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百塔子，一如泥土伸向蒼天的巨臂。撥開生死的荊棘，以閃電的速度，刺穿塵封死寂的幻象，把時間的流水，滲透所有黑暗與光明的縫隙。

    高高聳立的白塔子，是與整個寺廟融為一體卻又是單獨的一景：近兩畝的面積三方圍著齊胸高的龍脊形朱紅色圍墻，沒砌圍墻的那面是鄒家老屋那一長通用木板裝成的后墻壁。里面錯落有致地栽種著臘梅紅梅茶花吊鐘海棠，觀塔賞花的小徑恰到好處地分布其間。有兩道門可供出入，右邊圍墻上的圓門與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交接，左邊就是鄒家老屋開在后墻壁上的后門了。正前的圍墻外，丁字形長了三棵抱多大的曲莖柏樹，頂上的枝葉糾纏在一起，樹冠便成了一體，墨黛疊涌。而鄒家老屋后墻壁寬寬的階檐上，碼砌著的長短一致的劈柴一直與房檐口齊平，看去又是一景，與里面的景致相映成趣。那是廟里以備不時之需準備在那里的。

三劫好像知道鄒二少爺他們會在什么時間要進地道入白塔子來躲藏似的，下午就在白塔子的底層準備好了一筐饅頭與足夠喝幾天的水，并派出弟子輪流去城里打探消息。

當弟子把陳三少將鄒老爺子押在城樓上，并用一百個人的性命做要挾,逼鄒老爺子說出小分隊下落的消息報告給了三劫后，三劫便立即搬出梯子搭在白塔子二樓的洞孔下口，爬上去把塔底的鄒二少爺叫上來，小聲地把消息轉述給了鄒二少爺。從梯子上下來，三劫卻沒有把梯子般回去，而是放在誦經堂的門內，然后把廟里三個主事的師弟叫在一起說：“師兄我罪孽深重，即將給白塔子帶來毀滅性的凡塵災禍，積贊的廟銀我已分好，你們拿了廟銀分頭帶領廟里的所有弟子，速速離開這是非之地，到你們該去的地方去吧。”

等幾個主事師弟拿了各自的廟銀，組織好弟子準備離開白塔子時，卻看見三劫披了一領嶄新的袈裟，悠閑自在的站在那三棵柏樹下，舉頭看著樹上幾只跳來跳去的畫眉。于是上去對三劫說：“住持師兄，所有弟子都齊了，我們走吧。”

三劫仍然看著樹上的畫眉說：“你們以為我會去哪里呀？我就是白塔子呵！去吧去吧，柏樹子上的畫眉叫得多動聽呵。”然后轉身對幾個師弟念了句阿彌陀佛，徑直往誦經堂去了。

幾個師弟目送三劫進了誦經堂，又默默地把三劫的話苦悟了一番后，帶領弟子離開了白塔子。

當鄒二少爺從三劫口中知道了南較場的消息后，立即把晉三風叫上來，為了不讓塔底的幽蘭與冷月聽到，兩人爬上第三層。

鄒二少爺把消息對晉三風說了之后，抬頭看著頂上的木板，下面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淚流滿面了。

“大哥，你是擔心老爺子……”晉三風一見從不流淚鄒二少爺流淚了，便知道事情嚴重了，但他卻不敢把話問完。

鄒二少爺卻突然笑了起來，用衣服把眼淚揩干后，盯著晉三風說：“我是他兒子，我明白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他一定會用自己和我們四個人命，去交換那一百個人的命的，這也是陳三少最終的目的。”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辦？”晉三風立即就相信了鄒二少爺的判斷。

“先讓幺妹和冷月撤出去，馬上，”鄒二少爺果斷地說，“這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了。”

“好！”晉三風當即同意，但卻有些擔心地問，“要是她們死也不走怎么辦？”

“你先一句話都也不要說，我有辦法，必要時你再配合我。”鄒二少爺這么對晉三風說后，讓晉三風給他筆紙，在紙上寫下了幾行字，把紙條折疊好揣在口袋里，先行由木樓梯上往下走。

來到塔底，鄒二少爺對冷月說：“由于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必須要去完成，而我與你二哥三哥四哥要在我們大部隊進溫江前保護三渡水渡船，所以剛才我與二哥商量決定，你作為小分隊的成員，由你去完成這項任務。”

“保證完成任務！”冷月一聽有重要的任務要交給自己，心里十分的激動。

“你藏好這張條子，”鄒二少爺從口袋里掏出紙條交到冷月手中說，“這是上級的絕密指令，你是不能打開來看的，趁現在沒有人注意白塔子這邊，你馬上從地道出去，先抄小路上金馬河河堤，沿河堤過劉家壕后到鄒家場，再過擦耳崖去雙流縣城，進城后去找幺妹的干爹黃八爺，你一說是鄒家的人他就會留下你的，到時我們的人會主動來找你要這份指令，對方的暗號是：‘你咋會到這里來？’你的回答是：‘溫江屋頭有人病了。’記住了？”

冷月把條子揣好，默念了三次暗號后，嚴肅地對鄒二少爺點了點頭。

幽蘭這時對鄒二少爺說：“二哥，現在都啥子時候了，她就是直接走攏雙流都是半夜了，半夜三更她人生地不熟的咋能找到我干爹？況且，她孤身一人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我陪她去，我路熟。”

“不行！”鄒二少爺馬起臉對幽蘭說，“她是去執行白塔子小分隊的任務，你又不是小分隊的人，湊哪門子熱鬧？”

“你以為你們是小分隊就有好不得了嗦？”幽蘭一聽不高興了，“我肚子頭現在就有個小小分隊，我就是半個小分隊員了，我偏要去。”

“大哥，你就讓她陪冷月去吧，”晉三風這時插上話對鄒二少爺說，“讓冷月一個人去的確是很危險，要是真的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的話，不但完不成任務，你會把腸子悔青的。”

