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天體上，太陽鍍一層灰色。輕輕的是樹的搖曳，親親的是雞鳴犬狺。是誰在清風里挽唱，和一曲天地的悲鳴？
大毛毛雨就那么一直絲絲連連地下著，天空灰暗得分不出上下午來，加上柔軟并濕潤的風，讓整個溫江陷入一派凄風苦雨的景象之中，讓所有溫江人都有了一種心都要發霉了的感覺。
應縣長聽鄒二少爺說陳三少把鄒老爺子囚禁了起來，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的名堂，他先去找專員，說眼下的溫江正是需要鄒老爺子這樣人時候，要專員千萬不要相信陳三少的鬼話，解除對鄒老爺子的囚禁，并向專員保證要是以后查出鄒老爺子與搶糧食安有關的話，他用人頭來擔保。
專員雖然心知肚明，但他卻十分不滿應縣長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于是就拒絕了應縣長的要求：“我知道你們是干親家，關心是應該的，但我頂著專員的烏紗，做事就不能因情搶理，理先情后是我的職責所在。你的人頭值多少錢？讓他自由，要是真是他干的又讓他跑了，陳家桅桿一狀告到上面去，你讓我提著腦袋去交待呵？等陳三少把案子破了，真的與他無關的話，他也就自由了嘛。”
“要是他陳三少一輩子都破不了案，那鄒老爺子不就被囚禁到老死了？”應縣長有些火了。
“那你問陳三少去，他在負責。”專員說了這句話后，丟下應縣長辦其他事去了。
憋著一肚子氣的應縣長回到家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很清楚仗勢上面有人的陳家桅桿在溫江是什么事也敢干出來的，要是陳三少到時收買兩個替死鬼，一口咬定就是鄒老爺子干的，那鄒老爺子就死定了。于是憤怒地對老婆說：“不行，就是碰爛腦殼我也一定要想法把干親家救出來。”
“干親家給溫江做了那么多的事，這么好的人，他們咋就這樣子對他呢，”老婆無不同情地說，“現在溫江又不是你說了算，你想得出啥子辦法去救他？”
“我去上頭告他們，”應縣長說，“告他們整掉了慰問款不但不上報，還為了掩蓋自己的失職之罪，打著政府的旗號私自向老百姓征糧派款，有意激怒老百姓對黨國不滿。”
“你千萬做不得呵，”老婆一聽就被嚇著了，雙手抱著胸脯緊張地說，“這事一旦被查實，不僅要丟官還要掉腦殼，他們既然連政府的旗號都敢打，一定會狗急跳墻先殺了你的。”
“這天下總是要講王法的，”應縣長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說，“我就不信他們就一手遮天了！”然后叫老婆不要為他擔心上床去睡，自己伏案憤筆矢書寫起告狀信來了。
老婆為男人和整個家庭擔心得一夜都無法入睡，天一亮等應縣長拿著寫好的告狀信去找專員后，說了句這個家要完了就哭了起來。娟子聽見母親的哭聲出來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母親便把事情的經過給娟子說了，娟子聽后也感到大禍要臨頭了，但卻想不出任何辦法只能干著急，于是就跟著母親一起哭了起來。
母親見女兒一哭自己卻不哭了，她感到在這要緊時刻自己應該為這個家庭做點什么了，看著女兒想了一會兒后，決定馬上去找張團長，因為只有正規軍是不買地方政府的帳的。尋求張團長的保護是她惟一的選擇了。
張團長已經接到了明天黃昏率部隊撤離溫江的命令，這時正坐在辦公室胡思亂想地勾畫著娟子的美貌，見娟子媽來找他感到很是詫異，等娟子媽含淚對他講了事情的經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照你這么說，他們一定會對他下手的，都什么時候了，縣長大人還這么叫真。”
