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盤根錯節紳權貴
陶老先生的《租覈》讓李超瓊頭腦清醒,他認識到,中國的士紳“磊落者少,奸詐者居多”。而那些奸詐者,為富不仁,強勢鄉鄰,李超瓊深惡痛絕,因為直接壓在社會底層特別是農佃身上的,就是這些“滿口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的自稱所謂“社會賢達”的士紳階層。中國農民之所以飽受欺壓盤剝,直接濫權的就是“紳權”。
中國古代社會是世界上獨有的“士農工商”的所謂“四民社會”。這種“四民社會”中,處于社會頂端的是以皇帝為代表的“士”。這“士”不單是龐大的現職官僚集團,還包括一大群“解甲歸田”的曾經的官、通過考取或者捐納獲取功名,握有“候補”官員資格的在野的“紳”以及那些不學無術,無有“職銜”,握有大量沃野良田的土豪劣紳。
而“士”的階層中,“天高皇帝遠”,最高統治者不可能管到“雞毛蒜皮”的小家草民。從中央開始一直到縣級官員,與社會中最下級“農”幾乎沒有直接接觸,所謂“治理”,就由鄉保甲圖和那些為富不仁的“士紳們”與勞苦大眾直接交道,由于他們是地道的土生土長的確切“土豪”,又被視為政權倚仗的社會支柱,就似乎成為所謂“為民請命”的天然“民意代表”。而他們“請命”之“民”,就是他們自己所“代表”的土豪劣紳,與真正受他們欺壓盤剝的與佃農為代表的勞苦大眾毫無關系。
這類人直接騎在勞苦大眾頭上,殘酷剝削壓榨農佃,而且豢養大量打手——即所謂的“家丁”——橫行鄉里,欺行霸市、巧取豪奪、打罵民眾、甚至私設公堂、草菅人命,可以說是喪盡天良、無惡不作。
他們中的鄉保甲長,和劣紳豪強一樣(他們本身就是劣紳豪強),與民眾直接接觸,而且他們是大清政權的最基層,掌握公權力,可以組織“團練”、“鄉丁”等準武裝力量,行走于黑白兩道,借“維持社會治安”之名鎮壓民眾。他們是勞苦大眾直接的敵人。
“請問大人,”捐得“浙江候補道”的頑劣士紳陸同壽在一個友人家中與李超瓊相遇,他早知道陸同壽是一個本域最頑劣的劣紳之一。剛一見面還沒有來得及寒暄,這小子就問,“今年有托皇恩,天也遂我之愿,薪谷即將登場,都望賦稅圓笎。但問大人,今下有何預案,嚴束農佃,以完租佃?”
“什么預案?”李大人知道,這個頑劣對民眾最為苛嚴,達到敲骨吸髓的地步,所以也不客氣,當即呵斥,“佃戶含辛茹苦,還沒有開鐮收割,你就不耐煩了?就要抽筋刮骨了?”李大人素知陸同壽對待農佃之苛刻,聽了這話,臉色有些下沉。
“那些刁民,歷來蠻橫難纏,強欠田租者、賴貸不回者,自古有之;劫掠紳富者、敲詐賢達者,累不鮮見。若不預立嚴法,到時風聲鶴唳、民不聊生,果之不預也!”陸同壽張牙舞爪,顯出滿臉猙獰。
“先生此言大謬也!何為風聲鶴唳,民不聊生?”李大人臉色陰沉,正色狠言道,“那些農佃皆爾吾之衣食父母,吾等全靠他們養活。完租之后,幾無所存。而且去歲大災,農佃至今還無喘息之機。今下薪谷還未登場,你就預咬瀛弱,是何天理!把黎民百姓逼向深淵、無有活路,就不風聲鶴唳,爾等就可以聊生了?”
“李大人,您身為一縣之牧,竟然不為社稷、不為士張,卻肆寇言,士紳不側目否?”
“放肆!昔子牙垂釣渭水,乃寒士之軀,輔武王竟成千秋;后孔明躬耕隴畝,也爾述之‘草寇’,分天下亦成大業。天下之徒,皆未生而王侯,是自持之矣!視民為草寇,為士之不恥,枉為飽讀圣賢、自視賢達!
“大人稍稍息怒,再聽不才忠言,倘若田租不完,大清何來根基,大人或可茍存?”陸同壽還在強詞奪理.