鄒二少爺聽了晉三風的話后，假裝沉默了起來。

幽蘭一見，立即上來抓住鄒二少爺的手撒嬌地搖著說：“好二哥，你就答應讓我陪嫂子去吧，要是路上遇到麻煩的話，我會保護她的。”

“好了好了，我纏不贏你，”鄒二少爺見時機成熟了，卻仍然馬起臉對幽蘭說，“你給我聽好，要是你到了雙流之后整出些亂名堂影響冷月完不成任務的話，你回來看我不收拾你。”

幽蘭見二哥終于同意了，放開鄒二少爺的手過去挽著冷月的手，也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說：“請二哥放心，到了雙流我一切都聽嫂子的。”

簡單收拾好行李，鄒二少爺與晉三風便把幽蘭冷月送出了地道。

等地道門被鄒二少爺與晉三風關上后，冷月突然對幽蘭說：“我的心咋個直驚慌，像突然就有了種要失去啥子東西的感覺。”

幽蘭說了聲我也是后，兩人不知怎的淚水就涌出來了。

幽蘭把淚水一抹對冷月說：“嗨！不就是要跟那兩個臭男人分開兩天么，哪來的這么多馬尿水，你看我二哥才剛兇的，走我們的。”

然而，當幽蘭冷月按照鄒二少爺指的路線，沿金馬河堤走到離劉家壕兩里的大郞灘時，遇上了兩個要回灌縣老家的國軍逃兵，很久沒有沾過女人的兩個老兵油子，一見迎面來了兩個如此漂亮的女娃子，又見四下無人，立即就起了色心，左邊那個對右邊那個說：“上戰場是個死，要是遭逮回去了也是個死，干脆我們把這兩個女娃子按來弄了，這么巴造，弄了再遭機槍打死都劃得著。”

“要得！死都不怕了還怕弄嗦。”右邊那個立即贊同。

等幽蘭冷月與他們相對而過時，兩人突然轉身一人抱住一個便往地上按。冷月一下就被按在了地上，而幽蘭卻在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先猛的把頭往后一仰，用后腦擊在了對方的面部，再趁對方護痛松手之機，一肘又猛擊在了對方的胃部，對方是沒想到看似柔弱的幽蘭竟然會工夫的，“蹬蹬蹬”的倒退了三大步，但卻沒有倒下。

幽蘭迅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轉過身，見口鼻來血的對方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她不敢輕易把石頭扔出去，怕對方躲過后趁她空手撲上來，于是就那么與對方對峙著。

被逃兵按在身下的冷月，雖然一聲不哼地拼命掙扎著，但卻很快就被身上的男人用雙腿和一只手控制住，空出來的那只手開始發瘋一般撕扯她的褲子了。

幽蘭見冷月馬上就要吃大虧了，她一邊緊盯著前面的男人，一邊小心地往冷月那邊退去。拿刀的逃兵一下就明白幽蘭的意圖了，這家伙也是會兩刷子的，剛才吃虧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把幽蘭放在眼里。這時他握著匕首繞到臨河那邊，揮刀向幽蘭刺來，幽蘭只得躲避，想要去救冷月的目的失敗了。

“我這女娃子兇，”拿刀的逃兵對冷月身上的同伙說，“你干脆把她打昏，搞快點弄了來幫我把這女娃子按倒。”

就在按著冷月的逃兵覺得是個好主意，正想放開扯冷月褲子的手要去打擊冷月的頭部時，一條流線型的黑影從幽蘭與拿刀逃兵的中間一閃而過后，一躍就撲到了按著冷月的逃兵背上……“黑夜！”就在幽蘭脫口喊出這兩個字時，黑夜張開來的大口已猛地在逃兵脖子上合攏了，隨著一聲慘叫，逃兵的手徹底松開了。黑夜咬著逃兵用力擺了兩下頭，等聽見逃兵頸椎骨“咔嚓”一聲斷裂后才松開嘴轉過身。

黑夜的突然出現與幽蘭的吶喊，再加上同伙的慘叫，拿刀的逃兵在驚詫中本能地扭頭去看，這就讓幽蘭抓住了難得的機會，她用力把手中的石頭對準對方的頭砸去的同時，人也一閃撲了上去。石頭準確地打在了對方的耳門上，護痛的慘叫還未出口，已被撲上來的幽蘭用雙手握牢了拿刀的那只手腕，發力一扭一送，自己手中的匕首就插進了自己胸膛，這還不算，救了冷月的黑夜幾乎在同一時間撲了上來，在空中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并在幽蘭松手后把他撲倒在地上，那一口鋒利的牙齒仍然咬合著脖子不放。

“黑夜，放開他，”幽蘭對黑夜說，“他已經被你咬死了。”

黑夜這才松開口，向著金馬河仰頭發出了一聲野狼一般的嗥叫：“唔—喔——”

原來，當張表叔一聽到鄒老爺子被捆綁著押到南較場城樓上的消息后，就明白鄒家一定是惹上大麻煩了，于是趕緊把醬園坊的工人全部放了假，自己出來鎖了大門，心急如焚地跑去南較場看究竟。

黑夜被鎖在醬園坊里，開始它還乖乖守在大門的里面，但不久之后它就開始煩躁不安了，先是直立了身子去摳大門，幾次之后就明白過來門自己是打不開的了，于是一邊發出低沉的吼聲一邊圍著醬園坊的圍墻亂轉，等第三次經過晉三風曾經翻墻進來的地方時，它停止低吼，面對圍墻坐了下來，看著那高高的墻頭做了一會兒沉思狀，站起來轉過身，順著大缸子之間留出來的過道跑到正對大門處，然后轉過身對著圍墻，把身子往后一縮之后，飛快地仰著圍墻沖去，在離圍墻三尺五處一躍而起，但由于圍墻太高，只差那么半尺前爪沒能夠著墻頭，重重的摔下來之后，又來了第二第三次，但都失敗了。

