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處膏不潤一豐碑

1908年是大清帝國很不尋常的一年：冬月，隆冬大地上，開始有了臘梅飄香。一年一度中國人最隆重的節日就要到來，本該是人們忙活了一年，腰包也有些鼓脹了，就要高高興興的迎接新歲?？墒菂s有流言在神州大地上悄悄飛揚，說是光緒不行了，慈禧也不行了。

終于消息得到了證實：十四日，光緒駕崩！十五日，慈禧西往！12月，年幼的皇帝登基！人們在愁云慘霧中度過了新歲。

這些天他很高興，“國喪”之后宣統登基，想必新帝登基應該帶來新氣象。雖然隱隱感到大清氣數將盡，他總還是希望，新帝登基也許會乾坤倒轉，朝廷還有茍延殘喘的一絲機會。因為亂黨若能起勢，必然刀兵再起、國無寧日；會是民怨沸騰、生靈涂炭。他暗暗祈禱，但愿新帝帶來中興之日，又成天朝盛世太平、民生拾惠。果然，隆冬將過，新枝就要吐綠，正月過后，喜事即來：清廷終于開始李超瓊盼望已久的重大改革：“本年各省均應舉行咨議局選舉及籌辦各州縣地方自治?！?span lang="EN-US">

雖然新意渺茫，但還是略聞“新桃換舊符”之味。這是開天辟地第一回。因為無論怎樣評說，“皆可謂之朝廷親自破舊立新，矣”！雖則時局剛顯魚肚白，“然雞鳴天下，終略曙現，光華萬丈之時即到，無可稍避”。李超瓊為此依然歡欣鼓舞，“革新初釀，新桃已換舊符，必迎萬象更新”！李超瓊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陳書吏，帶上兩名衙役，出去走走看看！”宣統元年（1909年）閏二月初一開始，時任上海縣令的李超瓊一大早就帶上陳茂和衙役，興致勃勃的乘坐馬車，走街竄巷，巡視上海選區議員選舉?！八街帲耘d致盎然，選區張燈結彩，氣象所顯皆新”。到初十日，塵埃落定，選舉順利結束，共選出江蘇省議員四十四人。

他知道，這次選舉范圍實在太小，只有官方遴選的二千多士紳、有些社會名望者以及工界商家代表，沒有農佃、工人的代表。遴選出四十四名咨議員，而且只需二十五票贊成即可當選。最高得票數也只有區區八十二票，還不到到會代表人數的4﹪。顯然，代表性遠遠不夠。不過，這卻是在幾千年君主專制以來，破天荒讓人享受一下“民主”的滋味，第一次用選票選出參與國是的代表，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是君主專制的鐵幕被撕開了一道微小的口子，其意義當屬不同凡響。

恰是這天下午，“先生遠道而來，本官有失遠迎，抱歉抱歉！”李大人把張樾階迎進里屋，分賓主坐下。

“先生氣色比原來好多了，”張樾階認真看了李超瓊，“‘人逢喜事精神爽’，呦，李大人是不是遇到喜事？”

“不瞞先生說，是遇見喜事了。況此日久，必成乾坤倒轉之由?！崩畲笕撕芨吲d，“先生猜猜，是何等喜事？”

張樾階橫想豎想：“是有新企開張？還是與外洋打交道有了勝算？或者又娶了一門偏房？還有又抱孫子……在下實實猜不著?！?span lang="EN-US">

“先生有所不知，本縣的省議員選舉，已經順利選結?！?span lang="EN-US">

“這叫什么喜事？”張樾階橫是不信，“大清朝廷痼疾難改，大人不要糊里糊涂就被蒙騙了！”