“他是根老牛筋，一根腸子通屁股的，”見張團長的判斷與自己一樣，娟子媽又“嚶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就曉得他這么做會連累我和娟子的，所以來求團長想想辦法，讓我們一家人渡過這一劫。”
張團長低頭想了一會兒，一個讓他激動不已的決定就有了，于是他對娟子媽說：“他們白天是不敢對縣長大人下手的，我看這樣吧，等縣長大人下午一回家，我就派人去保護你們，但我會對我的士兵下令禁止你們出門，到時我自有辦法讓你們一家安全脫險的，伯母你看怎么樣？”
娟子媽就差給張團長跪下叩頭謝恩了，哪里還有什么樣的想法，于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回家去了。
其實應縣長并不是獨腸子，他之所以拿著告狀信沒有先去成都而是先去找專員，為的就是不想惹大禍上身，他要讓專員在沉重的壓力之下不得不解除對鄒老爺子的囚禁。但要是專員仍要一意孤行的話，他決定拼死也要告上去了。
專員是沒有想到應縣長也知道他們底細的，看了告狀信后，滿臉堆笑地為應縣長泡上茶，讓他先等一會兒，派人去把陳三少找來，但派去的人回來說沒有找到陳三少。專員把告狀信收進抽屜對應縣長保證說：“你先去辦其他的事務，等三少回來我與他商量，但我向你保證，最遲不過明天早上，一定解除對鄒老爺子的囚禁。”
應縣長這才滿意地離開了專員公署。
陳三少回了陳家桅桿。離開東巷子前他告訴手下，除了鄒二少爺找他，不準對任何人說他去了哪里。他在心里認定鄒二少爺為了鄒老爺子今天一定會來找自己，他想讓陳家桅桿歷代死去的祖宗能在陰間看見，鄒二少爺是怎樣向他求情下矮樁的。然而等到下午也不見鄒二少爺的影子，不但感到自己很沒面子而且很失敗，只得恨恨的回到溫江，這才知道專員一直在找他，于是立即趕到專員公署。
專員一直在公署辦公室等他。
“你看該怎么處理吧？”專員等陳三少看過應縣長的告狀信問。
“遭他捏到軟腳桿了，要栽在他手頭是我們遲早的事，”陳三少把手中的告狀信捏成一團丟在地上說，“只要你點個頭，過兩天溫江就該有新縣長上任了。”
“好，”專員用手指叩著桌面說，“你去辦，就今晚，免得夜長夢多，其實你早該當溫江的縣長了。”
陳三少出了專員辦公室時在心里說：哼，要不到好久，你那把交椅也該我來坐坐了。
回到東巷子，陳三少讓趙屁眼安排兩個人，半夜去把縣長打了，要是驚動了娟子母女倆的話就一個也不留。
半夜時分，趙屁眼帶人去了，但不久就回來了，陳三少以為已經得手，誰知才從趙屁眼口中得知張團長已派兵把應縣長保護起來了。氣得他直在心里罵娟子這個小賤人把張團長的魂勾去了，但他卻不敢去惹張團長，只得在心里恨恨地說：我看你雜種有好能干，弄毛了老子就把他的房子炸了，喊你娃保護一堆骨頭去。
第二天中午，陳三少的手下帶回來了殺神在大邑被殺的消息。
這個消息讓陳三少一掃臉上霉氣，換了個人似的振奮萬分起來了，他讓趙屁眼把一直守在渡口監視的手下全部喊回了東巷子。
正如鄒二少爺與晉三風所料，在陳三少的詳細詢問下，守在三渡水的兩個手下就把先是晉三風鄭三青，后是鄒二少爺王毛牛相繼從三渡水去河西的事說了出來。
一算時間，全是殺神過河后發生的事，再加上文老三說的在太極地見過鄭三青的情況，這下，陳三少終于弄明白鄒二少爺為什么會置鄒老爺子的自由不顧了，理由只有一個：過河去與打前站摸底火的晉三風匯合終結殺神要完成的重大任務。
明白過來之后，“小分隊”三個字立即從陳三少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仰頭向天喊了聲天助陳家桅桿后，立即下令全城搜查追捕晉三風鄒二少爺鄭三青王毛牛，抓不到活人就要尸體。