重新在晉三風落地的地方坐下來，黑夜的嘴開始流血了。坐了一會兒，它又開始了煩燥的低吼，并在原地轉著圈，三圈之后，它的目光落在了蓋大缸子的尖頂蓋子上，于是停止了低吼，又那么做出沉思狀看了蓋子一會，站起來走到缸子邊，輕輕一躍張嘴咬住蓋子的邊沿一扯一退，又大又結實的蓋子便被扯了下來扣在了地上，再用嘴把蓋子拖到先前起跳失敗地方放下，又跑回到正對大門的地方，一縮身子使足渾身力氣向蓋子沖去，沖上蓋子后再奮力一躍，這次成功了，身子連墻頭都沒沾就出了圍墻，但卻落進了水溝里，迅速從溝里爬上來，旋風一般向白塔子鄒家的祖墳沖去。

黑夜到了鄒家祖墳，先在大墓碑前仔細的聞了幾下，再把頭仰起來蠕動著鼻子轉了一圈后，旋風一樣沿著幽蘭冷月走過的路向金馬河沖去了。

幽蘭等冷月換下被扯爛的褲子后，才抱著一身皮毛未干的黑夜不住聲地說：“我的好黑夜乖黑夜，你不但救了我和冷月，還救了兩個小小分隊。”

黑夜在主人的懷抱里用力地搖著尾巴，抬起嘴來一邊親呢地唔唔著，一邊用舌頭舔幽蘭的臉。

“我們快走吧，”冷月過來親熱地抱了抱黑夜對幽蘭說，“要是被人發現我們殺了人就走不脫了。”

“乖黑夜，你是跟我們走還是回去？”幽蘭捧著黑夜的頭問。

黑夜對幽蘭又親呢地唔了兩聲，好像知道主人要去哪里似的，竟然邁著歡快的步子朝雙流方向前頭走了。

地道中，晉三風問鄒二少爺：“你那條子上寫的什么？”

“埋銀子和藏槍的地點。”鄒二少爺說。

回到塔底，鄒二少爺把南較場的情況對鄭三青王毛牛講了之后說：“自從我決定把你們兩個拉進小分隊的那天起，我就曉得你們會跟大哥生死在一堆的，我不會攆你們走也不會讓你們逃跑的，我們就在這里等著陳三少來，用我們四條，不，加上我老把子的五條命來換一百條命。”

“五條命換一百條命，值！”王毛牛說。

鄭三青也點了點頭。

“不行，”晉三風說，“雖然我們參加革命，為的就是要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讓全中國的老百姓翻身得解放，現在用白塔子小分隊的四條命來換取溫江一百個人的性命，而且這一百人的心都是向著共產黨的，其中還有地下黨員，做出這樣的犧牲是崇高而偉大的。但大哥還有最后一個任務沒有完成，都死了誰去負責保護三渡水的渡船？進城的解放大軍靠什么向縱深挺進？所以我提議，讓大哥活著去負責完成這個任務。”

“我不同意你的提議，”鄒二少爺說，“要是陳三少來發現我不在了的話，他一定會把那一百人殺了的，到時你們三兄弟與我老把子不就白死了？”

“沒有你的命令，六弟是無法完成護船任務的，”晉三風說，“兵貴神速，要是渡船保不住被毀，我們部隊挺進河西的速度受阻的話，戰事一旦發生變化，損失就無法預料了，況且船上還有我們冒死搶回來的槍支彈藥，所以，我堅持我的提議。”

“那一百個人就不管了？難道你要讓我眼睜睜的看到他們因為我而送命嗎？我們在溫江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保護他們讓他們翻身解放過好日子嗎？人都死了還過啥子好日子？你說！”鄒二少爺的情緒一下激動了起來。

“大哥，”鄭三青這時對鄒二少爺說，“我們人也要保護，你負責的任務也一定要去完成。”

“都啥子時候了你還盡說這種廢話，”王毛牛不滿地沖鄭三青說，“一只手才五根指拇按得住六個跳蚤嗦？”

“四弟，你讓你三哥說下去。”晉三風阻止王毛牛說道。

“你說，你說。”王毛牛不太服氣地用肘頂了鄭三青一下。

“我是說，”鄭三青沒有理會王毛牛，“先讓陳三少曉得大哥在塔子里，然后再讓他認為大哥已死在塔子里了的話，我們保護人和保護渡船的目的就都能達到了。”

“我同意三弟的意見，”晉三風過去拍了拍鄭三青的肩對鄒二少爺說，“等陳三少帶人來了，你先跟他說上幾句話，然后就躲進祖墳里去，等他撤退后你再出去，搶在他的前頭去三渡水，我斷定他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地道的。”

“我是你們的老大，你們認為我會甩下自己的兄弟嗎？”鄒二少爺一拳打在木樓梯的扶手上。

“不錯，你是我們的老大，但你現在必須要弄清楚，”晉三風的火氣出來了，但被他努力壓了下去，“我告訴你，我們是共產黨解放軍白塔子小分隊，你是隊長，不是袍哥碼頭的老大，你必須去完成黨交給你任務，明白了嗎鄒隊長！”見鄒二少爺不開腔了，對鄭三青王毛牛說，“我們現在以白塔子小分隊的名義舉手表決，同意大哥活著離開去執行任務的請舉手。”說完自己先把手舉了起來。

鄭三青與王毛牛毫不遲疑地舉起了手。

“三比一，表決通過，請隊長下命令吧。”晉三風對鄒二少爺說。

鄒二少爺痛苦地閉上眼睛，將頭在樓梯扶手上碰擊了兩下后用幾乎是絕望的聲音說：“那就執行吧。”

陳三少是十分熟悉白塔子的地形與結構的，所以在自己進入廟門之前，他先命令讓手下把白塔子與鄒家老屋一起包圍起來，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鄒家老屋的大門居然是大開著的。讓兩個手下進去查了一下，手下出來報告說只有丟丟陪著素娥一人在堂屋的佛像前打坐誦經。陳三少是知道丟丟從不咬人的，于是就讓那兩個手下去把守進白塔子的后門。

