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潮起大江
第一章 段家和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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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值學校放暑假,段祺坤受派去成都干事。
他草草地給自己收拾了兩套換洗衣服,用一塊家機布打成個藍布包袱,斜栓在背上;股袋兒則系在衣服里面貼身處的褲腰上,里面放了緊要文書和物件、十來塊銀洋、一些零碎銅錢;手上還夾把紅油紙傘,傘邊兒已經開始有些破損;嫌天熱,原本不大在意讀書人衣著的體面,也就不穿長衫,著一身藍家機粗布對襟褲褂。一個教書先生,就這樣出了門,更加膚黑體胖,活脫脫就是一個吃辛苦飯的小商人,倒也不惹人注意。
天還沒亮,更加上放暑假,學堂里一片寂靜。段祺坤輕手輕腳地鎖好寢室的門,來到天井里,看看天色。夜空中積著厚重的云層,一片灰黑,偶爾從云層的縫隙間見得隱約的天光。似乎有極低沉的隆隆聲又從天邊傳來,仿佛是響雷。
就下意識地捏了捏手中的雨傘。然后貓一般曲曲折折摸到了學堂的大門口。
因為是去干一樁不可讓旁人知曉的事情,也就不想驚動門房的校工,自去輕輕個抬下那根碩大的門杠,小心地打開門別兒。哪曉得在開門時,那平常開關也并不見有多大聲響的兩扇大門,此時卻在萬籟俱寂中,咿呀地叫得如同吶喊!
就驚動了門房的校工,喊一聲:“哪個?”便咵咵地敲打火石點燈。
段祺坤趕忙說:“是我,段祺坤。你不消起來得。”
校工一邊應答:“哦呀,是段先生哦,咋個不喊我來給先生開門。”一邊就慌忙披件衣服出了門房,來幫段祺坤開門。
段祺坤有些歉意:“天還偌個早,說不驚動你的,還是打攪你了。”又有意補充一句:“老娘病了,要趕著回去。”
校工說:“都說段先生是大孝子,果不其然吶。”又說“天還沒大亮,我送先生去碼頭啵?”
段祺坤忙說:“不不不,天馬上就亮了。我這個樣子,也不像是身上有銀兩的人,還怕哪個來搶我不成?”
就一個人徑自來到街頭。
這時,天光稍微亮開了一點兒,街兩邊黑黢黢的房屋,夾著一條青石板鋪砌的街道,已大致可見灰白的街面。要在平時,恐怕就已經斷斷續續有進城賣菜的農夫,踩著塔塔的腳步聲,從黑幕中鉆了出來。也會有賣泡粑、桐葉甜漿粑、油條豆漿的吆喝聲,開始在大街小巷中游蕩。那些小戶人家的主婦們就被叫醒,慌忙提一盞菜油點燈芯草的亮油壺,另只手扣著大襟的衣扣,一雙小腳邁著細碎的步子,急忙忙的進了廚房,給一家人燒洗臉水,做早飯。也或許會打開大門,買些過路的小菜或早點,省了做早飯和上街賣菜的功夫。當真是老話一句:早起三朝當一功呢。
但是,近來卻不行了。
近兩年,川南樂山、犍為、敘府一直到瀘州,革命黨不斷起事。自去年熊克武、佘竟成攻打嘉定的起義隊伍退經敘府后,敘府官方也就更加緊張起來。上頭又嚴令捉拿,官府心驚肉跳,百姓也人心惶惶,哪個愿意天不見亮出來闖到鬼,拿給巡防營那些臉青面黑的兵丁當成革命黨抓起來,拖到河邊上沙壩頭砍了腦殼?
就只剩得段祺坤一個人在闃無一人的街上疾走,警起耳朵聽有沒有巡夜士兵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響起,隨時準備著岔進小巷子里去躲起來。背上也就不免毛刺刺地有些發緊,腿肚子竟然還微微地顫抖起來。
段祺坤就在心里罵自己一聲:“偌個不經事,有點出息要得啵?”
也許自己也并不是害怕,而是激動呢?頭一回干這種自認是豪杰俠客之舉的事情噠!自古來中國的文人,歷十數年寒窗,裝一肚皮經綸,總是希冀干一番大事業的。段祺坤今天終于開始一腳蹚進如滔滔洪水般的一股大潮里去,于他自己,也當真要算是一個頂重要的日子,哪得不激動興奮!
