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浩蕩皇恩”言猶在
“己丑水災”是李超瓊上任元和第一年遇到的特大水災,而且是自從有記錄可考以來中國自然災害史上特大水災的大規模由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轉移的轉折性水災。
中國東部的氣候是典型的季風性氣候,每到春末夏初,太平洋暖流十分活躍,大量暖濕氣流登陸由長江流域北上漸漸抵達黃河流域一帶,與西伯利亞南下的冷氣流交鋒,形成勢均力敵之勢,在這里就有了大面積的一個月左右降水,往往造成水患。由于冷暖空氣在此滯留,雙方相持不下,黃河流域在這一時段雨量增多而水災頻仍。但是,從己丑年開始,太平洋暖濕氣流活動性減弱,西伯利亞寒冷氣流有所增強,暖濕氣流不易大量抵達黃河流域,只能在江淮一帶徘徊,形成這一帶大面積的降水,這樣,大面積的水災已經南移,越來越多的發生在江浙一帶的長江三角洲地區。
看著少有的春光明媚、禾浪漣漣,兩江總督曾國荃有些情不自禁了。他向朝廷上奏,娓娓道來:江浙一帶風調雨順,眼看著春揚夏歡?!疤锖虝趁L和日暢,賡即會是灌漿飽滿,稻粒垂眉,黃羞浪綠之象,不負春種夏荷之汗漣,為歷年之鮮見。田主農佃、童稚老者眼看此等景象,盡皆笑逐顏開、不亦樂乎,亦期秋后豐登”。沒有想到,歡喜罐還沒有來得及盛,“八月下旬連遭淫雨,水稻揚花不易,灌漿變成了灌水,而且蟲霉猖獗,開花即生霉變。九月三旬幾乎無日不雨,一望田疇皆濁水連連,幾成澤國。舢斗之屐,盡可漫步田疇。然觀全禾,盡沒深澤,一泡數旬,原已無從灌漿,即便高者,今亦多成扁秕。即有灌漿者,也是黃皆染綠、內白皆飯(粉末狀),以致皆霉而無起收;虔虔盼盼,空耗勞神肥里。以致轉豐為欠,被災均重……”
災后,江蘇巡撫衙門統計表明:全省受災均重,“猶以蘇州府為最,慘慘百里無垠、幾無亮者,松江府、太倉州次之?!倍K州府管轄的各州縣中,又以太湖流域周邊的“震澤、吳江、元和、昆山為最”。此四縣幾乎所有農田“悉數被淹,遍地積潦?!毖蜎]了的這些地方,不僅當年絕收,來年的春耕春種,“也無余籌”。這幾個縣,到了年底,居然還有約一半左右“未經涸出之田”,十有二三的圩田,“面若白鏡,田疇宛如水中無有蓬萊”。
為了元和救災,李超瓊想盡千方百計。可是“四十二天幾是大雨瓢澆,良田早成接天浩渺,救災之事,無緣急籌。特特急報‘銀米并緩’……”;他還深入田間地頭,尋訪救災良策和與大家商議如何就地尋找替代食品,讓有手藝者“以藝求生”、“周濟家小”;趕種生長期短,可以替代糧食的農作物予以救急;及早備辦不易腐壞之食,以防春荒;他還約請當地士紳張樾階、沈寬甫等能夠仗義,“可與為謀”的人,商議捐贈事宜。
這天到了高阜巡察,剛剛上岸,突然,“本官心跳得緊!”差點摔倒,幸得陳書吏等人扶著坐下,剛剛睜眼,覺得天旋地轉,趕快閉目休養,才得稍有平息。
眾人七手八腳把李大人弄回,請了郎中:“大人患上了‘怔腫’、‘眩急’二癥,而且已近膏肓,再不休閑,恐命難長久也!”
“本官以前沒有此癥,今先生一閱,即斷頑疾,似有嚇唬本官之嫌。”
“不是鄙人嚇逆之詞,大人真的要小心,不能總是混同鄉野。特別是怔腫之疾,不發不知,何時發病,亦未可知。發病之時,心緊難受,鄉野醫治五方,倉促無有提防,一命嗚呼者多矣!”