“把農佃逼到山窮水盡,社稷就安穩了?爾就能茍活了?”李大人按捺不住,大聲呵斥,“放肆!強張民力,何來社稷?!強張民力,何來爾等養尊處優?!”
友人聽了趕快過來:“大人息怒,不要和這種小人一般計較。”
這個陸同壽,乃僑居蘇州的吳江豪紳,因自幼倚仗祖上留有家業,就藐視鄉里。但是由于喜好東游西逛,不渴圣賢,鬼混不術,漸成墨鵝之象。雖肚內本無章文,無成事業,又想混跡上流,只好靠捐納獲取功名。其家資鉅萬,在元和擁躉巨額田產卻一貫為富不仁、對佃戶極其苛嚴,屢屢欺壓百姓,作惡多端。今天與他相遇,看他帶著一個女人,說是新近才討的第四房家小。
他還恬不知恥開玩笑:“本老爺最近扶正了二太太,以致小妾貨源有些緊缺,只能再娶一個補齊。”
“補齊?是欲壑難填吧?”
“難填難填,欲壑難填。”他居然不知道,是別人奚落他。
因為頗能刁鉆幾句,又善于用銀錢賄賂府衙,結識了幾個流氓級官宦地痞,自以為仗了些人勢,可以徑直代表民意,顯得異常囂張。
本來李大人知道,坊間早就流傳:可以得罪小民,甚至得罪朝廷,也不能得罪這些狂傲不羈的地方惡紳——因為眾皆知曉“強龍不斗地頭蛇”的硬道理。那些地頭蛇在地方上盤根錯節,枝繁葉茂,熟悉各路神妖和黑白兩道,不可小視。但是,李大人看到,這些土豪劣紳“十分強橫,以螻蟻小民為魚肉,常常仗勢欺人,毫無體恤佃戶之意,視之若寇仇土芥、任其草菅蹂躪。”讓他忍無可忍而偏要“相與斗之”。
李大人認為,像陸同壽這種人,“實乃吳中之第一禍根,”他和摯友張樾階等人擺談中時時提起:“讓這種人倚勢恣雎,民生堪憂矣!”
不久之后,秋登將至,李大人召集本縣各級官員、各類社會賢達、鄉紳代表“前往議事廳會商。”
“……各位幕僚和社會賢達、各位士紳,大家辛勞一歲春秋,以致秋成在即。人人皆盼‘稼檣登則天下足’,秋收秋種,是國之大計、家之大計。大清以農立國,皆是由于民以食為天,天以民為本,立國齊家皆倚農桑也。去年大災,陷農佃于水火,其赤地餓殍之慘象,猶在眼前。今年雖然有些收成,可以緩解去歲之危艱,但是,關乎一年的生計,大伙也不能稍有懈怠。大家身處勞作一線,深知能否豐登,即在搶秋一舉。這些各位比本官懂。因為各位身處田壟,親自躬耕,滴滴汗水換來粒粒稼檣,深知農商漁獵之艱難。本官今天邀集大家,只是與各位商談:眼望秋收在即,吾等將如何保證達到應得收成。
“本官這幾天都在慎慎思之,一是要做到粒粒辛苦粒粒回,成熟的莊稼要搶收,道理大家都懂。秋天多偏東雨,且風大雨大,稻谷太成熟,容易被風雨打掉,太可惜,是不是宣示農戶:九成熟就可開鐮,最多九五,做到顆粒歸倉,由于還未達成完全成熟,脫離稍難,亦因未飽有損,但能以小換大。由于未盡皆熟,應予多搭幾下讓其粒粒回歸,千萬不得偷閑;其二、秋收過了就抓緊播種秋菜,秋菜紅苕藤以及紅苕都是喂豬的好料,豬羊雞鴨多了,也有個好年過,今年紅苕頗有收成,但是也要保證,盡量不要爛掉,辦法就是,趁著現在天氣晴好之機,盡量多多切片曬干,明年春荒也可填饑,還有做些豆粉條粉之類,也好存儲,也可變賣銀錢,以解油鹽之虞;第三、秋后農閑要變成農忙,田土該整治都要抓緊整治,這‘八月犁田一碗油、九月犁田半碗油、十冬臘月犁田光骨頭’的道理,大家都懂,力爭收后即犁,讓谷樁全部攔在田里,增加土質肥效;這第四嘛,‘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種田之辛苦,謂之曰‘血盆里面抓飯吃’,乃人皆知之,然若有些農戶,剛糶新米,有了些許散碎小銭,即行于市上開賭,一年的辛苦,就此打了水漂,當奈何也!