“被蒙騙？本官是那么容易被蒙騙的人？這怎么不是喜事？這光明正大的選舉，而且沒有設局，是海選，先‘約法三章’，誰敢作弊，定懲不貸，真正做到公開公平。沒有預先設定任何一位候選人，人人都可以選舉別人，人人都可以被別人選舉，難道這不是喜事？難道這是假的？”李大人停了一下，舒了一口氣，“唉！老天爺終于睜眼了！先生有所不知，都知道天下是君王的天下，天下的事情，是君王說了算；官宦由君王圈定，是君王的代表，各地方事務是官宦說了算，下面的民眾不敢說個‘不’字。但是，現在不同了，各地選出議員，不是官宦說了算，是大家說了算，從民眾中產生，都是代表民意，可以過問國是了，可以對朝廷和府衙進行監督，可以為民眾奔走呼號，可防止天道不公了。如果官宦敢不公道，議員們就敢站起來指斥他，如果官宦敢于一意孤行，議員們可以票決彈劾他！這可是盤古劈開天地以來破天荒的第一回呀！”

“大人以為議員能夠代表民眾說話了？”張樾階耐心的聽他說完，只是一個勁搖頭。

“是的，”李超瓊強調，“不但說話，還可以質詢官員，甚至可以投票參彈不稱職和有民憤的官員！”

“就幾個議員，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能量?！睆堥须A說，“誰都不會給自己頭上套緊箍帽，這種事情，只是做做樣子，掩耳盜鈴而已！大人不記得‘公車上書’？結果如何？那些書呆子還搞‘維新’，僅止一百零三天，就‘新政’夭亡，人頭落地。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菜市口，大人不曾記憶猶新？”

“是的。但是‘此一時矣彼一時矣’！當年是西太后‘垂簾’專權，現今卻是宣統帝身旁一大堆智囊智明心清。”李大人相信，世道在變，民眾的民主政治是世界潮流，“是沒有任何人敢作螳臂，逆此潮流的?！?span lang="EN-US">

“大人，鄙人可以打賭，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的故事，將會延續?！睆堥须A說，“當你給掌權者抓癢時他很舒服，還要說你好乖呦，還要叫你繼續抓，可是當你不小心戳痛他，你就可以看見，他露出了猙獰面目。大人可是不信？”

“先生不必那么悲觀，”李大人還是興致很高，“當然，還是美中不足，這么大的上海，只是由官府物色了不過兩千多人來代表民眾參加選舉，而且都是士紳賢達、軍界、工商業界代表，沒有一個農佃代表，沒有一個車夫或者棒棒兒代表，也沒有鐵匠或者店小二代表。代表度確實不夠高矣。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這一現象是會改變的。以后可以物色佃戶、作坊雇工、小攤販、黃包車夫抑或店小二、紡紗廠的女工或者煉鐵廠的爐工、無固定職業者……等等，等等，都來參加選舉，甚至當選議員，讓他為貧家小戶說話。到那時，民主有了火候，貪官污吏橫行霸道、巧取豪奪的日子，就可以壽終正寢了?！崩畲笕嗽秸f興致越濃，“聽說湖南一個地方，居然潛越常理，將妓女作為議員候選。這可是個開天辟地以來沒用過的奇事！作為笑料，到處張揚。不過本官在想，既然有人敢于提出，說明框套已破，民主氣候已成。本官還想，以才取人，自古皆同，妓女也是人，只是生活在最底層，名聲不好，這有什么關系？只要是能者，英雄不問來路……”

“大人的想法很好，但只是一廂情愿?！?span lang="EN-US">

“一廂情愿？”李大人確實興致盎然，“馬上就要召開諮議局了，老兄將會看到，‘春華萬丈楊柳枝，清風一襲杜鵑俏’?。　?span lang="EN-US">

“大人，您真以為，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張樾階很冷靜，“今天好像大人從來沒有這么飄飄然過，不過恕鄙人愚笨，建議大人還是好好冷靜。好好的等上一萬年，那時也許真的民主了，但是吾等能夠敲到鼓響的骨頭還在否？”

“不過,這仗如果打起來，還是要傷及無辜百姓，始終是不好?！?span lang="EN-US">

“就是，我們都不想打仗，可是現今世界不打仗能救草蟻于水深火熱嗎？”張樾階緊皺雙眉，“假如真的‘有理走遍天下’，老虎就不會吃人了。假如老虎不執行它所制定的叢林規則，還能活下去嗎？所以不要寄希望于皇帝和權宦，來拯救民生了！”

