實早聞風傳，卻明知故問：“你說什么？不是惠娘而是李倩？這李倩是誰呀？不會就是鎮(zhèn)東織房那個小姑娘李倩吧？聽人說，她諳于四書五經(jīng)，精于琴棋書畫，善于作詞譜曲彈唱古箏曲哩！”       

殷馨頗覺驚奇：“怎么？媽——，您也知道她？”

夫人一臉猜忌地注視著兒子，猶似要看穿他的心事。她說：“我嘛，知道一、二，不過知之甚少。據(jù)悉，這小姑娘對四書五經(jīng)和琴棋書畫能融匯貫通；諳于歌賦詩詞；還精于古箏曲的譜曲作詞，更善于自己演奏自己吟唱。也能作到‘琴音悠揚，歌聲婉轉(zhuǎn)’，頗善感人肺腑?！溃∧銓@些頗感興趣？”

殷馨見母親一提起李倩來便津津樂道，他既崇拜母親，也十分自得。他欣喜道：“當然！民國時期不是有許多才女出來為官了嗎？我想，她的才智不在縣教育局女局長之下，她要是出來做官，勢必會做到國民政府內(nèi)部去，至少也會撈個廳處長之類官兒當當。媽你看呢？”

夫人眨眨眼若有所思即問道：“我說，你就為這個。不為別的？”

殷馨興奮不已迫不及待補充：“還有，也許尤其是，她那聞名遐邇的美顏，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溫柔嫵媚的性情，魅力四射的言談舉止，顧盼生姿的嬌美，無一不令我如癡如醉。我為之傾倒，我說媽咦——，我還愿意為她奉獻一切......其中包括生命！”

夫人不無驚奇：“看來你對她癡迷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是‘明花有主’了呀！人家雙雙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卿卿我我，情意繾綣，任什么人也無法將他們拆開的呀！”

殷馨竭力更正：“可那個‘主’已從這個世界上消逝了呀！”

夫人不禁睜大了眼睛流蕩出驚愕的神情：“你不知道兩個相親相愛的男女感情有多深么？他人逝去了，她的心也就跟著逝去了??！你能找回她的心？拽回她的人？你能讓她走出陰影，走進你的心房，進入你的生活？成為你的愛侶及伉儷？你不能暴取豪奪啊！”

殷馨自嗚得意：“怎么不能?怎么不會?我一都踐行了，一步步實現(xiàn)了，現(xiàn)在是實現(xiàn)最終夙愿的時候了呀！我說媽呀，你信不信呢？”

夫人漸漸回復(fù)理智。她又問：“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殷馨有些語塞。他訥訥道：“這個......這個......大概從桃花島賞桃花之前好長一個時期吧。媽，您怎么問起這個來了？”

夫人越發(fā)平靜：“呀——！那已有很長時日了呀！停停，讓我將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想到的一都串聯(lián)起來，讓我再想想......??！我總算明白了！我總算明白了！在未明白之前我還總責怪他人！我這人！”

殷馨有些懵懂：“媽——！您明白什么了？我還沒有說完我的夙愿，我的設(shè)想和我的要求呢！”

夫人冷笑一聲點著兒子道：“你裝什么糊涂？還敢問為娘‘明白了什么’！那我就告訴你，在今晨之前，我所看到的聽到的，幾乎都是些凌亂的、互不關(guān)連的甚至是雞毛蒜皮的東西。可是從此刻起，我就啥都明白了。你不是問我明白了什么嗎？現(xiàn)在我就告訴你。我明白你太卑劣太邪惡了！竟敢為了霸占才女李倩，不惜與為官的老爹及社會異類勾結(jié)一起，玩陰謀設(shè)圈套，讓人就范。將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情侶活活拆散，并將那張生列為情敵施以毒計摧殘致死，移尸他處。這移尸一事我還偏感興趣，總有一天會被我查出根底來！——呃！你倆還別向我擠眉弄眼的！嫌我說得不明了么？那好，我具體地說，為了達到你霸占李倩的目的，竟玩弄陰謀詭計，事前埋下伏筆，在桃花島賞花時由道長出面威脅張生成疾，然后以讓他呼吸新鮮空氣為由誘入‘苑中軒’赴生日宴，以‘踏謠娘’為其舉哀，并強迫惠娘彈唱琵琶曲明示自己對你師妹‘步步緊逼不得手不罷休’的狼子野心！又借口感謝惠娘引誘張、李二人離席為惠娘致賀。便趁機派人下蒙藥麻翻了張李二人。自己也佯裝一同受害。接著假借封閉設(shè)壇救治，又密令道長毒殺張生移尸他處。為掩飾殘害張生的罪惡，還刻意責令相貌與張生相仿佛的尹柯假扮張生瘋癲投河自盡。誰知鄉(xiāng)鄰打撈無果不肯罷休，即脅迫道長殺其愛徒充當‘浮尸’。你們這套手段何其毒也！別說社會上一切正直的人們必然對你們報以極端的怨懟與憎惡，就連我這樣一個與你們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的人，一個平素一向昏昏噩噩的人，不知內(nèi)幕不了然，一旦知曉了內(nèi)情也已會將你們視為‘不齒’！”