“老師還是聽聽郎中之言,不要強爭了。”李夫人關切的問。
“開付藥方,吃后可以緩解。但若不是休息,預后不良矣!這病是養身病,不可治愈,只可緩解,要注意吃好休息好,方可有延年之效?!?span lang="EN-US">
“老師您可是聽見了,不管怎么說,要注意身子,注意休息,把身子養好。沒有身子了,就什么都沒有了。”李夫人拉著李大人的手,流著淚說。
“謝了先生,本官一定注意了。但是這一方主官,這么多事,能夠丟下嗎?”
“老師,您就不要事必躬親了,很多事,可以拜托陳書吏他們辦……”
“你就是只知道哭哭啼啼、嘮嘮叨叨!本官知曉。”李大人拉著李夫人,“你就不要那么擔心了,你也要注意身子?!?span lang="EN-US">
“人家怕……”
“不怕,本官知曉。”
“這里是兩副藥,這第一付用布包好加骨頭熬湯服,連服五副。若能按方服用,一年半載不會復發。五方之后,鄙人再開方子,以固療效?!崩芍薪又帜贸龅诙狈阶?,“這副單子拿去撿藥叫藥師打成細面,加蜂蜜做丸子,用紙包好,外面包上油紙,常備身上,若遇病發,吞下一丸,以防不測?!?span lang="EN-US">
“好的,陳書吏,你賡即去辦。”李大人叫上陳書吏。
“老師,這段時日您就不要下去了,在家安心服藥?!?span lang="EN-US">
“如何可以?該辦的事依舊要辦。”
“不行!”李夫人這次真是斬釘切鐵。
還是郎中想了辦法:“如若李大人要下去,夫人您就帶上藥罐,到下面給熬湯。”郎中起身告辭不提。
終于來了皇恩浩蕩。光緒十五年十月,皇上諭旨:“諭內閣:本年江蘇久雨為災。自八月以來,連旬不止,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倉各府州屬俱遭水患。兼以浙西皖南蛟水下注,江湖并漲,禾稼淹沒,糧價陡漲。該省猝被奇災,朕心實深憫惻。著于該省藩庫撥銀五萬兩,以資急賑。復親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皇太后懿旨,著發去宮中節省內幤銀五萬兩,以資急賑作為蘇州等府贈款;著剛毅分撥災區妥速散放,用副深宮軫念窮黎至意。欽此。”最后,光緒覺得憫民之意猶未盡,就再補充:“該處錢漕賦課,并著查明,分別奏請蠲緩,籍好民力?!?span lang="EN-US">
“圣旨終于來了,皇恩浩蕩啊!”李超瓊看著陳書吏,“災民嗷嗷待哺,讓本官急火攻心,夜不能寐。今下,天有不絕吾民生路,沁沐皇恩、吾民有救了!”
“是啊,看著那些饑腸轆轆的災民,看著那些吮吸干涸乳頭拼命啼哭的嬰孩,奴才心碎得緊矣!”陳書吏說,“再不蠲緩,又多幾縷白骨也!”
“走,到巡撫衙門?!崩畲笕私嘘悤魩戏A文,去找江蘇巡撫剛毅。他們找剛毅已經是第五次了。李超瓊初見剛毅,就覺得此人質樸誠懇,道貌岸然但又平易近人,沒有什么架子。可多次接觸之后,李超瓊發現,此人城府極深,深藏不露,“其心歷練精明”,做官的道行、黑白兩道的行走,皆“確系非一般人可望其項背之一二”。但是,既然圣諭下達,他該“略明事理,不便推諉吧?”
“大可如大人所想,不過……”陳書吏憂心的搖搖頭。
“不要想得太多,”李大人還是饒有興致,“人心都是肉長的,處高位者,早是飽讀經史,必有憂民之心?!?span lang="EN-US">
“巡撫大人,下官有禮了?!?span lang="EN-US">
“不用客氣,這等大災,綿綿久長,見賢弟之日夜操守、不得閑暇,勞精費神得苦,本官也知之,賢弟辛苦!”分賓主坐下,“聽說賢弟這段時間深入鄉里,深諳民情。近聞賢弟尋訪之時,患上‘怔腫’、‘眩急’二癥。本官本想親來慰藉,只是苦于公務,不得抽身。”
“大人公務繁忙,還特地派人前來關顧,本官在此謝了?!?span lang="EN-US">
“賢弟的‘癥腫’、‘眩急’之癥,是否已經緩轉?賢弟要多多診治,要好好遵從郎中,多多調養,多多歇息。當差有的是事情,是當不完的。努力公務是好事,可是病是拖不得的!不要過多奔波、過多勞累哦!”