趙屁眼一見陳三少下達了這樣的命令，就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了，本來想把自己告訴過王毛牛要押送錢事說出來的，但卻不敢，他在心里罵道：“狗日的王毛牛，你娃跟我假相好原來是要套老子的話，喜得好三少不曉得，老子鐵定要弄死你雜種。”
然而，在大毛毛雨中，陳三少的手下兵分幾路把溫江翻了個遍，不但沒有找到鄒二少爺他們一個人影子，甚至連幽蘭冷月也失蹤了。氣得他大罵手下是一群廢物之后，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重新梳理起自己的思路來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在醫院守護陳老太爺的陳幺妹來到東巷子，告訴陳三少說陳老太爺已只有進去的氣沒有出來的氣了。邊說就邊哭了起來。
陳三少因有要事要處理，便讓幺妹先回醫院守著陳老太爺，他晚上再到醫院看望。
等幺妹一離開，陳三少自不帶然的就想起了鄒老爺子來，因為陳老太爺的病就是因他而起的。而一想到鄒老爺子就立即想到那筆被搶的錢來了，一股按捺不住的怒火就沖到了頭發尖：“你這個霉不死的老雜種呵，原來你是拿你兒子搶來的錢來套我們陳家桅桿出錢呵！”
罵過之后，心里突然一動：既然他能用那筆搶來的錢，那一定就是與鄒二少爺穿一條褲子了，就一定知道鄒二少爺是共匪小分隊的人了，就一定知道小分隊現在的下落了，說不定還是他讓他們藏到什么地方的呢。
陳三少決定拿鄒老爺子開刀了。立即召集了幾個手下，親自帶隊出發去抓鄒老爺子，但走出東巷子時，卻放棄要親自去抓鄒老爺子的念頭，因為他想起了鄒老爺子在溫江人心目中的地位，要是自己親自去抓的話，豈不就成為溫江人心目中的罪人了。于是讓手下回去等候命令，自己找張團長去了。他要讓對鄒家心懷仇恨的張團長來背這個黑鍋與罵名，自己裝出只是公事公辦不得已而為之的樣子。
本來黃昏后就要撤出溫江的張團長是不想再插手地方上的事的，但一聽陳三少說鄒二少爺就是溫江共軍小分隊的頭子后，爽快地答應了陳三少的請求。他的目的很簡單：弄死鄒二少爺，讓娟子死心塌地地跟著自己。
張團長也十分的清楚鄒老爺子在溫江人心目的地位，為了穩當起見，他派了一個排的士兵，讓勤務連的連長親自帶隊去抓。
在下達出發命令之前，張團長問陳三少：“要不要把鄒家的人全部抓起來？”
“以那老家伙的臭德行，想要他開口供出兒子的下落，拿家屬做要挾是辦不到的。”陳三少想了一下說。
“既然他連親人的性命都不顧，自己的命也就置之度外了，”張團長不解了，“那你有什么辦法能撬開他的嘴？”
“他不顧親人與自己的命，但他卻要顧溫江上百個外人的命，”陳三少陰險地對張團長笑了一下，“我那里正好抓有一百多人，都是些對黨國不滿想要造反的，其中也有共匪的地下成員。”
“好，有一套，你娃夠狠，”張團長哈哈一笑，拍了拍陳三少的肩膀問，“把鄒老爺子送到哪里？”
“南較場的城門樓上。”陳三少這么說后，又對張團長說，“我還要有勞團長，到時再增加些兵力在南較場，以防圍觀的老百姓鬧事。”
“這沒問題，都是為黨國盡忠嘛。”張團長當即又答應了陳三少的要求。
當張團長手下的連長帶著一個排的人，來到“藍相
一見那么多當兵的來了，鄒老爺子便明白鄒二少爺他們已經暴露并藏到地道里去了，為了不讓鄒洪無辜送了性命，他大聲命令鄒洪滾到一邊去，誰知鄒洪這次卻不聽鄒老爺子的話了，對鄒老爺子說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那個連長是看不懂手語的，見一個啞巴在鄒老爺子前面嘰嘰哇哇的吵得他心煩，于是干脆就下令把鄒洪也一起捆了。
見能與鄒老爺子在一起了，鄒洪就不反抗了，背了雙手讓他們捆，這就讓鄒老爺子在無奈中長嘆了一聲。
等把五花大綁的鄒老爺子與鄒洪押出“藍相