禁賭之事,萬不能略,回去給農戶挑明,千萬不能跳入聚賭火坑,倘若陷進去了,出來就難。倘若偷閑聚賭,不論貧富,皆懲不貸;第五就是,老生常談了,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國家國家,有國才有家’,去年濠災,元和成了澤國汪洋,還是皇恩浩蕩,蠲免大家的賦稅,讓民生得以緩解。大家齊心協力,終于度過這大災之年,要感謝各位紳達,在危難之際,慷慨解囊,救民于水深火熱,力保吾民度過危艱。‘吃水不忘挖井人’當今吾皇體恤民情,蠲免吾民稅賦,吾等不說加等還情,也要按時按質納貢,及時充國庫之損,國家強盛,才有御敵之資;國家強盛,才盈救災之本。總之,國家強盛,民乃無虞;這第六嘛,也是老生常談,還是要計劃節儉,多吃些紅苕蔬菜,把米糧節省下來,為災荒時節準備。還要注意儲糧,防止霉變和鼠損。因為靠天吃飯,誰也不保秋去春回,沒有災荒來襲……
“本官今兒所講,各位謹記。回去多告示鄉里,讓農戶都愿盡力以為。各位有何善見,請多多增益吾耳,本官將洗耳恭聽……”
李大人話音剛落,有幾個紳戶就跳將出來:“大人言之有漏,去年沒有收成,您老要我們解囊賑濟那些刁民。今年最大之事,就是民亦刁蠻。有些收成了,本該催佃完租。而大人一席洋洋,語調利索,看似麻利,通知達理,卻無有此條。而今民風江河,難有善者,那些刁民不來完租若何?”
“大人,吾等議論,既要賦稅早完,則應是秋收未開鐮,就要預立嚴法,整頓草蟻,嚴防刁蠻農佃賴租鬧事。”
“非嚴刑峻法,必漲頑佃刁風!萬望大人秉公執法,立德立威……”
“荒謬!太過荒謬!元和乃清平之鄉,民風淳樸,老少人等自古皆知禮數、世代人皆躬謙不越。即是昨年大災哀鴻,也無過亽之徒。皆不似爾等小人之雞腸小肚!”李大人頓時臉色陰沉,“勒索榨取爾等之衣食父母,當不為子男,人皆唾矣!”
聽到李大人如此呵斥,一時間議事廳里“眾皆失色”,整個議事廳頓時“死寂無言”。過了好一陣,才有人小聲說:“今日李大人如此動怒,鮮見,鮮見。”
蘇州城內街頭巷尾,李大人“沖冠一怒”引來“物議囧沸”。那些“市井小民”都以為,這個李大人真是“民之父母”,為草芥蟻渺出了一口惡氣。而那些劣紳豪強則認為,這個長著反骨的李某人,不但不為田主們“痛懲刁佃”,反而為了刁鉆草蟻而當面得罪富戶仁人,可見其端威掃地,無為官之體統。而且棒打士紳賢達,即動搖國之根本。到時候,賴賊蜂起,不完稅不完糧者漸起,看他李某人作何交待!
果然,“知府大人,這元和知縣斗膽百般為不法農佃開脫,坊間上下皆引物議,縣內士紳賢達皆認李某人斗膽,敢廢成規。”影響力連李超瓊都不敢直呼其名的“巨公某”跑到蘇州府,與知府相見,“某以為若能當即裁撤這個刁橫無天的李某人,可平物議,否則,抗租不法者蜂起,后果堪虞。”
“這……”知府聽了,不能回應。
“這什么這,讓他這么囂張,藐視成規,自廢律令?若是如此,無有規矩,何有方圓?”這位巨公某振振有詞曰,“這個李某人敢于視士紳賢達為無物,不嚴懲難平眾怒!讓他早早告老,速速回歸鄉野,以正視聽、以儆效尤。”
“這李縣令卻是有限周全,然偌大一個元和,不為民思,則治民難也!”