月亮悄悄從海平面冒出頭來，上海灘上不約而同點燃了萬家燈火，“把酒菜擺到陽臺上來。”李大人吩咐，“今下與兄臺在月下對酌，還要好好地理論理論，來一把不醉不歸！”

酒過三巡，李大人有了詩意：

“蒼穹之外掛淡月，漫漫海灘遍星斗。

愿是黎民含辛日，搖身清明朗朗坤?！?span lang="EN-US">

張樾階也隨之和上一首。

“朦朧月照月朦朧，君卻深陷朦朧中。

剜肉補瘡瘡猶在，何問蚊蟲肌膏無？”

“不知大人是否知曉，”張樾階問，“聽說孫文最近擅發亂黨言論，要大家拿起武器推翻大清王朝，去歲甚至在越南云南一帶積蓄力量，突入河口等地，向清廷發難，失敗后被清廷通緝，逃亡日本?！?span lang="EN-US">

“有這回事，清廷現在抓了好多亂黨，有的已經人頭落地，實在可惜！”李大人說，“有人親見，那些亂黨尸橫遍野，慘不忍睹。”

“這清廷應該亡了！雖然得逞于一時，卻不會得逞于久遠?！睆堥须A很激憤，“現今就要撥亂反正，揭竿而起，還民眾一個清平世界。”

“但是不管怎么說，現在，朝廷還是推出新政，說明朝廷已經認識到，不改不行?！崩畲笕孙@得有些高興，“本官認為，還是穩妥一些，因為朝廷還有回岸之明。若是太激進了，會有更多人頭落地，造成得不償失?！?span lang="EN-US">

“大人啊，您不要對清廷抱有希望了！”張樾階激動的說，“只有民眾擰成一股繩，拿起武器，壯大自己的力量，與清廷抗爭，來一個底兒朝天，把個清廷滅亡了，農佃們才有出頭之日！”

“可是，朝廷已經有認識了，知曉不能抱殘守缺，也在改過自新矣！這次議員選舉就是明證，”李大人還是固執己見，“相信假以時日，先生會看到，朝廷還是有希望的。”

“希望？回光返照而已。”

“不，假以時日，大清國會有騰達之時”李大人說，“王莽篡權，還是引來光武中興，后周不善，太祖匡扶社稷，今西后新逝，即有宣統新元……”

他們一邊爭論，一邊喝酒，直至酩酊大醉，兩位知己才和衣而臥。

天剛亮，張樾階早起洗漱之后，問李大人：“黃興已經從日本潛回國內，大人可是知曉？”

“知曉，現在朝廷正發通緝令，要捉拿他?！?span lang="EN-US">

“這可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啊，有擎天立地之能，若能得到此人，可固大清江山。可是大清不但不能容人，還要置他于死地。大人說說，這朝廷還有救嗎？”

“就是。不過本官還是要拭目以待?！?span lang="EN-US">

“假如有朝一日，亂黨起事，大人作何打算？”

“本官同情亂黨，不過……”

“不過什么？”

“到時再說。”李大人回答十分謹慎。

“假如二中選一，大人效忠誰？”

“到時有得選?！?span lang="EN-US">

“大人就是不相信鄙人了？”張樾階說，“大人覺得鄙人靠不住嗎？”

“本官絕對相信您，老兄指哪，本官絕不歪斜！這該對了吧？”

“好吧，到時，鄙人和沈寬甫中，有一個人會來找您?！?span lang="EN-US">

“好的，本官絕不負二位知己?！痹挳?，他們依依惜別。

一大早,“溧陽連老板要見大人！”

“快快請進！”李大人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往門口走去：“連大哥，您怎么這么久不來坐坐？”

“我也是想李大人，只是實在分不開身?！?span lang="EN-US">

“看老哥這么高興，一定又有喜事兒了？”