羅花柴因受鄒家的照顧與恩惠太多，他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像鄒老爺子這么好的人也會被五花大綁押走的，覺得自己要是不上前去問個明白的話，不但街坊鄰居會戳他的背脊骨，以后也沒有臉去面對鄒老爺子。于是，他對小老婆說：“我必須要去弄個清楚明白，他們憑啥子要捆走老爺，要不我就白活幾十年了。”
“你瘋了，”小老婆趕緊抓住羅花柴的一只手說，“你沒有看到那些當兵的一個二個的都一臉殺氣嗦，你想去找死呀你。”
“你這個瓜婆娘，”羅花柴甩脫小老婆的手說，“我去問一下就會死人嗦！”從巷子邊上的人群中擠出來走到中間，面對押送鄒老爺子的隊伍站了下來。
其實有很多人也像羅花柴一樣想要上前去問個明白的，但沒人帶頭都不敢，現在見羅花柴站出來了，便也跟著來到巷子中間站到了羅花柴的左右身后。
那連長一見居然有人敢站出來擋住了去路，于是叫隊伍停下來，自己上來用手槍胡亂指點著大吼：“閃開閃開，我們在執行軍務，你們要干什么？”
“長官，我們只是想問一下，”羅花柴對連長說，“鄒老爺對我們溫江人那么好，你們為啥子要捆他走？”
羅花柴身旁與身后的人一聽都附和著大聲責問：“對，你們憑啥子捆人，今天要是不給我們說出個一二三來，就不準你們過去。”
“你們想造反了？”連長見這些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居然也敢說出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一下就火了，“你們真想知道的話，我就實話告訴你們，這老家伙是共產黨。”
羅花柴沒想到連長會說鄒老爺子是共產黨，覺得十分的可笑，于是真的就哈哈大笑了起來，忍住笑后才用嘲弄的口氣問連長：“你們就是會尿搞屎、屎搞尿，哪個龜兒子才相信你的鬼話，那我問你，鄒老爺愛老百姓就是共產黨，那不愛老百姓的就是國民黨了？”
人們一聽又開始起哄了：“對，愛老百姓的是共產黨，不愛老百姓的是國民黨！”喊完了才知道自己的嘴這下惹出大禍來了，立即就鴉雀無聲了。
鄒老爺子一見大事不好，于是大聲喊羅花柴與所有的人都趕快閃到邊上去，但已經晚了。連長暴跳如雷地對羅花柴狂喊了一聲：“你敢公開誣蔑黨國，就是娘希匹的共匪！”吼完，手中的槍響了，子彈穿過了羅花柴的心臟，在羅花柴轟然倒地的同時，他把沒拿槍的手舉向空中，四名端著沖鋒槍的士兵一下就沖到了他的前面，槍口對準了巷子中間的人群。
捆著的鄒老爺子一下沖到四個士兵的前面，對還沒有回過神來街坊鄰居破口大罵：“再不給老子滾開，我就日他的先人板板！”
人們這才默默地回到了巷子邊上。
連長這才把手從空中放下來，下令開路。
隊伍剛過，后面就傳來了羅花柴大小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喊與咒罵。
在哭喊與咒罵聲中，鄒老爺子的淚水無聲地涌出了眼眶。
時間已是下午四點，一直沒停過的大毛毛雨已濕透了南較場壩子的地表，人走在上面不但一腳一個坑，而且一不小心就會滑上一跤。
鄒老爺子要被押上南較場城樓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溫江城，除了行走不便的老人孩子，人們在奔走相告中奔山似的冒著大毛毛雨往南較場跑去。所以，在鄒老爺子與鄒洪被押上城樓的二樓時，南較場的大壩子里已聚集了很多人。
張團長派兵在城樓的兩邊架起了兩挺機槍，再指揮士兵持槍在臨城門洞的壩子里圍出一個大圓圈，把涌進壩子的老百姓擋在圈子之外。
所有的人都在疑惑中議論著鄒老爺子為什么會被抓起來，聲音如傍晚壓林的麻雀嘈雜成了一片。直到陳三少站在城樓的護欄邊傾身開始講話時才靜了下來。