老爺和兒子面面相覷驚悸不已。原本想請出‘真神’獲取大筆財物以作為聘禮，那曾想竟惹來一陣羞辱，還令自己罪孹昭彰無處匿跡。

大廳內(nèi)陷入一陣莫名的寂靜。

那殷夫人以為殘害人命的事件到此就罷手了，卻不料又生出枝節(jié)來。她想起此事又大動肝火繼續(xù)數(shù)落起來：“我原以為你們殘害人命的事至此也就罷手了，卻出乎意料，你們竟一發(fā)就不可收拾了。你們以為我不曉得，你們將在‘苑中軒’事件中被你們支使制造風火沙石的家丁侍女統(tǒng)統(tǒng)運往武漢沉船溺亡，這次就一下斷送了六十條命！從來沒聽你們發(fā)出一聲哀嘆與惋惜，可見你們殘忍致極！令人、神共憤！”

殷家父子一聽提到這件事，額頭一都冒出一陣陣冷汗。他倆一都不時掏出白手絹擦抹額頭與下巴。

大廳又是一陣闃然無聲。

夫人一向絮絮叨叨，埋怨不已，卻都是不粘天不著地的瑣碎事兒。可今天她一反常態(tài)，竟要堂堂正正、抖落大事兒來了。她為此而倍覺慶幸。她于是振振有詞：“那次沉船事件，殷獻有幸死里逃生。他原本應(yīng)該遠避他鄉(xiāng)聊度殘生?？刹恍业氖撬珴摶毓沛?zhèn)被你們抓獲，施以人間極其罕見、聞所未聞的殘忍致極的酷刑，令其經(jīng)歷了漫長的痛苦一分一秒地被你們活活折磨死！——啊呀——！你倆別那樣驚怪地張望我！本地有句俗話說：‘雁過留聲’，西蜀也有句俗話：‘麻雀飛過都會留下影子’，你們以為你們的所作所為就不留下痕跡了？”

她此刻用眼睛盯住丈夫和兒子，明明知道他父子倆的城府極深，不會探出什么結(jié)果來，目光卻依舊在他倆面上掃來尋去。她沒希冀他倆說話，又繼續(xù)說下去：“殷獻之死讓我想不通！他與你倆乃是同族同宗，且為你們忠實效力那么多年，最終得到的回報就是被處以極刑慘死！我不僅只想到這一件事兒，還聯(lián)想到其他一些人與事，那道長不是為你們出謀劃策。并與你們聯(lián)手殘害了張生嗎？他又得到什么回報？他兩夫妻原本是正派的道教門徒，你們絲毫不能容忍其妻規(guī)勸丈夫回頭，更不允許他有半點悔改與反正。在逼迫其妻墜巖而亡之后，也逼迫他墜巖而亡，甚至連一向最鐵的奴才莽漢，也在他處死道長那一刻也被你們推下懸?guī)r慘死了！還有那些唯命是從的家丁侍女們，連在沉船溺死的那一刻一都還不知曉自己因何而死呢！所有這一切，讓世人怎么看？讓殷府內(nèi)部的人又如何想？我思來忖往終于悟出來了：‘不喜歡你們的人該死！喜歡你們的人，且忠實為你們效勞的人也該死！除此而外，還有誰不該死呢？那就只剩下兩個人了。那就是老爺您與您的寶貝兒子了！至于我，嘿嘿！我算是想通了喲，我雖然已成為殷府的主婦，可我知道你們的內(nèi)幕太多太多，我這人偏偏嘴不穩(wěn)，免不了會將那些事兒張揚開去，勢必令你們陷于滅頂之災(zāi)。那你們還不殺我滅口才怪呢！我出于無奈，只好早日離去！在你們得意之時，就是你們破敗之日，也是我返回武漢的時候了！”

殷老爺突然惱怒地吼道：“胡扯！你越說越不靠譜了！”