“謝謝大人關心垂愛,下官病癥微輕,早已經無有大礙,無足掛齒。今兒下官趕來只是為了災民之事?!?span lang="EN-US">
“災民之事,這可是個大事。不過,這淫雨已過月余,天已放晴,聽說,災情大可緩轉。”剛毅沉吟半晌,終于重新開口“不過,賢弟有何救災緩民疾苦之良策,但請述之,讓本官亦可知之?”
“唉,大人!下官不才,雨停已經一個月了,好多地方仍然洪水未退,到處是泥濘沼澤,疏浚不易。高處還好,有些已經下種,雖錯過時令,但是來年可小有收成??墒堑屯葜?,雖經盡力疏浚,仍難盡排,不知何時可涸。而況,由于浸泡良久,已致障氣已苗,民已有好多纏上疾病孽生。現民疲財傷,好多農佃,家中早無炊糧。眼下秋盡冬來,饑寒并襲,這日子,怎么個頭矣!”李超瓊說,“好多地方,水稻沒入圩田,泥沙帶夾,撈起不易,低洼之地更甚,即使能夠撈起些許,由于浸泡已久,腐爛不能食者,十之八九,還有一些,稻粒黃又染綠、芽也有出,即便食之,也是如嚼糠泥、下咽難甚……”李大人提起疲憊的眼神,看著剛毅。
可是,他看到剛毅漫不經心,用碗蓋刮著茶面,優雅的輕吹、品茗、陶醉著,有時還哼哼唧唧似成小曲,李大人的話他好像沒有聽見,甚至沒有想到坐在賓席上的李超瓊還在心急火燎:“大人!”
“哦,請茶,”剛毅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這茶呀,來得遠呢,說是下關上品,遙遙千里之外遠西南邊陲奇峰料峭的清沏之味,因淡雅以致悠長,飄馨香而致悠遠矣!賢弟品茗品茗,看看味道如何?”
李超瓊此時心急如焚,他心里裝滿災民,哪里還有閑心品茶:“剛大人,下官今天還要到鄉里查勘,好多地方,連可充饑之野菜都幾無可循,以至于有‘刨根以唾、易子而食’之凄慘事。時間不再,若再不施救,恐又有幼嬰被啖,又多幾縷白骨。時間可是很緊叻!待成骨精,還陽無術也!”
“好好,你說說,本官正好洗耳恭聽就是?!眲傄阌行┎荒蜔€是不緊不慢,“聽賢弟所言,有些怪罪本官之心,指認本官養尊處優、不問民之疾苦。本官恤民之心,莫若遜于賢弟乎?”
“‘怪罪’二字,下官可是擔當不起。下官今來,不是想與大人爭其短長。大人恤民之心,眾皆知之矣!大人主政蘇州府,民心昭昭,無不誦頌贊是。由大人而生清平盛世,綿延已久矣!只是,下官今來拜謁,不為別事,就是只想陳情并恭聽,求助大人解萬民于倒懸矣!不知蠲緩銀米之事,何時可辦?”
“哦,這個事嘛,這個事嘛……”剛毅沉吟半晌,“這個事嘛,這可是個大事,是要
‘慎處之’之大事。既為撫民,不可不慎,不可不慎啊!一時半會可不敢造次,容再斟酌,待會齊蕃、臬、道臺人等,再容斟酌,再容……”
“可是災民已經撐不住了啊,這救急之事,還何如斟酌?今下有報到衙,說有幾個村已經有人易子而食,連趕去抓捕的衙役們見狀,都禁不住灑淚惜憐,實不忍矣。還有好多起陳殍路道的事情矣!這正值秋成之后,好多鄉民卻無有粒米下鍋!下官看了,憂思難忍啊,大人!”李超瓊說著,淚如雨下。
“撐不住了也要撐,古語云:‘天無絕人之路’,光靠蠲緩周濟,那么多眾生蕓蕓,也只好是杯水車薪,他們也要想辦法活,才能度過時艱!”剛毅似乎有些憤懣。
“可是大人!”看著剛毅那個樣子,李超瓊越發著急。
“賢弟不要說了,這樣吧,米獨全免,錢銀不緩?!辈幌袂懊?,剛毅這話一點都不拖泥帶水。錢銀不但不蠲免,而且緩都不能。
“災民吃的都沒有,哪里來錢交賦稅?”李大人急急的說,“況且上諭有言……”
“賢弟莫非認定本官不知上諭有言?就這樣定了,送客!”剛毅憤憤地站起來,轉身進了內屋,“本官早已跪接圣旨,并已按上轉傳。這點小事,讓不著賢弟你來指陳。”
“大人!”