陳三少振振有詞地大聲說：“各位溫江的父老鄉親，今天我把受人尊敬的鄒老爺子請上城樓，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的，但為了黨國的利益和溫江的安定，我職責所在又不得不這樣做，如果鄒老爺子能很好地配合的話，我向大家保證，決不會碰他一根汗毛的！”然后就把鄒二少爺是共匪暗藏在溫江最大的頭目，與共匪派到溫江來的人秘密組建了一支禍國殃民的小分隊，先搶了黨國的槍支，后搶了溫江人籌集的慰勞保家衛國前線將士的錢，再是暗殺了黨國的忠誠特工，而鄒老爺子就是這支小分隊最大的窩藏犯說了出來。
壩子里的人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立即掀起一片嘩然，就有趁著嘩然在私下里指責陳三少簡直是在無中生有的。
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是迫于無奈才這么做的，陳三少特意在城樓的二樓上安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等當兵的把鄒老爺子押上樓，立即上前親自為鄒老爺子松了綁，客客氣氣的把鄒老爺子請到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鄒洪仍被綁著，陳三少怕這個拳王弄出亂子來，所以讓張團長的兩個士兵一左一右挾持著他站在城樓的最里邊。張團長卻沒有上樓去，與兩個警衛員在城門洞下抽煙躲雨。陳三少也只是讓趙屁眼跟在身邊。
趁壩子里一片嘩然之機，陳三少問鄒老爺子：“你老人家坐在這城樓上感覺如何呵？”
鄒老爺子站起來，環視了整個溫江城的全景感嘆道：“我以前還真沒注意看過，巴適！要是雨過天晴的話就更巴適了。”
“要是你不把鄒二少他們藏身的地方說出來的話，”陳三少微笑著對鄒老爺子說，“你老人家就再沒的機會上城樓來看晴天的溫江全景了。”
“我曉得，”鄒老爺子坐下來說，“不是我不說，是兩只腳長在他們身上，我咋個曉得他們藏在哪里？”
“我就知道你是整死都不會說的。”陳三少并未生氣，說了這話后，對趙屁眼揮了一下手。
趙屁眼見陳三少下了命令，轉身走到城樓那邊，把頭伸出護欄對下面喊道“押十個進壩子！”
原來，陳三少的手下已把一百個以前抓起來的人，從監獄押到城門洞外的城墻下了，都是被反捆了雙手蒙著眼睛堵了嘴巴的。
等十個人被十個行刑隊員押到由張團長的士兵圍出來的空壩子中央后，陳三少又站到了護欄邊，大聲對壩子里說：“你們都看見了，這十個是帶頭暴動跟黨國政府作對，想把溫江弄得人心惶惶的危險分子，本來上頭已經批準就地正法了，但我與專員縣長考慮到都是鄉鄰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跟鄒二少他們罪大惡極的小分隊相比，罪行就是可殺可不殺了，就想給他們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但是鄒老爺子拒不說出他兒子與小分隊的下落，如果不能把小分隊消滅，這十個人又不死的話，一定會去投靠小分隊給溫江帶來更大的災難。所以，我現在決定執行上頭的命令，槍斃他們以除后患。我想這下大家心頭都明白了，要槍斃這十個可以不死的人，是鄒老爺子逼的，這不能怪我。”他本來以為下面的人聽了他的話，就會有人發話幫他指責鄒老爺子的，但他卻估計錯了，下面沒有一個開腔，都只是那么木訥著一張臉觀看著。于是，陳三少用手拍了下橫欄。
十個行刑隊員見陳三少下達了執行命令，便將那十個人推到城墻腳下站好，然后退到兩丈遠的地方，掏出槍來。
就在這個時候，陳三少突然看見圍觀的人讓出了一條路，一頂轎子出現在了人墻中間，等轎子被士兵攔下后，從轎子下來的竟然是陳幺妹說的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陳老太爺。
原來，當鄒老爺子被兒子抓到城樓逼供的消息傳到醫院時，已經半死不活的陳老太爺立即就精神一振，不但一挺身從病床上坐起來迅速下了床，而且根本不用陳幺妹扶，連鞋也不穿，哈哈大笑著顛著老屁股出了醫院，叫上一頂轎子就往南較場來了。
