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去思碑”前三徘徊
吳縣衙署二門前,有一塊當年老百姓為受民愛戴的知縣凌焯大人樹立的“去思碑”,碑上鐫刻四個大字“民不能忘”。
李超瓊還聽說一個故事:光緒二十二年,一天,一位來自吳縣洞庭西山的的農家婦女挑一擔自己生產的水果和芹菜來到縣衙,請凌大人嘗鮮。但是,卻聽到凌大人已經被罷官,忍不住在縣衙門口大開哭戒:“凌大人啊,您怎么不說一句就走了?這菜是您給我家送來的種子,親自和我那男人一起種下的啊!您說,等菜成了,您要來嘗鮮的呀!”她大把大把的抹著淚一聲聲的數(shù)落著,“您看我家受災,老母臥病在床,還親自打酒割肉到我家探望,送來兩串錢,請了郎中。要不是您,我那老母親早就去到陰曹地府啦,怎么可能活到現(xiàn)在啊!您還在我家吃著粗茶淡飯,和我家灰頭土臉的丑八怪男人稱兄道弟,上尊下卑都不要了,壞了您老的尊嚴體統(tǒng)。而且,吃了飯還硬要付錢。您放下貴人體統(tǒng),和我們這些生就為奴的下人混為一談,和我那臭男人劃拳打碼,哪里看得出您是大人啊!這怎么可以啊!”
“您每次到來,都下到地里,臟活重活搶著干,滾了一身泥巴,還去到牛滾凼里挖泥糞比我那男人還把式啊!”
“你看我養(yǎng)了個黃牙小子,本來愚笨,狗屁也不懂,就是您出錢讓他進學堂,這半年過去,就會寫會算了!那天給隔壁借了一升大豆,還是他打的借條呢!仗著我不識字,不然我唸給您老聽聽啊……”
她一把鼻滴一把淚,是那么傷心不禁,惹來老百姓圍觀,許多平民百姓聽了,竟然“相與環(huán)泣于其門”,看她泣訴:“您怎么連小菜也不嘗一口,就舍得這些窮弟兄啊,您走的時候也不留下一句話,讓我們趕來再看您一眼啊!什么時候才能見到您啊凌大人,您比我那臭男人還親啊,如果我那男人像您,我是睡著了都不知道要笑醒幾回了……”
李超瓊聽了這個真實的故事,為老百姓的深情深深的感動,也感慨“好官”之難得,同時也感慨“好官”命運之凄涼。他想:“水果摘了明年還要結果,芹菜割了以后還會再生長,可是,像凌焯這樣的好官,說罷黜就罷黜了,一朝被除掉,哪里再找矣?”
有感于此,他寫了一首《送菜行》:
“山民愛菜如愛官,好菜易得好官難。
豈知好官不如菜,一朝拔去空凄酸。”
被貶兩年后,凌焯在光緒二十四年抑郁駕鶴。但是,卻永遠斬不斷老百姓對他的思念。李超瓊曾經對友人說:“得到老百姓的認同,才是好官。老百姓的深情思念,就是對凌焯的最大褒獎。若能為黎民百姓做事,才是最大的光榮”——因為,“本官正是黎民百姓吃糠咽菜、含辛茹苦所養(yǎng)”!
每天,李超瓊路過“去思碑”,都要虔誠祭拜,都要“日省吾身”,都要徘徊、徘徊、再徘徊;思之、思之、再思之……
“沈先生求見大人!”
李大人聽了,連忙出門迎接:“沈先生大駕光臨,本官有失遠迎。”李大人迎上前去,拉著沈寬甫的手,“先生近來忙乎?有空也不來喝兩盅。為何許久不見?”
“老夫閑人野鶴,四下周游,隱現(xiàn)自安,所以未有拘束,居無定所。”分賓主坐下,沈寬甫說,“這不,剛從京師回來,就來看望老友。”
“今下京師狀況何如?”
“現(xiàn)今京師遍傳,太后已經病入膏肓,也許不久于人世,”沈寬甫說,“現(xiàn)今京城人心惶惶,說是袁世凱已經控制朝廷,要搞政變。還有人說,亂黨首領孫中山潛逃東洋,組織了‘同盟會’,提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他們那伙人中有的已經潛回國內,悄悄聯(lián)絡同伙,搞暗殺、暴動,策反朝廷官員,想盡一切辦法,公然對朝廷發(fā)難。”
“這個口號很有號召力啊,因為現(xiàn)在國人對清廷可以說是恨之入骨,必欲直搗黃龍,將其滅之。”李大人慨嘆,“矣!看來,清廷內外交困,并且已入膏肓,國運難昌啊!”