等手下把鄒家老屋與白塔子包圍起來了，陳三少才帶著趙屁眼與十二個手下進了廟門，剛進門便有先進來的手下向他報告說，廟里的和尚都不見了，只有三劫住持一人在誦經堂打坐念經。

“連出家人都不守清規戒律了，竟敢在廟子中窩藏共匪，難怪我找不出他們來，”陳三少搖著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不是我不尊重佛祖，都是他不守法的徒子徒孫逼我的呵。”說完，讓手下在前做掩護，來到那三棵柏樹下，把自己完全隱藏了在一棵柏樹后面。

他之所以這么小心，是因為他清楚藏在白塔子里面的對手是怎么的角色。

“二少！”陳三少安排好每兩個手下用沖鋒槍對準塔子朝向這邊的一個洞孔后，背靠著柏樹喊道，“我真不明白，你那么聰明，咋就選了這個連手腳都打不伸長翅膀都飛不起走的地方來藏身呢？現在，你們四個每人說一句話，要是少了一個人的話，我就下令殺了那一百個人，這可是我跟你老把子的交換條件！”

這時鄒二少爺四人已在塔子的二層了，并通過洞孔看見已被包圍了。鄒二少爺聽了陳三少的話，背靠塔身強忍住悲痛說：“我聽見他老人家走時的笑聲了！”

“真是父子連心呵！”陳三少用感慨的聲音說。

晉三風在示意鄭三青王毛牛去三層后，沖著洞孔大聲說：“三少，感謝你的信任和栽培，是你幫我把要在溫江做的生意都做成了！”

聽了晉三風的話，陳三少真的不知該說什么了，干脆就把頭靠在樹干上不開腔了。

塔子第三層的洞孔是觀察陳三少他們位置的最佳角度，但由于塔身太厚，想要觀察仔細就必須得把頭探到洞孔暴露自己，這對塔子里的人來說是十二分不利的。

鄭三青王毛牛上到三層之后，并未先冒險去觀察，而是躲在洞孔的兩邊。鄭三青先開口說：“三少，你最好藏巴適點，有了太極地打獨獨火的那一槍，老子不是槍王是槍圣了。”

聽了鄭三青的話，王毛牛突然“嗤”的一聲笑了起來，沒等鄭三青問，他已大聲開腔了：“趙屁眼！我的好兄弟，你鐵定還沒有跟三少爺報告過，你們押送錢的事是你給我說的吧！”

陳三少身邊的趙屁眼一聽，立即神色緊張地去看陳三少，還沒等他開口解釋，臉上已重重地挨了陳三少一耳光了。把趙屁眼氣的，沖著塔子破口大罵起來：“王毛牛，你這個狗日的，你是我球的個朋友，看老子今天不炸死你雜種！”罵完，從腰間取下一個美式地瓜彈來，抽掉保險就照準塔子三層的洞孔投去，但卻只打在二層洞孔上去一點的塔身上，掉下來在塔腳下爆炸了。趙屁眼罵了自己一句后，又取下第二個，才發現還沒有經過陳三少的允許，于是不安地看著陳三少。

陳三少之所以沒有阻止趙屁眼，是他心里十分清楚：想要鄒二少爺他們放下武器乖乖的從塔子里出來讓他打死，簡直是在白日做夢。況且，他在來的路上不做出了決定：讓塔子里的四個人看不到天是怎么黑的。這時見趙屁眼不安地看著自己，便對他點了下頭。

趙屁眼得令后，把手上的地瓜彈照準二層的洞孔投了出去。

兩個地瓜彈是趙屁眼從張團長手下一個排長那里要來掛在身上顯揚玩的。

這次地瓜彈準確地從洞孔投進了塔內，落在地板上彈到后面的塔體上又被反彈回來，正好在離鄒二少爺兩尺地方不動了。

久經沙場的晉三風一見，飛身一躍猛地撲上去，用腳一踢地瓜彈的同時，將鄒二少爺按倒在地，自己背朝地瓜彈把鄒二少爺死死抵在墻腳。他身體比鄒二少爺高大，這下就完全把鄒二少爺遮擋了。

地瓜彈一聲巨響爆炸了。

鄭三青王毛牛聽見二層的爆炸聲，知道一定出事了，迅速下來時，鄒二少爺已坐在地上，懷里抱著晉三風。

王毛牛先撲上去，正要張嘴叫二哥，晉三風卻艱難地舉起一只手阻止說：“叫大哥，大聲叫，哭著叫。”嘴里就來血了。

王毛牛鄭三青立即就明白晉三風的意圖了，見二哥被炸成這了個樣子，真的就帶著哭腔同時大喊了一聲：“大哥——”然后跪在晉三風面前輕聲叫著二哥就淚如泉涌了。

塔子外傳來趙屁眼興奮的大叫：“炸死了！我把鄒二少炸死了！”

“二哥可能要先走一步了，”晉三風對鄭三青王毛牛微笑了一下，扭過頭看著鄒二少爺說，“報告鄒隊長，我終于完成最后一個任務了。”

“最后的任務？”鄒二少爺不解地問。

“司令員命令我必須保證你的安全，因為溫江最隱秘的地下組織離不開你。”晉三風咧嘴滿意地笑了笑說，“我做到了。”

鄒二少爺一聽，仰起頭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后，才低下頭來對晉三風說：“你知道嗎，他是你的大舅子。”

“司令員是我的大舅子！？”聽了鄒二少爺的話，晉三風先還沒有反應過來，等他反應過來后，居然開心地笑了起來，“嗬嗬，那我真是撿了你們鄒家的便宜了……不，是‘劃得著’，這是司令員教我說的第一句溫江話呵。”然后努力著離開鄒二少爺的懷抱嚴肅地說：“你已經死了，該走了，躲到我們鄒家的祖墳里去，等待時機出去完成你的任務。”見鄒二少爺不動，便對鄭三青王毛牛說，“我現在命令你們，把鄒隊長押進祖墳里去。”