剛毅聽了,轉過身來,似乎有些意味深長的說:“不是本官有意不為,站在為官之尺度,就要有登高瞻遠之意。賢弟為官一世,應該略知為官之道,如果錢也蠲免或者不按時繳納,拖到后來就沒了,不說這個偌大江蘇的運轉、本官辦差和那些迎來送往,就說賢弟官府那么多衙役差事日常行為開銷的用度何在?爾等為官迎來送往那些支出用度何在?上面所派之各款銀錢何來?還有對上面辦差的迎來送往,哪一樣都是白花花的銀錢在流淌!現今國是堪憂,國家興亡乃匹夫之責,國危之時,需要軍械糧草,何來維系?假如賢弟在本官位置上,還必須有撐起江蘇幾千萬人口的大局感。賢弟以為本官不想民之所想乎?當家可是不能不知柴米貴耶!下面的災情、官府的開支、國庫的存留,每一筆本官已經了如指掌,每一項本官都已經竭誠憂心,賢弟就不要再爭了。”
原來,這“蠲緩”之事,很有深意。皇上圣諭是“該處錢漕賦課,并著查明,分別奏請蠲緩……”說是錢和漕米都要“分別奏請蠲緩”,可是到了巡撫大人剛毅那里,就變味了:“米全蠲,而銀不準緩?!?span lang="EN-US">
剛毅如此,原來是他暗藏的奸滑狡詐。這么說,是因為賦稅中銀和米之間藏貓膩!
剛毅的話再明確不過了:漕米是“正賦”,是上繳朝廷的。稻谷淹在田里,已經發芽甚至霉變,即使撈起來曬干,也不能作為“漕米”進貢,因為撈起來的稻谷質量檢測肯定不過關,收了也無用,就是不免也得免;而錢賦不是“正賦”,是地方巧立名目“加征”的,主要是地方自用,這些錢一部分用作地方行政和其它開支,一部分用作應付朝廷額外索取,還有一部分用作對外戰爭開銷和戰敗賠款。作為“一方諸侯”,能不“未雨綢繆”?這些加征的名目繁多,主要有“養廉”、“火耗”、“平余”三項。到了晚清,貪官污吏們貪得無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地有多大產,稅有多大量”。只要哪位“大人”發揮點想象力,錢就可以應運而生——因為谷可以爛,銀錢是爛不掉的。
所以,看官應該明白了,“正賦”沒有了,那是朝廷的,與己無關;如果那些加征沒有了,各級官員就沒有“體己”了,白花花的銀子啊,那是自個兒的,剛毅能不心疼嗎?
元和縣也養著一群“官差”,同樣需要“加征”予以養活。被稱作“火耗”的加征全縣一年可收一萬五千兩白銀,如果上面不蠲免而自己蠲免,則不但“涓滴皆絕”。因為一下子一年全縣用度將“一無所出”,而且依然要上繳一萬七千多兩銀子的附加田賦。這樣,元和額外還要倒拉一萬多元的債款。如此算來,沒有錢銀,元和縣的公務行政開支只能為零,沒有辦公經費,公務人員沒有工資,要想借貸也因為無力償還而失去信譽,整個縣的行政車輪完全可能因為巨大的赤字而立馬停止運轉。
但是,“息息以民心為心”的李超瓊還是再三陳情,泣跪剛毅:“憐憫憐憫元和近十萬螻蟻草民吧!他們也有偷生之心啊……”可是:
“浩蕩皇恩今何在,偷生螻蟻盼滴沁。
官之狼心不謙匪,何望茅飛碟還回?”
李大人只好另辟蹊徑,發動全縣田主富戶捐款捐物,以解元和之危沮。同時堅持和另外兩位知縣一起,再次向巡撫上書以求獲得蠲免銀錢。
可是,面對官紳盤根錯節的龐大勢力,他憂心忡忡:
“餓殍當道易子食,皇恩及至救閭閻。
孰知剜卻蚊股者,可否稍卻手中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