“就是,只要西太后駕崩,也許就是‘樹倒猢猻散’了!”沈寬甫也贊成,“現(xiàn)在,朝廷大權已經落入袁世凱之手。”
“我也聽說,袁世凱這個老家伙,趁著‘百日維新’之覆,已經篡奪了朝廷大權。袁世凱這個劊子手,不知道還要殘害多少忠良,實是可恨至極!”李大人聽了,問,“莫非整個朝廷都拿他沒法?”
“就是。”沈寬甫說,“今下,聽說大家都拿他沒法,朝廷早已是個空架子了,要錢沒錢、要槍沒槍、要人沒人。南方革命黨也是蠢蠢欲動,孫大炮已經派人聯(lián)絡了幾個省,就要起事,大清王朝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了。哎!”
“沈先生,您說,現(xiàn)在本官該怎么辦?”
“肯定不能跟了袁世凱,因為他是個大奸臣、大國賊。”沈寬甫說,“那家伙自從出賣了康有為維新派,已經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就是,”李大人說,“南方也有人捎信,說是不久將起事……”
“但是大人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輕易相信捎信人。”沈寬甫特別提醒,“因為來人臉上不會刻字,難以辨別真假。有可能是南方的人,也有可能是朝廷鷹犬。所以在情況不明時,千萬不要相信人。”
“就是……”李大人沉吟一下,話鋒一轉,“先生還有所不知,這藩臺又傳下旨令,又要攤派。”李大人說著,不停的搖頭,深感無奈。
“這,朝廷已經不穩(wěn),大人本著一個原則,就是不露聲色、以拖待變。這賦稅,能拖就拖,爭取拖得越久越好,甚至一拖到底。”沈寬甫說,“革命黨一旦起事,也要用度,到那時,不如資助了革命黨!”
“本官正有此意。”李大人說,“現(xiàn)在看了都不知道,誰是革命黨。”
“到時候自然有大人信任的人出現(xiàn)。”
“就是,”李大人盯著沈寬甫,露出了懷疑的目光。
“就是,”沈寬甫也看著李大人,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江蘇是中國富庶之鄉(xiāng),早就被朝廷盯緊了。《南京條約》規(guī)定中國賠款白銀一千四百七十萬兩,江蘇被攤派19﹪,為279·3萬兩,僅次于廣東,居全國第二。而《辛丑條約》的攤派范圍擴大到全國十八個省份,為每年一千八百八十萬兩,江蘇居然攤到二百五十萬兩,其負擔之重,為全國第一!
“這苛捐雜稅再這樣下去,老百姓只有反了。”沈寬甫十分沉痛,“千斤重擔壓下來,百姓所承之重,前無古人!”
“難怪革命黨能夠起事,”李超瓊憤怒至極:“就是,現(xiàn)今苛捐雜稅之重,勝被虎狼所啖也!”
“老夫告辭,就請大人靜候消息。”
李大人送他出門:“有您老先生之言,本官心里有數(shù)。相信吾倆后會有期!”
沈寬甫笑了笑:“一定注意,免入他人陷阱就好。”沈寬甫指指腦袋,“留著這個就有柴燒哈,松天見。時候未到,時候到了,一切皆曉。”
“先生走好,本官心里有數(shù)。”
一天,吳縣一位叫做王懷恩的士紳求見。“快請!”
李大人很欣賞王懷恩,因為此人對佃戶體貼有加,災年他主動減免佃戶的糧租,每到年關,都請佃戶到他府上,大吃三天。佃戶不叫他“東家”或者“老爺”,而是叫他“王大哥”,他覺得,“這樣叫很親切”,于是“欣然應允”。
“快快請進,王大哥。”落座寒暄畢,李大人打開話匣子:“王大哥,這心憋得慌矣!”他長噓一口氣。
“大人您可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兒?”
“中國之大,大不過黎民百姓;中國之苦,苦不過黎民百姓;中國之容,容不下黎民百姓;中國之難,首當其沖受苦受難的還是黎民百姓!”李大人長吁短嘆,“耶!你說是不是讓人納悶?讓人揪心?”