“就是。這喜事兒多了還麻煩?！?span lang="EN-US">

“老哥又有什么喜事？”

“大人您也猜猜?！边B老漢故作神秘。

“這老哥又娶兒媳了，抑或又抱上孫子了，或者老來又娶，或者……本官實在猜不著?！?span lang="EN-US">

“不是，大人，老朽確實娶了有兒媳婦，可是那不重要。我們在上?；I辦的第二家‘溧花蘇繡莊’（門市）已經裝修完畢，正在掃除擺設，準備擇吉開張。大人為溧陽蘇繡嘔心瀝血，可是我們在上海開張第一家蘇繡莊的時候，您還沒有赴任上?！，F在您在上海任上了，少不了要來剪彩?！?span lang="EN-US">

“就是。既然老哥相邀，到了那天，本官一定按時到?！?span lang="EN-US">

連老板從背包里拿出一面錦旗，上書“水恩不忘”四個大字，“大人,這是我們花織坊讓我給帶來的，我們準備在開張典禮上……”

“這可使不得！”李大人趕忙推辭，“連老哥，本官可是當擔不起啊！”

“大人，這可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啊！這可是上等綢緞，劉坊長親自操針……”

“哪個劉坊長？”

“就是那個刁家媳婦，大人可是不記得了？”連老漢今天興致勃勃，“今下說是棄舊圖新了，原來女人嫁了，連姓都改歸婆家。現今西風漸潤，我們也學學外洋，女有女權，重回祖姓了。我們的劉坊長也是改回劉家姓氏了?！?span lang="EN-US">

“哦，原來是這樣！記得記得，怎么不記得？她織就的繡品，可是你們的招牌貨矣！”李大人見了老熟人，心里分外高興，“今日就住這里，本官吩咐夫人做幾個菜，喝上兩杯，吹吹殼子（擺龍門陣）。”

不一會，夫人端上菜肴：“連大哥請……”

“好久沒有吃過弟媳親自做的飯菜了?！边B老漢抬頭望著李夫人，“今天是您親自下廚吧？”

“連大哥謬夸了……”李夫人臉色緋紅。

但是，不經意間，死神正在悄悄向他逼來。

時間定格在1909年（宣統元年）閏二月十一日：

晴朗的天氣帶給李超瓊好心情。

上午，“李大人前來拜謁！”督辦津浦鐵路大臣孫侍郎來滬，在下榻的賓館接見李超瓊。正好，蔡道臺也在，“道臺大人您好，近來無恙？”

唱和寒暄后的閑談中，孫侍郎談到：“民政部趙秉鈞不知倚了哪根電桿，新近突然得寵，此人可是了得，經常是整天不理公務，只有東游西逛。不是下賭館**就是上山狩獵。家里面最近又娶了偏房，這已經是第四房姨太太了，這房姨太太整整小他五十歲！

“因為投入袁世凱門下，僅僅四年之內，就從一介八品典史一躍登天，成為全國最有權勢的八大重臣之一，歲入達十四萬金，單是飯錢每食需三四十洋之巨矣！”

“這樣的人，居然可任天下之務哉？”李超瓊有些驚詫也有些憤怒。

“朝廷近來推出新政，矣！”蔡道臺也露慍色，“其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換湯不換藥而已！”

“這個攤子就這樣，一天天爛下去了？”李超瓊有些疑惑。

“就是，爛下去了?！?span lang="EN-US">

“現在大伙兒要明事理了，”蔡道臺說，“要早作準備，今兒的世道已經是大廈將傾了！不要等到‘樹倒猢猻散’之時，才有警聒……”

“就是，”孫侍郎也說，“李老弟啊，道臺所言極是，‘識時務者為俊杰’這句話可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

“下官不問政事?！崩畲笕丝戳丝磧晌淮笕?，知道今下的世道，繁復異常。他記下了沈寬甫和張樾階的話，非常謹慎的回答，“下官只管思量‘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是。范仲淹的名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下官只是銘記。那些官場的爾虞我詐、傾扎涂炭，下官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使喚?！?span lang="EN-US">