就強自鎮定自己,小腿也漸漸不抖,倒還有些雄赳赳起來,步子也邁得更大了,一步步穩穩地朝合江門趕去。
人哪,也當真奇了怪了,越是提著腦殼耍的危險事情,好像還越是讓你好奇、興奮,越是吸引你去躍躍欲試。
就想起小時候爬樹子,當媽的越是在下面著急得圍著樹子團團轉,自個越是嘻嘻地笑著朝高處爬。
這時,天色開始亮出魚肚白來。
雖是清晨,卻依然悶熱。沒一絲絲兒風,空氣都呆滯著,呆滯著似乎在靜聽天際上那隱隱約約的雷聲。天際上的郁雷一聲聲不緊不慢。不緊不慢的郁雷在窺測著時機,在聚集著烏云……于是,呆滯著的空氣便微微地顫栗,開始有了些須緊張,開始有了些須驚懼,驚驚惶惶地等待著遲早總要來臨的一場暴風雨。
這個在凌晨疾行于川南重鎮敘府街頭的段祺坤,名全楨,字啟元,號祺坤,1887年生人,年初剛滿過了24歲。
這個24歲的段祺坤,就是我的爺爺。
這個充滿冒險精神也充滿激情的段祺坤,其時還不完全知曉他要去辦事的省城,已經殺機四伏,他將面臨的是怎樣兇險的一次行程。但是就是知曉,又會怎樣?恐怕還是要去蹚這一趟洪水,蹈那一片火海的。
24歲,那是怎樣心比天高,不管不顧的年紀!
更何況又是在那樣滄海橫流,一個歷三百年王朝大廈將傾的時節!
到得合江門,城門剛剛打開,已經有幾名巡防營的清兵把守,盤查過往行人,搜捕革命黨人。
段祺坤大步走到城門洞,同校的教師李筱亭(注1)已經等候在那里。
讀四川通省師范學堂時,李筱亭就是段祺坤的學兄,大他七、八歲模樣,年級也要高些。這次去成都干事,就是由李筱亭安排給段祺坤的事情,一應事項和相關文書、信件,都已經在昨天交待給了段祺坤。李筱亭和一個守城士卒迎上來時,段祺坤曉得李筱亭已經先行做好了安排,打通了關節。且一起迎上來的那個士卒,段祺坤也在哥老會的堂口見過,曉得也是自家弟兄。段祺坤心上立馬更加沉穩下來,相互拱拱手。那軍士便故意道:“哥子出門好早,又要發財了!”旋就向旁邊一個臉色灰暗,寡瘦臉,煙灰兒摸樣的弁目悄聲說:“這是我一個堂口的哥子,出門做點小生意。”李筱亭一使眼色,段祺坤也趕忙上前,悄悄塞兩塊銀元在那煙灰兒弁目雞爪般硬瘦的手里。煙灰兒弁目也就不再搜查,一邊揣著銀元,一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大哈欠,只含糊地哼哼一聲:“發財,發財。”揮揮手,放行了。
出了城門,便是一排寬大的石梯,下了一節回頭看時,見李筱亭還在上頭向他揮手。段祺坤也揮揮手,轉身快步走去,直下到江邊的河灘地,不由得又回頭望了一眼。混沌凝固的晨曦中,那黑黝黝的城門正如一尊怪獸,張著個血盆大口,虎視眈眈地蟄伏在上頭。
段祺坤驀地悲從中來。
就在去年初,佘竟成正是從這道城門押解出來,到河灘地里被砍了頭。
佘竟成組織的起義幾起幾落,終于在攻打嘉定失利后,且傷且病,由兩個弟兄伙架著,過敘府轄下的屏山縣境,南撤云南。一行人且戰且走,和熊克武又失散了。到一處山埡口時,已是又餓又累,十分狼狽。抬眼望去,兩邊峭壁連綿,略無闕處;莽莽蒼蒼,全是叢林荊棘。好歹尋得一個樵夫問路,樵夫說此地叫做斷蛇坡,前去云南已是不遠。佘竟成一聽,臉色驟變,長嘆一聲,說:“斷蛇坡!我佘竟成命該絕于此了。”便不聽部下勸說,堅執不再前行。待剛剛強行遣散了部眾,已經伏兵四起。
佘竟成終于被清兵所獲。
押解敘府三百里途中,沿途百姓為佘大哥掛彩披紅,識與不識,皆攔路祭拜。佘大哥也曉得,那是眾人敬他這袍哥大爺是義氣好漢,卻未必知曉他今日的作為。于是抖擻起精神,一路大聲宣講孫中山的三民主義。
段祺坤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尋至河灘上佘竟成隕命處,站住了。
他清楚地記得,佘竟成一身紅色囚服,五花大綁著押解刑場,雖然傷病和囚禁已經讓他顯得十分憔悴,只是高大的身架還不失挺拔,且昂首挺胸,毫無懼色。
那日,也是這般黑云壓城,只是那時正春寒料峭,陰霾滿江,凄厲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百姓仍是沿街焚香祭拜,佘竟成也一路高喊謝嘍謝嘍,一路就大聲朗誦他的絕命詩:
牡丹將放先自殘,未飲黃龍酒不干。
同志若有繼我者,劍下孤魂心自安。
有混在人群中的會黨弟兄帶頭,街兩邊黑壓壓人群就爆出一陣陣為佘竟成叫好鼓勁的聲浪來:
“好,好詩!”