夫人繼續(xù)說下去。語氣平淡不驚。“是嗎？我胡扯？我不靠譜？這么說，倒是你父子倆靠譜了，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賈家在武漢是有名的首富。擁有家資不計其數(shù)?？晌覀冑Z家有傳統(tǒng)的家規(guī)，對百姓只可賺其錢，不可傷其心，更不可傷及其性命！，賺回的每一厘錢即令浸透了他們的汗水也絕不可粘上他們一滴血！這難道是我們賈家不靠譜??？我原本壓根就不想移嫁靠掠奪靠欺詐靠傾軋營生的貪官污吏。經(jīng)了這么幾十年，證明了我當年的主見是何等正確！難道我這也不靠譜??？你父子倆自三月到現(xiàn)在才幾個月，就大肆殺戮，已有數(shù)十人成了你們的刀下鬼了！你們把他們視為螻蟻還不如！難道你們這樣也算靠譜！？因了這一切，我早把‘主見’變‘夙愿’了。我的夙愿就是，回歸故里鎖進自己的閨閣頤養(yǎng)天年?？磥?，這個日子就要到了！”

她本想結(jié)束自己的說話，卻倏地又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她又說：“我不想拂了你們的心意。我留給殷府的那部分資產(chǎn)，除了支付我這些年來生活所耗以外，余下的悉數(shù)用作聘禮尚還綽綽有余。我把這第二密室的鑰鍉擱在這里，由你們?nèi)ブ棉k吧?！贿^我把丑話說在頭里：強擰的瓜不甜，別到頭來‘人財兩空’！屆時就別怨天憂人了！”

她將鑰匙往茶幾上一扔，伸手向門外一招高聲喊道：“桃花、梨花！快扶我回房！”

在兩個如花似玉的貼身侍女的攙扶下，夫人邁過門欄擺浪著大紅裙子悠悠地轉(zhuǎn)到那假山石后面去了。連頭都沒有回。

三日后的一天清晨，幾個靚麗的侍女為大少爺梳妝打扮，一個侍女手里拿著梳子溫柔問道：“少爺，您看這發(fā)型怎么樣？”一個侍女輕緩地給他理了理領(lǐng)口袖口，還在他的胸部用手指撣了撣柔聲問道：“少爺，您看著裝怎么樣？”另外一個侍女躬下身在黑色大頭皮鞋尖上用綢帕拭了又拭然后親切問道：“少爺，您看這雙皮鞋可配得上您？”還有一個侍女繞著他左三圈右三圈轉(zhuǎn)動著，將香水霧狀般噴撒在他的身上，旋即站到他面前昂著頭嫵媚問道：“我說少爺呀！這款高級的法蘭西男式香水正適合您吧，對吧？”此刻，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侍女，一陣小碎步跑了上來，將一頂駝色的博士帽輕柔地扣到他的頭上，隨即站在他的前面左瞅瞅右瞄瞄呼一聲跳了起來歡聲嚷道：“哎呀！少爺哩——！您戴上這頂帽子，一顯無比英俊與風度翩翩了！您說呢少爺？”

這時，那位莊重端方的化妝師款款走來，站在他的前面仔細看端詳，還伸出右手食指輕輕端了端他的下巴，再瞄上一瞄，不禁感嘆道：“哎呀——！經(jīng)濃了眉，描了眼，正了鼻梁，涂了唇膏，淡抹了胭脂......這整個容顏，將一個原本英俊的少爺，驟然變得益發(fā)標致起來了呀——！少爺，現(xiàn)在您不妨試試鏡子?！?/span>

殷馨誠摯道：“謝謝阿姨夸贊。好吧，我這就試鏡看看?！?/span>

他走到鏡前擺了多種姿式，還左轉(zhuǎn)圈右轉(zhuǎn)圈，把自己看得十分仔細。他想我從來沒有這么認真觀察過自己，此刻我決計刻意打量和描繪自己一番。在他眼前的這個人，濃眉大眼，高鼻梁略厚的嘴唇，膚色白里透著微紅，頭戴一頂駝色博士帽，原本并不搶眼的刀條臉，現(xiàn)在經(jīng)了這么一妝扮，竟然顯得棱棱有致了。身著紫紅色的長衫，上體套著黑色裹著紅邊兒的滾衫。這兩件衣物上鑲嵌同色圖案，給人以“轉(zhuǎn)側(cè)看花花不定”的感覺。足登黑色大頭皮鞋，在當時尚顯時髦。他倏地將起先緊蹙的眉舒展開來，怡怡地自言自語：“呀——！經(jīng)了這一打扮，我竟成了那‘百老匯’大名鼎鼎的明星了！”