回到衙署剛剛坐定，“報，士紳陳伯摶求見！”

“快請！”李大人和陳伯摶是多年至交，見面可是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寒暄之后，就是閑敘。陳伯摶也談到了袁世凱：“堪稱國賊的袁世凱得勢之前，曾與胡燏棻、岑春煊一同去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曰：胡燏棻當貴以終；袁、岑二位皆極貴，特別是袁世凱，位尤顯赫，至極之時，或可躋人臣之上。人臣之上是何意思，大家皆曉。但是，岑春煊四十八必嗚呼也；袁世凱五十必敗，五十八猶可危。”

言談中，陳伯摶對袁世凱之流很是痛恨，稱曰“國賊”。李大人提醒：“有些場合要防隔墻有耳，不然有肩也不扛著腦袋矣！”

“吾才不懼，掉腦袋只是碗口大一個疤?！?span lang="EN-US">

“先生想過沒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戊戌六君子若能暫避，將來之事，未可料焉！”李大人提醒。

“大人之言令人頓開茅塞，只是奸賊袁世凱，太過令人切齒矣！”陳伯摶咬牙切齒，“吾人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袁世凱好景不長！時候一到，就要得報矣！”

“是的，總有那么一天，袁賊不得善終！”李大人也說，“說起袁賊，誰個不有切齒之恨？只是當今世道，先得自保，有了這七尺男兒之身，才有后圖，不能逞一時之強而成一縷魂兒，且不惜哉？望老弟切記！”

“就是,兄弟記下了?！?span lang="EN-US">

李大人之言，不幸而中，幾個月后，因為口不擇言，有人告發，說是陳伯摶在江陰某胡同糾集數人，準備謀反而遭到通緝。幸有友人及時通信，讓其逃亡惠州躲避，然后流亡外洋，得以保命。

下午，李大人來到日暉港，為剛剛開通的新馬路剪彩。

“現在請李大人致辭！”

李大人講了一番當今天下之民主大勢以及實業救國之類：“……當今天下，民主已然世界潮流，看看西洋之英美法西，誰個不存民主之議，誰個不知道以技圖強、以兵擴張？東洋昔也吾類，其業不張，其國之像，遠遜大清。明治開基，面向外洋，習學西洋之技，開放門戶，與人互通有無，得以富國強兵。甲午一戰，占我琉球臺灣，鯨吞我朝鮮及大清之龍興之地，羞我國威，令世人刮目！新皇登基帶來利好，上位不日，即開議員選舉之先。今下，沐浩蕩皇恩，即下圣旨，步西洋之后塵，開民主之新路，以奠強國之基。前些天，我們上海發生了一件開天辟地以來的大事，二千多位民意代表共同參與國是，遴選出了四十四位蘇省議員！這就是說，從此，大清國邁出了民主治國最關鍵的一步！以后議員可以議事議國，相信不久以后，皇上任命的官員也要經過議員選舉才能上任，甚至議員可以以票多寡彈劾現任官員！今天又是港口新馬路通車，可說是上海的又一件大事、喜事，真可謂雙喜臨門矣！有了這條馬路，貨物周轉更快，與國內外交往更見頻繁，必然促進工商業更盛。工商業更盛必帶來國防更堅、國運更盛、民主更昌、民生更繁！展現吾泱泱大國之昌繁景像……”這新馬路通車典禮，是個“實業救國”之大事，“希望各位工商業家更多投身其中，多多結交洋人,學習他們技藝之長,建更多工廠、修更多馬路、造更好的兵器、蓋上更多的高房大洋屋，為國為民做更多貢獻……”。典禮結束，李大人順道了解兩個會館占地糾紛，并且做出了使雙方滿意的很好處理。