攔他的士兵一聽是陳三少的父親，便放他進了圈子。陳老太爺那年輕二十歲走路的樣子讓陳三少驚訝不已，當他擔心地要叫陳老太爺走慢點時，陳老太爺已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但沒等陳三少的手下跑攏來扶，已從地上爬了起來，拒絕了陳三少手下的攙扶，帶著一身的稀泥紅光滿面地往城樓上爬來。
陳老太爺上了二樓來到鄒老爺子身邊，全身心的得意讓他渾身都在顫抖，他指著鄒老爺子的鼻子說：“鄒老鬼，沒想到有落在我們陳家桅桿手板心頭的這一天吧？我看你還拿啥子來跟我兩個比？你們鄒家完了！”
鄒老爺子連看也沒看陳老太爺一眼，慢條斯理地說：“這有啥子好稀奇，有你們陳家桅桿，溫江的天哪有不被遮黑的道理？可我現時還好端端的坐在這兒，我擔心的倒是你陳老太爺，站穩身子千萬不要再摔跤子了，看你一身的稀泥巴，要是中風了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你死到臨頭了還敢咒我死，真是見湯的鴨子——嘴殼子硬，我呸——”真的就一泡口水吐在鄒老爺子的臉上。
鄒洪見居然有人膽敢吐老爺的口水，“嗷”的一聲怪叫，猛地掙脫兩個士兵，縱身朝陳老太爺撲去。
鄒老爺子沒有去制止鄒洪，而是閉上雙眼掏出手帕來揩臉上的口水。
從上樓后一直保護在陳老太爺身邊的趙屁眼，一見情況不妙，一下擋到陳老太爺的身前向鄒洪連開了三槍。
胸脯上中了三槍的鄒洪借著撲上來的慣性，一招“穿心腿”踢在趙屁眼的胸口上后，才倒在地上死去了。由于這一腳力量太大，踢得趙屁眼雙腳離地往后飛去，把身后的陳老太爺撞倒并重重的壓在了身下，一口鮮血從趙屁眼口中噴出來的同時，他身下的陳老太爺也在重壓之下把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
等兩個士兵上來把痛得快暈死過去的趙屁眼從陳老太爺身上拉開，陳三少才把父親從地上扶了起來，看時，陳老太爺已失去了先前的勁頭，抬著無力的手指著鄒老爺子，蠕動著滿是血的嘴對陳三少說：“把他給我弄死……”下面就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了。
陳三少趕忙從下面喊上來兩個手下，要他們立即把陳老太爺背回醫院去搶救。
這陳老太爺還真的就被鄒老爺子給咒著了，當天晚上要半夜的時候，他用只能轉動的眼睛示意陳幺妹送他回陳家桅桿，這陳幺妹還以為他要翻身，用雙手去一翻陳老太爺的身子，那陳老太爺就大睜著一雙極不甘心的眼睛“嗝兒”一聲斷了氣。而陳三少卻已沒有機會得知父親的死訊和盡孝送終了。
陳三少見鄒洪死了鄒老爺子連一點反應也沒有，于是長嘆了一聲對鄒老爺子說： “他可比你的親兒子還孝順呵，死了你居然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鄒老爺子揩干凈臉上的口水，睜開眼把手帕丟在地上說：“他遲早都要為我死的，這種死法不辱他拳王的名節。”
陳三少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捂著胸口呻吟的趙屁眼，在另一把椅子坐下來，看著鄒老爺子用手指戳著桌面說：“我曉得你老人家心頭在痛，但要是我現在就站到欄桿邊上去，把手那么一揮，城墻腳下的那十個人也會因為你而死的，哦，對了，不是十個，城門洞外還有九十個，每個人我都安了該殺的罪名和不該殺的理由，你要是一直不開口的話，我就一直殺下去，每次十個。要是一百個人因為你不愿說出你兒子與小分隊的下落都被殺了的話，你認為底下的溫江人會咋個看你？”