“大哥，你走吧，算我和毛牛跪下來求你了。”鄭三青跪著對鄒二少爺說。

沒等王毛牛開口，鄒二少爺站起來，默默地看了三個兄弟一眼，什么話也沒說，下到塔子底層，揭開塔角的一塊木板，下了地道，進入祖墳后，關好暗門躺在地上，任由淚水放肆地流淌起來。

鄒二少爺一走，晉三風讓鄭三青王毛牛把他扶到洞孔下方，接過王毛牛遞來的手槍說：“我這一生有你們這樣的好兄弟，天值地值了。你們上樓去吧，二哥把守這個洞孔。”

“三兄弟今天能死在一起，值了。”鄭三青說了這話后，與王毛牛弓著腰踏上了樓梯。

等鄭三青王毛牛上到樓梯一半時，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的晉三風，吃力地伸出右手摳住洞孔的下口，想要站了起來，但卻失敗了。惱怒地罵了自己一句后，說了二百九十七天溫江話只在殺神面前講過一次東北話的晉三風，想起了在金馬河練槍時對鄒二少的承諾，突然放開喉嚨，用地道的黃土高坡腔調吼起了信天游——

天上（的）黃河，九十九道彎，

九十九個老梢公就把這船來搬；

心上（的）妹妹，九十九樣好，

九十九回生生死死哥在你眼前……

…………

 只吼出了前四句，晉三風感到一股神奇的力量立時就充滿了全身，猛地站起來的同時喊了聲：“還我白塔子小分隊隊長的命來！”將上半身暴露在洞孔右手一伸就是一槍，陳三少的一個手下應聲倒下。

    見目標膽敢出現在了洞孔，等候著的那兩支沖鋒槍響了，就有兩粒子彈打中了晉三風，一粒從額頭穿過，一粒從喉管穿過。晉三風上半身往前一撲，人就擔放在洞孔上了。

那震撼人心的歌子剛一出口，樓梯上的鄭三青與王毛牛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樣就邁不動步了，等槍聲響起回過神來，見晉三風已撲在洞孔上，兩人同時大喊了一聲二哥后，沖下樓梯，摟住晉三風的腿把他拖進了塔內。

晉三風已經死了，臉上卻帶著微笑。

鄭三青與王毛牛暴怒了，相互對視了一眼，沖上塔子的三層，對外面大喊一聲：“還我二哥的命來！”交替著從洞孔閃過，并利用那一閃之機向感覺中的目標射擊。

陳三少的手下雖然瞄不準目標，但也照著那洞孔開槍還擊。

一輪槍戰下來，陳三少的手下死了五個，其余的都知道鄭槍王的利害，趕緊躲在安全的地方去了。

鄭三青與王毛牛也受了輕傷。

等一切暫時靜下來了，陳三少看看天色后再看著白塔子，明白只要塔子里的鄭三青與王毛牛不死，自己的手下不但還有損傷，而且還會一直僵持下去，要是僵持到天黑下來了就更不好辦了。他決定必須盡快了結此事。

就在陳三少思考著怎樣才能盡快了結此事時，他那雙透過齊胸高圍墻的眼睛，在無意間就看到了碼放在鄒家老屋房檐下的劈柴，于是主意就有了。他對身邊的一個手下說：“你馬上騎車去城里給我弄一桶煤油來，越快越好。”

等那個手下弄了一大桶煤油轉來了，陳三少命令三個手下：“你們提了煤油從鄒家老屋后門進去，把煤油淋在柴花子上點燃朝二層的洞孔里頭甩，甩進去一塊賞二十塊銀元，哪個要是敢違抗命令，槍斃！”

重賞之下出勇夫，更何況不扔就要死。三手下得令去了。

由于鄒家老屋的后墻離白塔子近，鄭三青與王毛牛在三層太高，要俯身出洞孔才能看到下面，所以就不知道陳三少要放火引燃塔子內的木地板與樓梯把他們活活燒死在塔子里了。

然而，就在陳三少的一個手下點燃第一塊淋了煤油的劈柴要扔時，三劫扛著梯子出現在了臨大雄寶殿的那道圓門前，他念了聲阿彌陀佛后對陳三少說：“等等，等等，等老納入塔后施主再下令火燒不遲。”

陳三少是萬萬沒有想到三劫會有如此一舉的，于是喝住那個要扔柴花子的手下，對三劫說：“大師這是何苦呢，你雖然窩藏共匪，但我念你是出家之人，并無要毀廟殺你之意，你該等到圓寂成佛那一天的。”

三劫爽聲一笑說：“施主此言差矣，祖師爺有訓：地獄不空，我等怎敢成佛呵。”把梯子扛到塔子下搭好，爬上去進了二層洞孔后，掀了梯子對陳三少說：“施主請方便吧。”然后走到晉三風的尸體前盤腿坐了下來，看著晉三風微笑著的面容說，“既然有緣，那就看我們哪個能燒出舍利子來了。”

陳三少被三劫把心弄得徹底煩躁起來了，他連一丁點的時間也不愿再耽擱了，于是對扔柴花子的手下揮了下手。

當第一塊燃著的柴花子扔進塔子后，陳三少的那三個手下為多掙一次二十塊銀元瘋狂了，爭先恐后地把手中淋了煤油點燃的柴花子對準洞孔往塔子里扔，有扔偏了的就反彈回來，燃燒著滾到階檐腳下，就把堆著的劈柴引燃了。

當濃煙夾雜著濃濃的煤油味沖上三層時，鄭三青王毛牛這下知道陳三少的目的了，于是對視了一眼，王毛牛從洞孔一閃而過，雖然引來一陣亂槍，但卻皮毛未傷。

“我記下趙屁眼的位置了。”王毛牛對鄭三青說。

鄭三青笑了一下，也從洞孔一閃而過后，在槍聲中對王毛牛說：“我記下陳三少的位置了，但只有半個腦殼。”