回到家里，教堂鐘聲響起：時間已是晚上七點。

飯后，李超瓊照樣處理案牘，聽到十點的鐘聲，他翻開日記本，其中記下了和陳伯摶的談話，以便拭目以待。

是有些累了。他伸展四肢，“啊——”了一聲，然后洗漱完畢，又走到陽臺上，欣賞了漸漸虧欠的月亮，玩味十天前那個夜晚， 與張樾階對飲時對時局夢想的詩篇：

“蒼穹之外掛淡月，漫漫海灘遍星斗。

愿是黎民含辛日，搖身清明朗朗坤?！?span lang="EN-US">

他有些情不自禁了，又有一首即興之言：

“堯曜禹瘠坤不折，火中取栗新君來。

社稷重曦終有時，雄關不擋波峰在?！?span lang="EN-US">

已近半夜，李大人脫衣上床。

隨著鼾聲漸起，一天的疲勞，也許會漸漸消退……

“快，快叫淑循！”李夫人見李大人突然大聲喘著粗氣，她一邊給李大人捶背一邊叫醒保姆，“老師，您可要忍著點，一會兒就緩轉過來。老師，您可不要嚇著我呀……”

這邊，突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快快，你父親可能已經不行了！”

淑循翻身下床，急急的來到李大人床前：“快叫郎中！”她連忙俯身到父親床前，“怎么樣？爹爹?！?span lang="EN-US">

她俯身摸了李大人胸部，覺得心跳太急，著急的問：“爹爹，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是不是啊，爹爹！”

“我心里慌得不行，快，快扶我起來……”淑循與李夫人趕快扶著他坐起來，可是他卻覺得天旋地轉，就趕忙閉眼，“快,放吾下去！”

淑循和李夫人又慢慢的把他放平睡好，端來糖開水，用湯匙喂飼。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睜開眼，看了看周圍，心跳減緩，也不天旋地轉，覺得蘇暢多了：“哎假如這一口氣不來，不就見閻王了？”

“老師千萬不可亂說！”李夫人急了。

“倒不是亂說，”李大人又要坐起來，淑循趕快扶起他。他看了看大家，“廷昂呢？有人去叫他沒有？”

“去了，哥哥馬上就到。”淑循說。

淑循扶著他坐定，“爹爹現在怎么樣了？”

“哎！”過了一會，看著似乎緩轉些了，“確乎好些了。”

“老師千萬不要著急，好好將息。”說著，摸出手帕揩淚。

“你也不要老是哭喪著，”他對李夫人說，“叫他們都歇了吧，明天還有事兒呢。這侃兒出港了吧？”

“出港了，昨天就已經出港了，”夫人說，“老師也不要多想，侃兒說，他不幾天就會回來，把兒媳也帶回來?！?span lang="EN-US">

“這就好，這就好，”李大人露出久違的微笑，“大清培養了他，也不枉然?！?span lang="EN-US">

說了一會，李大人閉目養神。

“這侃兒矣，能夠學成歸來，為大清效力，沒有辜負吾的教誨，”李大人自言自語，“他這一去，但愿不會反悔?！?span lang="EN-US">

“不會的，老師，這回去了，最快兩個月，就會回來?！崩罘蛉税参克?，“興許還會把您的兒媳給您帶回來呢?！?span lang="EN-US">

“兒媳回不回來不關事，只要她不拉侃兒后退就好。”

“就是，但愿這個女人不回來，我們學堂那個?；ㄟ€在巴望著要當我的嫂子呢！”說著，淑循嘻嘻的笑，“爹爹，您想不？”

“你這個鬼女兒，你跟她說了？”

“沒有，母親，您不用緊張，明天我就去把這門婚事退了?！?span lang="EN-US">

“你這鬼丫頭，看我不捶你！”

“你們都不要說了，讓吾清靜一下?！彼⑽⒈犻_眼，然后又依舊閉上，“這廷昂還沒到。”