“大人也是如此袒護,休賴鄙人妄自上曰!”
“公請息怒,下官自去申斥就是。”
“申斥?不予嚴辦,何以服眾?!”
“下官即行上報,若是實情,即當灼處。”知府當即表態,“不過,若真的抑農揚紳,元和亦會如蜂物議,理當慎之。”
“若不稍處,元和士紳無見天日矣。”
“本官知曉,即與上商。”
“在下恭候佳音,”巨公起身告辭,“若不裁撤,元和當無寧日。”
蘇州知府不敢怠慢,當即上報江蘇巡撫剛毅,剛毅知道,李大人雖然刁鴞使然,但是人才難得。當下確實由于去歲災情太甚,民生處于淵底,至今難回元氣;而且首要的,是如何救民于倒懸,緩解去年遺留之虛。如果逼之過急,或者又要多出幾多餓殍,或者又有幾多饑民嘯聚山林、鋌而走險。但是,由于那些土豪劣紳“眾怒難犯,若不稍作委蛇,士紳賢達必將大嘩,元和上下,必又有人趁此妖言惑亂”,為了安撫他們,于是下令“誡勉”李超瓊。他叫蘇州知府送達誡勉通知時,特意告訴李超瓊:“賢弟啊,擠毀爾的士紳人數眾多,而且非達罷免,誓不甘矣!出此下策,實無奈耶!”要他體諒“進退之難,并且,稍作委婉之狀,不與過度爭鋒”。
“巡撫大人之良苦用心,下官當知,”李超瓊請知府轉告,“下官深表謝意,且盡作回旋之態。”
但是,“也請知府大人和巡撫剛大人明鑒,我李某乃卑微草芥,深知草蟻黎民之疾苦。下官啖之皇恩,雖肝腦涂地,無以為報。”李超瓊有些激動的說,“然則人生得喪皆有定數焉,下官開誠扶庶,其是非曲直,皆有小民草蟻之公論,劣紳豪強所貶,無奈下官之一二矣!若下官未能為民做主,不若回歸解甲之途,淡回蕓蕓焉?板橋大人振聾發聵之言:‘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下官亦愿謹記效尤矣!”
知府聽了大為若若:“大清律令明文規定,民間士紳等類社會賢達,皆應安其本分,不插政是,更不必浸淫權柄。皇上亦謂,為富士紳,亦當不忘草蟻,草蟻有難,傾其相幫,乃正君之志也!”沉吟一會,知府大人說,“然咸同以降,紳勢大漲,以至于混同官威,成尾大焉,或是可忍?”然而,面對現實,府、縣兩位大人只好無奈:“若強壓士紳,多依草莽,上則以為,有廢根基矣!”。
“下官經常在鄉下游走,那些鄉紳動輒打罵下人,已經似家常便飯、習以為常,那些族長更是私設公堂,刑訊逼供、借處罰通奸、盜賊,毀人家庭、壞人性命者,比比皆是。有的甚至慘死在那些“家法”的鞭笞下,有的被懸梁沉井,竟無法申冤。”李大人感慨萬分,“那些人的口頭彈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可是,在那些‘家規家法’面前,大清律令顯得如此蒼白,在廣大如湮海的民間成了一紙空文,不準私設公堂和刑訊逼供……這些大清律令,卻被‘家法’所藐視、被糟蹋。那些鄉紳、族長等等權勢者多是三妻四妾,或者游走在煙館勾欄;或者走私販私、販賣鴉片害人;或偷漏稅銀,挪用貪污;或勾結土匪,為患一方;更有強搶民女,奸淫和賣入淫窟牟利、光天化日之下私設公堂,鞭抽、炮烙、老虎凳,刁鉆酷刑無所不用其極,草菅人命、禍害鄉鄰……等等如此不法勾當,誰能對他們執行家法家規?”
“此正應了一句老話:縣官不如現管。唉!”知府大人也只好唉聲嘆氣。
“唉!”兩位大人相對唏噓……
揖別知府,李大人回到居寓,將其感慨吟詩一首:
“紳劣強過猛虎苛,民荷奇冤奈其何?
生就無能補天窟,可挽吊民伐罪戈?”
面對土豪劣紳這張罩在草蟻庶民頭上的大網,想要撕毀它,李超瓊實在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即使心血耗盡還是萬般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