“我們下輩子還做好兄弟。”王毛牛扔了手槍，從特制的皮帶上抽出一把飛刀對鄭三青說。

“下輩子還做大哥二哥的好兄弟。”鄭三青把手槍舉起來說。

“四弟先走了。”王毛牛說了這句后，后退了幾步，然后往前一沖一躍，出洞孔的同時大喊一聲：“趙屁眼！”手中的飛刀就出手了。

那趙屁眼是完全沒有想到王毛牛會飛出洞孔大喊自己名字的，于是本能地把頭一抬，剛意識到眼前有道寒光一閃，飛刀已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喉嚨。

一見有人從洞孔飛出來，幾支沖鋒槍就開了火，身中數彈的王毛牛就直直的落到了白塔子腳下。

就在趙屁眼捂住喉嚨倒地之時，鄭三青也像一只雄鷹一樣飛出了洞孔，卻沒有像王毛牛那樣大喊，出洞孔的同時手中的槍就響了。那陳三少是何等的機靈，當他看見鄭三青一閃就出現的身影后，迅速把那探出樹干的半個腦袋往里一縮，但從鄭三青槍里射出的子彈，還是打掉了他的半個耳朵。

鄭三青也和王毛牛一樣身中數彈掉了下來，就摔在王毛牛的尸體旁，他憑著最后的意識，側過身來把一只手搭在了王毛牛的胸脯上后死了。

也就是在鄭三青斷氣的時候，祖墳里的鄒二少爺聽見了一種奇怪但卻親切得令人向往的聲音從地道里傳來，讓他不由自主地去看通往地道的暗門，這一看就令他萬分的驚訝起來了，因為在他眼里，那道門竟然變成透明的了，出現在透明門里的，是一張白色而巨大的，看上去一點也不恐怖還瞇瞇笑著的蟒蛇的嘴臉。

“你是誰？”鄒二少爺滿心喜歡地問。

“祖先。”蟒蛇回答，居然與鄒老爺子最慈祥時的聲音一模一樣。

“那我又是誰？”

“祖先。”

“你從哪里來的？”

“火里。”

“那你要去哪里？”

“光里。”

“我是從哪里來的？”

“萬物。”

“那我該去哪里？”

“萬物。”

本來鄒二少爺還要問什么的，白色巨蟒用笑瞇瞇的嘴臉輕輕觸了透明的暗門一下后，仍然那么笑瞇瞇的退去了。鄒二少爺這才猛地來了一個激靈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他不相信自己做的是一個白日夢，因為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從未閉上過眼睛的，正當他想把剛才與蟒蛇的對話再回憶一遍時，人卻沉沉地睡過去了……

當陳三少確定白塔子小分隊已被自己徹底消滅了后，用手帕捂住受傷的耳朵，帶著手下撤離了白塔子。等他來到坍塌的城墻廢墟前時，還是忍不住轉身去回望了白塔子方向。

大毛毛雨停后，整個能目及的天空藍得象是倒置的海洋，已經下山了的殘陽，在西方天際燒出一片血紅，與鄒家老屋和從白塔子洞孔中伸出來舔著天空的熊熊烈火交相輝映。

陳三少心里不知怎的就生出了一種無比失落的感覺，于是轉過身上了城墻的廢墟。

就在陳三少跨過廢墟時，有在外面關注白塔子與鄒家老屋火光的溫江人，突然看見從白塔子第七層洞孔的火焰中，鉆出來一條白色的遍體燃燒著紅得透明烈焰的巨蟒，高高的沖上天空后，朝著溫江城的上空飛了過來。而與此同時，在文廟周圍關注鄒家老屋與白塔子火光的人，突然聽見從文廟頂上傳出一聲巨響，在驚恐中抬頭去看時，只見一條青色的巨蟒已破頂而出，等尾巴出了屋頂之后，渾身就燃燒起了透明純青的火焰……

沒有一個看見的人是相信自己眼睛看見的是真實的，所以都只是那么張大嘴瞪大眼睛失去了自我一般看著。

一白一青的兩條巨蟒在溫江城中央上空相遇后，先是頭朝上麻花一般纏繞在一起舞動旋轉，那紅色透明的烈焰與純青的火焰，隨著兩條巨蟒勾人魂魄的舞蹈，自由自在地滲透相融，把天地間最美麗浪漫的色彩，在如夢似幻般的炫目中展示到了極致。然后分開來嘴對嘴的把身子打直，再一條尾巴向北一條尾巴朝南組成一個彎彎的弧形……

等第一個人回過神來發出驚呼后，所有看見的人都發出驚呼，一時間整個溫江城就被卷進了驚呼的海洋聲中：“真龍出現了！飛龍在天了……”

而當陳三少在大海潮汐般的驚呼聲中抬頭去看時，天空上出現的，卻是一條七色斑斕的彩虹，那么清晰，那么低，像極了一座真正存在著的拱橋，就架在坍塌了的城墻缺口之上，與沒有坍塌的城墻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簡直可以從城墻上去通過的樣子…

素娥在得知鄒老爺子被抓之后，心里就有了某種感應，念了一通阿彌陀佛后，來到堂屋的佛像前打坐誦起了經來，并很快入了定，于是，外面紛紛擾擾的塵世就遠離她而去了。

丟丟仍然與往常一樣在素娥身邊打著坐，并不時地用吱唔聲提醒主人把經在什么地方誦錯了。當熊熊的大火上了房頂之后，丟丟從蒲團上站了起來，用嘴咬著素娥的衣服輕輕扯動了三下。

素娥在入定中對丟丟說：“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吧，我該去侍奉佛祖了。”

丟丟對素娥又吱唔三聲，從堂屋出來不緊不慢地走出大門，仰頭向天發出一聲哀傷的呻吟后，突然放開四條腿向南較場沖去，跑到城樓的廢墟旁時，先圍著轉了一圈，然后上到廢墟的最高處坐下來仰頭向天。它看見了整個彩虹形成的全過程，但在彩虹消失后卻做出無奈的樣子搖了三下頭后，鉆進廢墟銜出鄒老爺子跳樓時捏在手中的那個酒葫蘆，又回到廢墟的最高處，面朝城外的方向，趴下身子把葫蘆放在兩條前腿的中間，將下巴枕在葫蘆上后就不動一下了。