“不急，就到了。”李夫人焦急的說。

一會兒，他用手指著茶杯、張嘴，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卻已經說不出話。保姆知道，他是要水喝，就趕快端起茶杯送上。可是茶杯還沒有遞攏，李大人的手就往下掉，頭一歪，“爹爹……”淑循淚如泉涌、撕心裂肺的呼喚著，待兒子廷昂趕到，李超瓊已經是足伸目暝，體態僵硬，再也不能欣賞“蒼穹之外掛淡月”、再也不能遐想“雄關不擋波峰在”，而是哀哀嗚呼了。

“剛剛都是好好的，是緩解了，可是……”李夫人抱著李大人，嚎啕大哭。

郎中也已趕到，用兩個指頭貼近李大人的鼻孔，再摸摸胸脯，慢慢的搖了兩下頭，“李大人您走好，”兩行熱淚，隨即一涌而下。

聽了李夫人的話：“那是回光返照，矣！”郎中搖頭，“安排后事吧。”望李大人叩首，禮畢而去。

很不湊巧，李侃遵照父親囑咐，昨天上船赴日本去了，沒想到這一別，就再也見不到父親的音容笑貌，再不能聆聽父親的滴語箴言。

其實，李超瓊長期患多種病癥，特別是“眩急”、“怔忡”(心臟疾病)纏身，在巡查途中經常發現胸悶心慌起，就慢慢的越發沉重。他那“眩急”、“怔忡”二癥，是對他生命的巨大威脅，隨時隨地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很多友人以及跟班隨從勸他及時醫治，好好歇息，他卻不以為然，總是說，“沒關系，捱一捱就好了”，或者“忙過這一陣子再說”，沒有想到，疾病終于摧垮了他，一條堅毅的漢子，就這樣壽終正寢了。

在那個魑魅橫行的年代，李超瓊卻是個無神論者，他坦然對待死亡，認為生命是“聚則為體，散則為氣，是涅磐輪回之自然。鬼神魑魅之說純屬無稽之言，人死了就是死了，既無靈魂，就絕無轉世之說”，死是一種自然現象，沒有什么可怕的。

早在過世之前幾年，由于時常發病，他料定時日無多，就擬定遺囑，倘若百年之后，喪事從簡：一是不請和尚、道士超度：“所謂‘三魂七魄’乃好事者為虛無編造、胡編亂語，愚弄自己和他人。既是胡編，又無端虛耗錢財，所以誦經無益”；二是棺材“不得買重價者”，買一、二十元一個的就足夠了，“能盛老父之朽枯即行”；三是壽衣“可用舊有之”，穿著就很舒服了，不必圖貪新造，多費銀錢，“帶進土里，只速朽之”；四是葬身之地有就行，“不得占用浪費沃土良田，不可耕種之荒野之地即可。切記不得找陰陽看地，聽信那些人的‘風水’邪說，而占上好之田地”；還需說好，不需毫厘陪葬，死后知覺俱無，銀錢皆于身外，且肉爛骨朽，何來陰間受用，不要修墓葬，只要有個土丘，豎個青石碑，刻上幾個字，讓后人有個尋覓的標記就行；死在江南，“則江南葬，不必強運合江”，若有盤纏，要運回四川老家也可，若無運資，又想勉強運回合江，“可將衣物、器具、書籍變賣，”充作回運資費?；厝ヒ膊徽堬L水先生看地，“風水乃虛作亂胡，明人皆笑嗤之”。若能回川，可陪伴老父，“老父恰好身處筆架、丁峰之間，這就是最好的風水，與風水先生毫無瓜葛。愿葬身后丈許，亦與老父常在一起、共賞筆架、丁峰兩山，看看故鄉明月，酥沐馨秀清風，與父猜拳行令、小酌誦吟，其心可足矣”。

他由于經常慷慨解囊，資助老弱病殘和受災饑民，還用大筆俸銀和養廉銀捐資助學，遂成巨額債務。他把這些債務開列出清單，留給孩子：“負欠皆吾之罪”。“吾輩無力清償，寄望兒輩。若吾兒事業有成，定清償矣！或吾兒即是傾家，也無此力，可訴之諸友朋叔伯，緩以時日，也不能拉欠，望多見諒。”