“最多在你下令殺第三批的時候，他們就會開始大聲求我指責我罵我了，”鄒老爺子沒有看陳三少，而是看著城樓外被絲連雨線朦朧了的溫江城說：“要是我一直不說的話，我就是溫江的千古罪人了，我家老二即使能活下去，也會因為我永遠在溫江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小侄就曉得你老人家是很明事理的。”聽了鄒老爺子的話，陳三少已清楚鄒老爺子的決定了，但卻不問，他要等對方主動告訴自己。
鄒老爺子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嘆了一口氣說：“說句心里話，在溫江，你娃與我家老二都很了不起，都清楚咋個能點中我的死穴，要是沒有兩家的世仇，要是你們能在一條路上一起做事的話，可能還沒有做不成的事情，但對溫江人來說可就禍福難料了，這樣最好，這樣最好呵。”鄒老爺子說到這里，把話題一轉，“我決定說了，但有兩個條件，都是你能辦到的，一，你抓來的那些人一個都不殺。”
“小侄從來都是說話算話的，”陳三少當即保證說，“要是我出爾反爾的，溫江這千古罪人的罵名不就落在我腦殼上了。”
“我要底下的人都聽見，就現在。”鄒老爺子閉上眼睛說。
“這個不成問題，”陳三少說，“要是我滿足了你的兩個條件，在你說的地方抓不到二少三娃鄭三青王毛牛四個人的話，哪怕是少了一個，我都會使機槍把那一百個人全剿了，還有你。”見鄒老爺子對他揮了揮手，便起身來到欄桿前，大聲對下面的人講了鄒老爺子的意思。
溫江人一聽鄒老爺子要以兒子的性命來保護其他人，在一片紛紛議論之后，有的女人就哭了起來。
“現在，說你老人家的第二個條件吧。”陳三少回到椅子上坐下看著鄒老爺子。
鄒老爺子這才睜開眼睛說：“你喊人到小南街幺妹燒菜館去把我的酒葫蘆拿來，裝上二兩最陳的好酒，再端一盤鹽水花生來，等我喝了酒吃兩顆花生給你說了他們藏在哪里之后，也該上路了。”
陳三少是萬萬沒有想到鄒老爺子要的是這樣一個條件，一下站起來說：“我是向下面眾人保證過的，只要你老人家說了，就決不會傷你一根汗毛的，你咋會有這種想法呢？但要是你喝了酒吃了花生不說就想讓我送你上路的話，那一百個人也活不了。”
“我曉得你會說話算話的，”鄒老爺子微微地笑了一下，“你說一個親手殺死自己兒子與他朋友的父親，還有資格活在這人世上看風景？”
陳三少終于明白鄒老爺子的意思了：他要自己殺死自己。
陳三少暗喜，心想這是你自己選擇要讓鄒家在溫江徹底完蛋的，可就怪不得我陳家桅桿了。于是決定滿足鄒老爺子最后的要求，叫已從地上爬起來的趙屁眼下樓去安排一個手下去拿酒葫蘆與花生。
鄒老爺子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因為他知道鄒二少爺已經得知了南較場的消息，并清楚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憑兒子的德行，是決不會不顧這里一百多人的性命自己逃跑的。他是在給幽蘭冷月爭取逃跑的時間，因為他有十二分把握：鄒二少爺與三娃是不會讓兩個已有鄒家骨肉的女人在白塔子等死的……到了這時候，鄒老爺子才突然想起，自己怎么就忘了向兒子問女婿的真名實姓了呢。
看來，我真是老糊涂了。鄒老爺子無限哀傷地在心里說。
不久，陳三少的手下把鄒老爺子那個裝著二兩酒的葫蘆與一盤鹽水煮花生送上了城樓。
然而，當鄒老爺子拔下酒葫蘆的塞子，把第一口酒灌進嘴里吞下肚的那一瞬間，耳朵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正當他以為是自己的耳朵突然聾了時，兩下云板的拍擊聲就那么清晰地傳進了耳朵，鄒老爺子立即就被自己給弄糊涂了：那兩聲云板是自己獨創的，是只有他與小青兩人過戲癮時用來起板的……就在鄒老爺子試圖想要回過神來，證實自己的手上是不是拿著云板時，連續的云板聲又響起來了，聽著那獨特而熟悉的，只有自己與小青單獨過戲癮時才如此拍擊的云板聲，鄒老爺子渾身一酥，他徹底相信就是自己在拍擊云板了……云板聲抑揚頓挫開合之處，小青在幫腔聲中開始唱了，那原本美的得讓人動容的聲音，穿過大毛毛雨傳到城樓卻是那樣凄慘，讓人肝腸寸斷。聲音像是從“藍相