溫江人是有很多認識會打坐誦經的丟丟的，見天黑了它還是那么趴著枕著鄒老爺子的酒葫蘆一動不動，無論怎么呼喚連耳朵也不會動一下，甚至把老媽子找來也是如此，于是很多女人就傷心地哭了，她們拖著哭腔說：“這人還不如狗的呀。”

等陳三少回到東巷子，從留守的手下口中得知張團長的部隊已撤走并帶走了娟子一家人，那一百個犯人也被溫江人放了之后，立即就明白了幺爸在轎子里最后那習話的含意了：黨國已經放棄溫江了。

陳三少挑選了三個最貼心的手下，決定天黑后去執行幺爸交給自己的最后一個任務：燒毀三渡水渡船后去新津機場。

一切準備就緒后，坐在辦公室椅子等待天黑的陳三少一想到這一走可能將永遠回不了溫江時，眼里就涌出任無限哀傷的眼淚。

天黑盡后，當陳三少帶著三個手下用自行車搭著兩大桶煤油，來到三渡水的河堤上時，圓圓白白的月亮已升起來明晃晃地照在河床與滾滾東去的金馬河水面上了。

今年這個季節的金馬河，水要比往年大了許多，嘩嘩啦啦的水流聲與波浪拍岸聲一上河堤就清晰可聞。

但是，從祖墳出來的鄒二少爺卻比陳三少早到了一步，當他來到看守棚子，聽謝長青說負責守溫江城的張團長部隊已經從三渡水撤走后，立即對謝長青說：“看來，我們大部隊和平開進溫江的時間提前一天了，要是我估計不錯的話，陳三少今晚就要來毀掉渡船。”然后讓謝長青的兩個貼心兄弟留在棚子里做掩護，自己與謝長青往停泊在這邊的大渡船走去。

鄒二少爺與謝長青要把渡船撐到金馬河中間去，這樣無論誰想在晚上來毀掉渡船，都會望水興嘆無從下手了。

然而，當兩人還沒有走到渡船的時候，就聽見謝長青的一個兄弟大喝了一聲：“哪個？”然后是陳三少手下的聲音：“連我們陳大隊長都認不出來，爬到一邊吃屎去！”

謝長青的一個兄弟一聽，立即沖河里大聲喊：“老大！他們來了！”然后就傳來了對打的槍聲，一共開了六槍，謝長青的兩個兄弟與陳三少的兩個手下就在子彈穿過身體后，一命烏乎了。

鄒二少爺在槍聲中暗叫了一聲不好，與謝長青快速沖到水邊涉水爬上了渡船，但已經遲了，等謝長青剛把篙竿拿起來還來不及插下水時，陳三少已與他那個活著的手下追了過來，并在跑動中向兩人開槍射擊。陳三少手下用的是沖鋒槍，一串子彈掃射過來，剛丟下篙竿要去抽手槍的謝長青便被一粒子彈穿心而過，人在船舷邊往外一撲，“撲通”一聲連人帶槍掉進渡船下的淺水中了。

鄒二少爺用的是那把小手槍，因射程太近，當他抽出手槍趴在船上，對著經驗老道又受過訓練的陳三少與那個打死謝長青手下連開了三槍，卻只有一槍打在了陳三少的手臂上。

借著明亮的月光，當陳三少看清船上的人很像是鄒二少爺時，迅速就地一滾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他的手下一見也迅速躲到另一塊大石頭后面去了。

陳三少小心地探出頭來再次證實船上的人就是鄒二少爺后，突然就發出了一陣狂笑，笑過之后絕望地大聲說：“二少，炸不死燒不死的鄒二少爺，難道陳家桅桿硬是欠了你們鄒家十八輩子的債嗦，你這樣陰魂不散的來纏我，真是老天無眼不公呵！”

“真沒想到，你陳三少也有如此絕望的時候，”鄒二少爺也笑著說，“老天爺是長起眼睛的，你都還活起的，咋個會喊我先死呢？”

陳三少不說話了。鄒二少爺的話讓他冷靜了下來，當他思考著這次怎樣才能把炸不死燒不死的鄒二少爺一定要弄死的時候，就想到了鄒二少爺用的是小手槍上來了。那手槍只能裝五發子彈，剛才已打了三槍，還有兩發子彈，只要讓鄒二少爺把子彈打完，他與手下往船上一沖，鄒二少爺就是再有十條命也完了。于是，陳三少對離他不遠的手下命令道：“我們同時滾出去朝他開槍，他槍里只有兩發子彈了。”

鄒二少爺見陳三少沉默了，便努力去猜測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于是也很快就想到了自己手上握著這把小手槍上了，他清楚陳三少是精通各種手槍的，剛才那三槍他一定已猜出我用的是什么槍了，那他一定會冒險讓我再開上兩槍的，但我兩槍一定是打不死他們兩個人的，或許一個也打不死，到時我一定會死在他手上不說，上級要我保護渡船的任務就完不成了……就想起了把自己趕進祖墳的晉三風鄭三青王毛牛來：早知如此，還不如與他們死在一起來得壯烈些……

然而，就在鄒二少爺感到萬念俱灰時，大腦里就響起了晉三風在河灘上教完鄭三青如何用槍后，對他們三人說過的話來：“從今天起，你們必須要保證做到一件事，口袋里一定要隨時揣上一粒子彈，愛使啥子槍就揣啥子槍的子彈，這不是留給自己的，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留給對手的。”

等大腦里晉三風的話消失之后，鄒二少爺無聲地笑了，他從衣服口袋里摸出那粒一直隨身的子彈來，取下彈匣裝了進去。他心中已有了一個用命來做最后一搏的打算：引誘陳三少上鉤。

陳三少與手下開始行動了，他們滾出了大石頭的掩護，并在滾動中向船上開槍。

鄒二少爺本想用兩粒子彈把陳三少使沖鋒槍的手下消滅的，但在對方的滾動中只有一槍打掉了他的一塊頭皮，但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于是裝著子彈打完的樣子惱怒地罵一聲后，整個人從船上一躍而起。