“吾兒或可多勉志求自立，要寒窗苦讀，不能倚靠他人提攜或者靠捐納竊取功名。若靠寒窗亦無可就，則憑其所能，或躬耕隴畝、或挑水賣藝，只要正當專一，也能存身糊口。切不可鉆營邪道、靠人提攜，不要思念著雞鳴狗盜、挺險山林，甚至竊功邀好、危害生靈?？孔陨砼A取功名、靠自身能耐自立門戶，也是心安理得、不被他人所恥。倘若他日自立有成，切記勿負人之厚誼可也?！?span lang="EN-US">

由于“家無恒產”，為了讓子輩能夠自食其力，李超瓊特意在上海購置“縫襪手機”，帶回合江，“讓子之婦輩習之。子媳們若皆能習藝，將來毛巾手巾之類皆可仿造，不失為養家糊口之一門道也！”

可是，就是這一、二十元的棺材錢，居然在“膏腴之地”當了二十多年官兒 ，先后九任八個縣縣令的李超瓊居然也拿不出來。

李超瓊過世后近兩月，1909年四月七日，上海《申報》報道：正任李縣令身后蕭條，（債務）積累頗重，家無余粟滴銀，殊覺慘然……“棺木資金也闕，幾無以為殮”。

在賊盜橫行、路殍陳野的那個世道，在“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銀”的那個年頭，聽到這一爆炸性的消息，“眾皆愕然”。人們看到，在那晚清勾心斗角、互相傾軋的黑暗官場，卻出現了這位憂國憂民、清正廉潔的臨民之官。可是，這條靚麗的天際線，卻在晚清沉重的天空中，早早隕落！

上海士紳官民立即行動起來，籌集資費為其治喪。由總工程局牽頭，在縣衙外空地上，搭起靈堂。靈堂設置莊嚴肅穆：

雪白的屏幕上高懸李超瓊清瘦端莊的遺像，靈堂正中是李大人的遺體，四周白花點綴、綠柏環繞?？臻g哀樂低沉，側邊家人跪泣……

再看挽聯：

橫批：英年早逝臨民官；

上聯：家內棟梁含辛茹苦兒女成人竟撒手；

下聯：國中英才立地撐天黎民豐登卻惜別。

遵照李大人遺言，家人再三陳情，不請道士做法，不請和尚超度。治喪期間，前來寄托哀思的人絡繹不絕，追悼大會會場人山人海，靈堂外大壩子站不完，一直站到兩邊街上，而且望不到盡頭，估計有兩千人以上。所有前來吊喪人等，幾無不垂淚哭泣者。

為了滿足逝者遺愿，江蘇巡撫瑞溦特地囑咐，由陳茂陳書吏率四名衙役，隨其家人扶靈柩回四川老家安葬。

辛亥光復后任江蘇都督的程德全說：李超瓊長期在最富庶的膏腴之地為官，卻纖塵不染，“實實以國家之安危為己任，息息以民心為己心”，“每每憂國至極，視民如家人父子。只為國計民生而計較，置一身毀譽于度外”；經查，李超瓊在任上“未浮獲一絲餉糧”，在老家四川合江“未添置一畝薄賦”，在生之時甚至過著“雖粗茶淡飯、吃糠咽菜，下頓亦未可知”的窘境，在其身后竟然“未聚一文銀錢”，“無法購置己之棺木”，真真“讓人不竟唏噓”。

京師圖書館館長江翰聞之即行大贊曰：李超瓊“不阿長吏，不欺細民”，“為日孽孽，以閭閻之休戚為休戚”，“時時不忘立德身形，不忘憂國憂民”。程德全把他可貴之處概括為四個字：“處膏不潤”！

回溯半年之前，李超瓊悼唁寶山縣令竇殿高的挽聯謂之曰：

老友語即定評，憨而好辯多真氣；

近人詩可移贈，死竟無錢是好官！

這，移贈于李超瓊，用于鐫刻他自己的人品，恰是一座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