“佘大哥走好。”
“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
為綁赴刑場的江湖好漢喝彩叫好,原是自古行刑的舊俗,官方也無由彈壓,只是不免心驚,深怕哥老會的弟兄伙乘機來劫法場。于是,士卒們手中的刀槍,就差不多要在手心里捏出汗來。
那時,段祺坤也在人群中,被人流推著攘著,跟到了河灘地刑場。
刑場上已經鋪好了一張血紅的氈子,佘竟成卻氣昂昂地站著不肯下跪,說:“我佘某為國家爭前途,為民族爭獨立,為百姓爭生存,何罪之有?男兒膝下有黃金,大丈夫死不屈膝!”
行刑劊子為難了,低聲哀告:“佘大哥,我也是漢流隸門的袍哥弟兄,素來敬重大哥,今天送大哥上路實是不得已。大哥偌個樣子直挺挺的站著,兄弟不好行事。要是活路沒做到家,大哥也不好受噠。”佘竟成說:“那好,我就矮你一截,坐這氈子上嘛。”行刑劊子說:“謝大哥。昨天兄弟磨了一晚上的刀,保準快當,經佑得大哥沒丁點兒痛苦。”
原來,清朝慣例,但凡重罪犯人問斬,或劊子手公報私仇,便用鈍刀砍頭,往往一刀不得殞命,令犯人十分痛楚。快刀行刑,倒成了一種恩惠!
佘竟成就在那紅氈子上坐定,又盡全力對人群高喊:“同志若有繼我者,劍下孤魂心自安!……”
行刑劊子手起刀落,卷著一陣腥風,卷著一腔項血。只是那刀光中,佘竟成的頭顱卻并不落地,反倒一躍而起,立沖沖在空中停了片刻,才輕輕飄落在紅氈子上,穩穩地停住了。段祺坤透過自己眼中的淚霧,分明看到佘竟成的頭顱停在空中時,竟雙目如矩,還對眾人一笑。其時,他那一聲大喊,也正從河對岸的山崖反射回來,和著瀟瀟的江風,在眾人頭上盤旋,蕩氣回腸,久久不肯散去……
佘竟成就義后才一年,全國和四川的形勢都已經大變。就在兩個月前,成都各團體兩千多人在鐵路公司開會,成立四川保路同志會,四處張貼《保路同志會宣言書》和《四川保路同志會報告》,并分路講演,一時間全川震動。各州縣各團體保路同志分會也相繼成立,會員立馬發展到了幾十萬人。段祺坤他們也接到成都革命黨人發出的,號召川人共圖自保,隱含革命獨立之意的《川人自保商榷書》的傳單。大家一商量,覺得是應該乘勢而動的時候了。但是,原來革命黨人在宜賓庫存的那些武器彈藥,在上回熊克武主持的那次起義失敗時,全部被巡防營起獲了去,還犧牲了包括佘竟成在內的好幾個同志。于是大家籌集了資金,派段祺坤去成都,一方面是和成都會黨加強聯絡,更主要的是通過他們的渠道購置一批槍彈。但是,當時信息不通,唯一最快捷的通訊方式就是電報,而電報局又為官方嚴密控制,遠在川南邊陲敘府的革命黨人,自然就還不曉得,隨著保路運動聲勢的擴大,保路同志會內部也就開始有了分歧。革命派人物,性子一急起來就有些口吃的張瀾,在會上就激烈反對正、副會長蒲殿俊、羅綸文明爭路的主張。到8月,罷市罷課風潮首先在成都發端,迅速席卷到全川各地。眼下,有組織的抗糧抗捐,搗毀經征局、厘金局和巡警局的事情,也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保路同志會與官府的尖銳對抗,已經很難調和,保路風潮的中心成都,幾乎就是遍地火藥的一個大火藥庫了!
段祺坤在河灘地里佘竟成殞命處,哀悼了片刻,伸出巴掌一把抹去了眼角的淚水,按了按鼓袋兒里頭裝的東西,咬咬牙,大步向河邊的攬載船走去。剛上船,一場暴雨就嘩嘩而至……
[注1:李筱亭(1880——1961),別名鳳梧,化名彭俊升。四川省宜賓縣漆樹鄉(今屬自貢市沿灘區)鵝兒溝人。清末增生。早年參加辛亥革命、護國、護法戰爭,后一度加入共產黨。脫黨后為四川民盟主要成員,1949年以后歷任四川省政府副主席、政協副主席。1985年恢復黨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