“現(xiàn)今的中國,是大廈將傾,庚子賠款,更是抽盡天朝之脊髓。革命黨人發(fā)難,甚過‘百日維新’。大清傾覆,只在不時之日,無人可以挽狂瀾于既倒。”王懷恩說,“在這亂世之秋,受苦受難的當然還是平民老百姓。”
“四川捎信過來,說我們那里又在加捐。”李大人很是氣憤,“我們那里可是十年九旱,一下雨又把幾畝薄田沖刷得一干二凈,農佃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頭來還是樹皮草根賴以充饑,現(xiàn)在又是加捐,你叫他們怎么活矣!”
“簡直是橫征暴斂!看來這是朝廷臨死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了!”王懷恩說。
“一旦亂黨起事,必是一場腥風血雨。”李大人憂心忡忡,“但是不經過這場腥風血雨,就換不回一個清平世界。但是,這場腥風血雨,就一定換回清平世界么?”
“就是,由于大清國早已經是幫派林立,成尾大不掉之勢,這真的要是亂起來,各門各派互相廝殺,很可能天下大亂到無法收拾啊!”王懷恩站起身,來回踱步,思考良久,“這群魔亂舞的結局,想想都令人膽寒!”
“外人早已覬覦中華沃土,都希望中國大亂。”
“不消說,列強的鐵蹄,定將肆掠中華了。”王懷恩告訴李大人,“聽說小東洋那邊,正在秘密拉攏袁世凱,不知道又有什么陰謀。”
“與日本人勾結,一定沒有什么好結果。”
“日本人可是野心不小,占了我琉球、朝鮮,又把魔爪伸進東北。”王懷恩咳了兩聲,“哎,過不了多久,一旦它羽翼豐滿,難道不會覬覦華北、東南甚至全中國嗎?”
“現(xiàn)在想要滅亡中國的,一是日本,二是沙俄,歷史證明,再不振作,國將不國矣!本官經常到下面走動,聽老百姓說,最近有人夜觀天象,現(xiàn)掃帚星于西南,”李大人憂心的說,“于是斷言,大禍降至也!不過按現(xiàn)今科學的說法,那是天體周期性的運行,與人間的事兒無有關聯(lián)。”
“是啊!周期,人的生死是周期、國有國運興衰,也是周期。您以為皇上真的‘萬歲萬萬歲’么?夭亡的皇帝多得很!古人有云:彗星至,國難興。這可是有史可鑒的。”王懷恩作神秘狀,貼近李大人,“大人天文地理皆有造詣,可知武王滅商那年……”
“天降大火,”李大人說。
“天降大火是子尚將彗星出現(xiàn)附會于商紂將亡,以便名正言順的鳳鳴岐山。”王懷恩說,“其實,‘天降大火’確實是天體周期性運行,與人無關。但是,由于商紂對內橫征暴斂,對外窮兵黷武,以致民不聊生引發(fā)民怨沸騰,被子尚利用,得以名正言順的起事,才是他滅亡的原因。”
“現(xiàn)在朝廷又攤派庚子賠款,江蘇一個省,就攤得二百五十萬兩,你說,這樣毫無止境的搜刮民脂民膏,老百姓即使拿出全部收成,也無法厘清。如此水深火熱,這叫老百姓怎么個活法?”李大人揪心得緊。
“這個攤派,應該是田主所出,因為農佃已經把田租交與了田主。”
“本來攤派是攤到田主頭上,”李大人臉色陰沉,“但是,哪個田主是省油的燈?那些為富不仁的劣紳們,必然要裝窮叫苦,就要假裝代表民意,要政府出面,把攤派轉嫁到農佃頭上,收取農佃的銀錢。這種做法歷來有之。而且全國各地皆如此矣!”
“大人可以不采納矣!”
“不采納?全國每個縣都是如此,皇上、巡撫衙門、藩臺、臬臺一級一級往下壓,吳縣豈是世外之天?”李大人長嘆一聲,“吾的子民啊,又要吃苦了!”
“李大人憂民之心,蒼天可鑒!”
“本官是想著朝廷,因為那些農佃,可是國之根基啊!無有民之鼎力,哪來國之興旺?吸民脊髓,無異抽薪大清之釜底。這樣下去,怎么會不嘯聚山林、盜賊蜂起兮?”
“連恪守本分的黎民百姓,也只好揭竿而起了。”王懷恩概嘆,“大清王朝從此處于風雨飄搖之中了!”
“本官也許是道聽途說,各地亂黨已經在發(fā)難了。”
“且止發(fā)難,大人有所不知,”王懷恩說,“有些省份,已經是振臂一呼,即能風起云涌,現(xiàn)在已經是朝野震動了,大人!”