他刻意掃視了在場的化妝師阿姨和所有的侍女，一高興就產(chǎn)生了嘉獎的念頭。他即拉開抽屜，捧出幾大捧銀元，放置妝臺上，對化妝阿姨道：“阿姨！請發(fā)給這些小妞每人兩塊銀元，余下的悉數(shù)歸您?！?/span>

他在一片贊嘆聲歡呼聲嬉笑聲中步出臥室來到中庭，那裝飾一新的八臺大轎、躍躍欲試的吹鼓手隊、喜抬十二乘禮盒的侍者、身著跑龍?zhí)撞恃b的家丁和打扮得花紅柳綠的使女，一都靜候在那里了。

殷馨高聲向隊伍統(tǒng)領(lǐng)者傳達指令：“下聘禮隊伍在游遍本鎮(zhèn)大街小巷后，才去鎮(zhèn)東織坊李家！千萬別避煩斗捷！”

那近三十歲的領(lǐng)隊眨眨眼睛茫茫然質(zhì)疑道：“游遍大街小巷，豈不要耽誤很多時間嗎？還不如直接朝東，直達鎮(zhèn)東織坊李家。”

殷馨用下巴向前一點，示意身旁一位四十余歲的家丁去開導(dǎo)他。

那家丁心領(lǐng)意會遂走到那領(lǐng)隊身旁耳語道：“今天少爺高興。決計要游遍大街小巷。其目的有三：一是公示全鎮(zhèn)鄉(xiāng)鄰，本少爺今日與李小姐定親，三日后與她拜堂成親，進入花燭洞房；二是展現(xiàn)殷府的權(quán)勢與闊綽；三是警告那些與殷府及他本人為敵的人們，只要殷府還在世上，古鎮(zhèn)天是殷府的天地是殷府的地，誰想抗爭都是徒勞的！——唉，你不必亂發(fā)議論，聽命從事就是了！快去指揮吧！呵——”

那領(lǐng)隊聽罷輕輕擺擺頭雖未想通卻面露微笑走到隊伍前頭去了。

鼓樂聲響起，下聘隊伍似正月初五廟會的游行隊伍，滾滾向前。鼓樂隊之后便是打扮得花紅柳綠的似宮娥彩女般踩著小碎步的侍女。隨后是前不久在十字路口曾出現(xiàn)過的碩大顯貴建造于清代的八抬大轎。殷馨只身坐于轎內(nèi)，一顯空蕩蕩的。可他神采飛揚，時而掀開轎緯‘顯山露水’，時而掛起左窗簾或右窗簾，頻頻向兩旁的鄉(xiāng)鄰展示他那豐富的表情：面上漸進地輪番地轉(zhuǎn)換著神奇之色，得意之色，驕矜之色，以及顯威示強之色。大轎兩側(cè)行走著行似“跑龍?zhí)住睂崉t“保駕護航”的身著彩裝的家丁。大轎后面展現(xiàn)出十二乘顯貴的禮盒。第一乘盛著金銀珠寶及“鳳冠”，第二乘盛著昂貴的綾羅綢緞及其精帛而成的“霞披”，第三乘盛著稀世奇珍，從第四乘到第九乘全堆積著金條、銀錠和銀元。分別用紅紙黑字標明“見面金”“同意金”“聘金”“感恩金”“謝媒金”“酒席金”，后三乘分別盛著山珍海味、各類補品及珍稀糕點，直令世人驚艷。隊伍斷后的是數(shù)十名身著黑色短裝的莽漢。個個威風凜凜，令人一見生畏。

這支下聘金的隊伍激起了鄉(xiāng)鄰紛紛議論。一個瘦弱的中年婦女驚訝道：”哎呀呀！您們看，多闊綽！殷府就像有揮霍不完的金銀！有穿戴不盡的綾羅綢緞！”一個中等身材頗為碩壯的男人譏誚道：“殷府盡顯擺權(quán)勢與闊綽，其目的就是要世人折服，溫溫順順任其擺布！”一個紅光滿面的大爺輕蔑道：“他家就是滿屋包金裹銀，我也不屑一顧！”還有一位面泛紅云的姑娘啐了一口責罵道：“誰敢或誰愿與‘陰’府聯(lián)姻？！凡被他看重的姑娘，統(tǒng)統(tǒng)都會倒八輩子大霉！不是才怪呢！”