陳三少對手下說了聲我來，也從地上一躍而起，對準鄒二少爺的后背就開了一槍。只見鄒二少爺“撲通”一聲硬梆梆的就倒在船上。

“想跳水逃跑，做夢，真是老天有眼呵。”陳三少得意地一笑后，這才感到受傷的手臂劇烈地疼痛起來，捂住傷處呻吟了一聲，對捂著頭也在呼痛的手下命令道：“去把那兩桶煤油提過來。”

等手下把那兩桶煤油提來后，陳三少才與手下涉水上了船。

放下煤油，陳三少的手下過去用腳把直挺挺仰躺在船板上的鄒二少爺蹬來趴著，但當他弓身想把鄒二少爺提起來扔進河里時，陳三少卻制止說：“等他在船上，我們把撐過河后，我要讓他跟這條船一起化為灰燼。”讓手下去把舵配合，自己拿起篙竿一下插進淺水下的石頭中，忍著手臂的疼痛一用力就把船頭往河心方向撐去。

陳三少的那一槍正中鄒二少爺的后背，險險的差那么一點就被打斷背脊骨了。他的死裝得很成功。他知道恨鄒家入骨的陳三少不會把自己拋進河里，是一定要讓自己與渡船被燒成灰燼才能解心頭之恨的。

陳三少果然就那么做了，而且在手忙腳亂中根本就沒去看過鄒二少爺一眼。

鄒二少爺等船撐到金馬河中間時，雙手握槍準準地把最后一粒子彈打進了陳三少手下的腦袋，然后靈豹一般從船板上一躍而起，向突然聽見槍聲丟了篙竿要抽槍的陳三少撲去。

就在陳三少把槍抽出來的同時，鄒二少爺已撲到他身上了，隨著一聲槍響，鄒二少爺抱著陳三少一起滾進了河里。

“撲通”一聲水響之后，就有晶瑩的水花濺上大渡船，激起的浪子把河面原本極有規律地明明暗暗的月光攪得一陣驚惶失措之后，很快又恢復了原來樣子。金馬河的中心，只有大渡船在波浪的拍擊下輕輕地搖晃著。

一只石鵝不知被下游的什么動靜驚飛，順著河心從大渡船上空飛過時，“哇——”啼叫了一聲，極似嬰兒的啼哭。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來準備迎接解放軍的溫江人覺得很不對勁了，能看見之處都是一溜一片的黑色，等反應過來時，才發現整個溫江城的房頂上，樹木上，城墻上，城墻坍塌后的廢墟上，全都站滿了烏鴉，天空中還有往溫江來聚集的。

烏鴉們都不叫，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等待著。也許，它們是聞到了朝溫江城開來的，背在解放軍身上糧食的味道。也許，他們盼望著能與其他地方一樣在溫江城有一場慘烈的激戰……它們在安靜中等待著一頓幻想中的飽餐。

但令人驚奇的是：竟然沒有一只烏鴉，敢棲在一動不動趴在城樓廢墟上的丟丟三尺之內。

上午九點，解放軍的大部隊抵達溫江南門，卻沒有立即進城，而是在原來城門洞的廢墟前停了下來。

當鄒大少爺出現在部隊的最前面時，廢墟上的丟丟突然抬起頭來，蠕動了一下鼻子之后，銜著鄒老爺子的酒葫蘆下了廢墟，邁開四平八穩的步子迎著鄒大少爺走了過去。

見一只狗沖著司令員過來了，鄒大少爺身邊的一個警衛員想要抽槍，卻被鄒大少爺舉手制止了，因為他已看見了狗嘴上那個他曾經無比熟悉的酒葫蘆。

丟丟走到鄒大少爺面前，把酒葫蘆往他的腳前一放，什么動作也沒有就轉回身，仍然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徑直去了白馬廟，從此與老尼師太過上了打坐誦經吃齋的生活。

鄒大少爺從地上拿起鄒老爺子生前珍愛的酒葫蘆，在揭下軍帽的那一瞬間，淚水蜂擁而出了。他已得知了父親跳樓，母親自焚，兄弟與愛將犧牲，幺妹幽蘭不知去向的消息。

鄒大少爺把軍帽遞給警衛員后，向著城樓的廢墟，雙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將鄒老爺子的酒葫蘆端端正正地立在身前，“嗵嗵嗵”地磕了三個響頭，再把跪著的身體轉向白塔子方向，又“嗵嗵嗵”磕了三個響頭后，抬起一條腿成單膝跪，用手解開左腳的鞋帶先脫下鞋再脫下襪子，去腰間的槍盒里抽出小手槍來上了堂，把左手的小指與左腳的小指重疊在了一起，

聰明的警衛員一看就明白司令員要干什么了，喊了聲司令員后想要上去阻止。鄒大少爺卻大吼了一聲：“滾開！”把槍口抵在左手小指的前一節上摳動了扳機。

子彈把鄒大少爺的左手小指與左腳小指的前一節打成了肉醬。

干了這事之后，鄒大少爺才站直起身體來，也不準趕上來的軍醫給他包扎，就那么赤著流血的左腳，用流著血的左手把鄒老爺子的酒葫蘆高高舉起，大喊了一聲：“進城！”

站在廢墟里面較場壩子中央的一個人，聽見司令員下達了進城命令，立即高喊了一聲：“鐵沖子！”

在等待中想要飽餐一頓的烏鴉們，被鐵炮沖天而起的三聲巨響驚起，“轟”的一聲全都飛了起來，在不絕于耳的“哇——哇——”啼叫聲中，整個溫江城陷入在了一片黑暗的陰影之中……等烏鴉們從空中消失了身影，初冬蛋黃樣溫暖的太陽，又照耀在了溫江的上空。

溫江城立即沸騰了起來,鑼鼓聲鞭炮聲口號聲歌聲直沖云霄——

…………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