“每天本官都在去思碑前徘徊,都在思考,如何能夠盡力減輕黎民百姓的重負。”他知道,大清之疾,積重難返。越是沒落腐敗,越要搜刮民脂民膏;越是搜刮民脂民膏,就越腐敗。這惡性循環(huán),不知道何時可以了了。李大人凝視去思碑,卻無計可施,只好萬般無奈。
“御史大人光臨寒舍,下官有失遠迎!”京都做御史的朋友名叫吳唱初,他自從做了御史以后,從未來吳縣涉足,今天突然造訪,不知何為,李大人有些顯得倉促,“吳大人請。”
唱謝之后,吳唱初切入話題:“今次本官特來貴府,是想給紫璈您透點風聲。”吳唱初伸過頭來,“本官正在準備奏折,奏請裁并戶部的‘銀庫’、‘顏料庫’、‘緞匹庫’。”
“好事兒矣!下官舉雙手贊成!”李超瓊聽了,喜形于色,好久沒有這么高興了,“當下朝廷機構臃腫、人滿為患,好多人無所事事、得過且過,成天就是想著如何養(yǎng)尊處優(yōu),早就該裁并了!有人算過,養(yǎng)活一個官,至少需要耗費五十個人的租糧,全國幾百萬個官,需要幾千萬勞動力的租糧。這是多么龐大的數(shù)字!況且,還有那些不叫‘官’的軍隊、稅管、教書先生、郎中、士紳、村保甲圖,他們又要耗費多少錢糧!一個農佃身上,不知道要剝掉多少層皮!這些臃腫的機構,和著多余的人員,早該裁撤了!”
“就是,可是……”
“可是什么?”
“那些多余的人員,怎么安置?”
“怎么安置?天無絕人之路,有能力的,到處搶著要,無能鼠輩,就讓自己想法。應該快刀砍亂麻,優(yōu)柔寡斷是成不了大事的。”
“賢弟,話不可這樣說,你沒有親自去經歷,那里面盤根錯節(jié),斬不斷的。”
“倒是,您們的事,與下官無干,再多說了,就掃興。”
“朝廷銳意改革,今兒要實行新政。”吳唱初告訴李超瓊,“此事朝廷醞釀已久,朝臣們爭論很大。到現(xiàn)在,朝廷終于下了狠心,好事要成真了。”
“好呀!銳意改革,上好的好事啊!”李超瓊特別興奮,“再不改革,再不除舊布新,說不定就會來不及了!有些什么新政,說來下官聽聽耶,吳大人。”他已經急不可耐了。
吳唱初端起茶,輕輕的抿了一口:“這茶不錯,異香悠長。”他湊過頭來,“這茶是……哪里來的?”
“是無錫那邊帶過來的。”李大人著急的問,“大人快說,到底是什么新政?”
“莫慌,莫慌嘛。”吳唱初又呷了一口,好像專心要吊李大人的胃口,“不錯不錯,真的有些味道。”
“大人若能看得上,下官給您帶兩斤就是。”李大人有些迫不及待,“這朝廷到底有些什么新政?”
“好好,為兄就謝了。新政嘛,是個很復雜的過程,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不過現(xiàn)在朝廷正在構思當中。”吳唱初故作神秘狀,“這新政嘛,還在研判,濾別弊端。還要網羅人才,細心研究,制定章程,研討細則。”
“就是,要考慮周全。先前大人不是說下了狠心的么?”
“是下了狠心,陛下已經下旨,成立‘新政部’,專研新政之措。”
“哦。裁撤了三個‘庫’,又新增了一個‘部’,這湯、這藥……孫悟空再世啊!是不是三個‘庫’的人,順便就進了這個‘部’?”
“賢弟這個想法很好,很能解決矛盾。新政部成立了,要有人員,要就實施范圍,實施步驟,實施細則,都好好規(guī)劃,不得有半點遺漏。還有……”
“下官的想法?”李超瓊莫名其妙,“您們辦的事,怎么成了下官的想法?下官就成了丈二和尚?”