那殷馨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似沒事人樣，悠哉揚哉地依舊展示他那“豐富的表情”。還時不時將臉緊貼窗口唯恐鄉(xiāng)鄰看不清他容顏。

下聘金隊伍行進至東西大街的中段，被前面一大群人阻住了去路。為首的是古鎮(zhèn)眾望所歸的鄭幺公、以及身材高大且喉包突出與中等身材滿面絡(luò)腮胡的兩位大伯。

殷馨從車窗口探出頭來驚問道：“是誰膽敢擋住本少爺?shù)娜ヂ罚?！——?。∈晴酃?！您老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早就上大街了呀？”

幺公欣喜回道：“這么早上大街，我還真是破天荒第一次呢！我是聽風傳，說大街上出‘西洋鏡’了，這不，我就想早早跑來獵奇哩！不曾想就碰見大少爺您了呀！——呃！這就奇怪了，一大早大少爺您就帶著恢宏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欲去向何方呀??？”

殷馨自嗚得意：“幺公啊——，您這么精明的人，還沒看出來也沒打探出我要去哪里嗎？我來告訴您吧，我這是去向鎮(zhèn)東織坊李家向師妹李倩送聘金呀！三天后完婚。幺公呀，屆時您不要忘了來殷府喝喜酒?。∏Ъ鼻Ъ?！”

幺公樂呵呵回道：“這么天大的喜事兒，我哪里敢忘呢？我一定要來的——！——呃！我說大少爺啊，您是不是樂昏了頭？人家織坊李家在正東，可您的走向卻朝西，你不是背道而馳嗎？”

殷馨滿不在乎：“是倒是?？晌医裉烊朔晗彩聝簶凡豢芍В簿拖氪蠼中∠镆欢加紊弦挥芜?！也耽誤不了上午到達李家下聘金！”

幺公一臉嘲誚：“是這樣啊，那真對不起了，耽誤您了。請快前行吧?！闭f罷他與兩位大伯及眾人閃向兩側(cè)，目送下聘隊伍繼續(xù)前行。

下聘金隊伍沒走多遠又被一群婦女攔住了去路。為首的是那位慈祥善良的嚴大媽。

那嚴大媽嬉笑著先開口問道：“喲！是大少爺呀！這一清早您率領(lǐng)大隊人馬攜帶重金要去哪里呀？莫不是去趕那宏大的廟會？或去省府拜會高官？”

殷馨得意洋洋：“嚴大媽有所不知，我這是去鎮(zhèn)東織坊李家向師妹李倩下聘金，三日后洞房花燭?！?/span>

“哎呀！我說大少爺啊，您眼力真好。您看重的是前途無量的女才子。以后她要是進了國民政府做上了大官，您就是操著手躺在床也勢必盡享清福嘍。別看今日以十二乘彩禮作聘金，將來必定會賺回無限宏大的權(quán)勢和無計其數(shù)的金銀財寶。哎呀呀！這么一來呀，就本質(zhì)而言，您大少爺咦，確系‘吃小虧占大便宜’了！”說罷格格直笑。

殷馨心里不樂卻嘴上致謝不止：“謝謝，謝謝！謝謝嚴大媽的吉言！但愿如此！”說罷他也哈哈直笑不止。

待下聘金隊伍走過去，嚴大媽戲謔地對身邊同伴道：“他可想得真美！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說罷又格格直笑。

下聘金隊伍行進到大街與西街垂直相交的十字口，殷馨發(fā)現(xiàn)了守在豆腐攤前的張家母女，陡然變得更加得意妄形，伸出頭去投以囂張的獰笑。遂把張母氣得牙齒咬得直響；小妹卻十分自信，面顯泰然，回以意味深長的冷笑。絕然不讓他討到一絲一毫的便宜。

臨近中午。張家母女伴著李家二老站在李倩身后，望著遠去的殷馨。流露出了迥異的表情。

李倩泰然自若。雙眸里透出怨懟與憎惡，還蘊含著醞釀未來對策的沉思。她冷淡凝重地看了一眼“聘金”，決計明日悉數(shù)轉(zhuǎn)交慈善會，用以救濟那些孤寡老人和無助的孤兒。

三位老人苦著臉，既憎恨殷馨的卑鄙與邪惡，也埋怨李倩的浮躁與輕薄，更為李倩那未卜的未來命運而揪心。

小妹望著他的背影，流蕩出無盡的鄙夷與憤恨；望一眼倩姐，透出自信的微笑；再睨了睨三位老人，因他們不知就里所呈現(xiàn)的情緒而透出一絲絲善意的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