“就是,要有大局感、要站在全局的高度。不能偏執(zhí)。”
“您還要說,要循序漸進,穩(wěn)妥行事?”李大人補充。
“對對,穩(wěn)妥行事,千萬不可造成恐慌。”吳唱初說,“一切事項,穩(wěn)定為先。若是急切馬虎,惹出事端,就不好交差了。”
“是的是的。諾大的一個朝廷,任何事情要考慮周全、極盡面面俱到。而且,任何事情都不會一帆風順。也許是朝廷高瞻遠矚,但是,這次機遇,不能再錯過了,”李超瓊說,“就說那個百日維新,剛剛開始……”
“紫璈兄弟注意語言,國之大事,不可擅言擅斷。”議論亂黨是要獲罪的,特別是同情亂黨,可是重罪,所以,吳唱初趕快給李超瓊提個醒,“可是隔墻有耳矣。”
“哦。”李超瓊明白自己說得有點過,“當下是革除時弊的最佳時機,斷無錯過之理。再不梳理荒政,可能就無可救藥了!”
“但是,推行新政是要付出代價的。”吳唱初告訴李超瓊。
“是的,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價。”李大人說,“比如說要得到盤中餐,就要付出汗滴禾下土之辛苦。”
“對對,這話太地道了!”看看李大人漸入佳境,吳唱初說,“紫璈老弟,朝廷已經議決,除了攤派賠款之外,還要籌集‘新政辦理費’,蘇州藩司所屬州縣,有‘新政辦理費’六十萬兩需要籌集。”
李超瓊聽了,突如驚雷炸耳,真是急紅了臉,一下子跳了起來:“什么?還要六十萬?一共三百多萬兩啊,每個縣都要十萬兩!若是這樣,百姓脂血殆盡矣!大人,這是讓百姓走向絕路呀!朝廷厲行改革是好事,然若開口新政就向地方要錢,斷無理由!”他以為,這是吳唱初為朝廷出的餿主意,當場就對著他吼叫起來,“若是大人這樣的主意叫做改革,下官情愿不改!”
“紫璈息怒,”吳唱初聽了,“此事斷與本官無涉,可是朝廷之斷。不過,依本官所見,每辦成一件事,都是要花錢的。上街買把藤藤菜,也無白拿之理,況如此重大之事乎。”
“但凡改革,都要有利底層民眾。但是,以改革之名,壓榨民眾,這革舊布新只能讓下層民眾更加凄慘,引發(fā)民情之動蕩和民眾的反抗。”李大人很納悶,“如果改革就是讓受罪的人更出血,那就不如不改!還是平平淡淡,得過且過,相安為上。”
“改革如同生孩子,要付出疼痛的代價,”吳唱初說,“可是疼痛之后卻是止不住的幸福感,因為有孩子了。”
“假如疼痛之后卻是流產呢,是幸福還是痛苦?吳大人的比配似有不妥。下官記得,吳大人出自江陰。當年下官走馬江陰,經手朝廷兩次加捐。一次叫做‘膏捐’(針對土藥和煙膏),由地方縉紳負責,盡管規(guī)則‘苛細已甚’,到頭來全縣僅捐得一萬多兩;第二次是‘房捐’,想盡千方百計搜刮,全縣也只收到四千多兩。即便干得筋疲力盡,還被憲司‘大加申斥’。現(xiàn)在民生維艱,國運慘淡,江陰乃江南七省之首富,尚且如此,其它地方更是抽脊難籌。就是江南七省這些富庶之地,雖出產豐沃,也是民力殆盡,無緣聊生,即使巨細無遺的努力搜刮,要想完成十萬攤派,也只能是天方夜譚!而且會招致‘闔閭萬口訾嗷’,被眾人唾棄。上面的官員浮在上面,與小民向無接觸,和吾等臨民之官不若,不知下情,不會體恤小民,制定章程規(guī)則只有想當然的閉門造車。”
李超瓊慷慨激昂的語句,讓吳唱初頓顯顏面無光,“本官慚愧,但是無能為力。大清朝廷上下,皆鬼蜮魑影,互相勾結。且盤根錯節(jié),似成匪類。”吳唱初仰天長嘆曰,“哎!本官也想為草蟻說幾句話,非不愿也,實不能也!”
“新政如果讓民眾受苦,不受民眾歡迎,那就只能叫惡政苛政。”李大人說,“記得曾文正公(曾國藩)曾經說過,‘做官須擔糞者說好才是好,榮于戴烏紗者說好百倍’。故若大人有緣面奏皇上,息此秕政,則千古可鑒。”
看著那塊“民不能忘”的去思碑,仿佛看到“好官”凌焯駕鶴遠去的漸漸渺茫的背影,李超瓊萬千感慨,心潮涌動,當即成詩一首:
潼江歸骨早銷魂,墜淚碑猶在縣門。
我當黃公壚下過,雙捂庭院泣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