…………
（幫腔）慘、慘、慘……
無情的天災，
人世的禍亂。
（幫腔）冤、冤、冤……
天有不測風云變，
無辜百姓遭劫難。
（幫腔）天無聲，地無言……
鳳溪河悲，
白塔子嘆，
訴的是腥風血雨洗家園。
（幫腔）天地哭，鬼神怨……
百年家業，半世風煙，
一壺濁酒，滿腹心言，
舉目家山夢已斷，
長夜無光血淚干。
（幫腔）罷、罷、罷……
乘鵬鶴歸去，
了斷紅塵凡念。
（幫腔）笑、笑、笑……
作一聲長嘯，
喚一片青天。
（幫腔）心未泯，長祈盼……
長祈盼，
那有道有理，
有情有義，
有恩有愛，
有詩有畫的清白人間。
…………
等小青在云板聲伴奏下唱完最后一句，鄒老爺子高喊了一聲：“好！”然后就熱淚盈眶了，當兩串眼淚滴到手中的酒葫蘆上時，他突然就有一種想要飛翔的強烈渴望，于是一仰脖子，一口氣干了葫蘆中的酒，再剝開一個花生，把三粒花生米丟進嘴里咬爛吞下去后，塞上葫蘆的塞子，捏著葫蘆站起來走到臨較場壩子的護欄邊，扭頭對陳三少說出了“白塔子”三個字后，身輕如燕地一縱出了欄桿，在空中盡量張開雙臂，他真的就找到了飛翔的快感，于是發出了一串連空氣與雨絲也為之抖動的大笑。
那笑聲在鄒老爺子落地之后，仍然在壩子里所有人的腦海中撞擊盤旋，在溫江城的每個角落撞擊盤旋……而就在鄒老爺子頭朝下撞擊在地面上的同時，溫江連續下了幾天的大毛毛雨突然停了。
陳三少沒有俯身去看鄒老爺子一眼，立即帶著趙屁眼下了城樓，在城門洞下對張團長說：“共匪的小分隊藏在白塔子里，望團座能派兵幫我去剿滅。”
張團長看了看天色說：“我不是不肯幫你，而是上峰有令，我的職責是死守溫江城，我的部隊馬上就要進城了，一進城我就有很多事務要處理。再說要剿滅區區幾個共匪能難住你陳三少么？這可是天大的功勞一件，你一個人去做了以后可就飛黃騰達了。”
陳三少見張團長不肯幫忙，在心里罵了一句，讓手下把看押在城門洞外的九十個人連同城墻腳下差點就被殺頭的十個人，押到壩子的空地上后，臉上堆著對張團長笑說：“那就有勞團座派人把這些犯人押回班房去，這點小忙……”不說了，看著張團長。
張團長立即哈哈一笑說：“這個沒問題，你快去辦你的事去吧。”
陳三少立即帶著三十多個手下，向白塔子趕去了。
陳三少剛離開南較場，張團長駐扎在文家場大部隊派出的先遣隊就到了。
這時已近黃昏了。
張團長見已到了做準備撤離溫江的時間了，于是叫過勤務連副連長命令道：“你立即到縣長大人家去，管他們愿不愿意，讓他們一家馬上收拾好必須的東西，強迫他們與部隊一起撤離。”
副連長有些不解地問：“你不是只要娟子做我們的嫂子嗎，怎么連縣長與夫人也要帶上？”
“廢話，”張團長說，“我是那種只要老婆不要老丈人老丈母的人嗎？要是只帶娟子走，她就不是你嫂子而是一具僵尸了，再說了，像我老丈人這樣的人，到哪里都是受老百姓歡迎的好官，這是為黨國立的大功一件你知不知道？”
等副連長領命走后，張團長讓勤務連長下令將南較場的士兵全部撤回團部待命。
連長也像副連長那樣不解地問：“你是不答應陳三少要把這些犯人押回班房的嗎，他們都是黨國的罪人，我看把他們全部打了算了。”
張團長白了連長一眼說：“你是瓜娃子嗦？聽他說，他都要死到臨頭了。上峰有令，部隊撤退時沿途不準招惹百姓。殺了他們？你沒看見只死了一個鄒老爺子這全壩子的人眼睛都發綠了，要是他們把土槍鍘刀鋤頭扁擔都拖出來，我們這點人經得住他們的整？人是陳三少抓的，我們就留給那個瓜娃子，管他怎么處理。”
張團長的士兵剛撤完，壩子里的人正商量著是不是要把陳三少抓的那一百人解了繩子讓他們各自逃命時，突然的就聽見一種奇怪又恐懼得讓人心頭發毛的撕裂聲，等人們反應過來聲音來自城樓時，那從南向北的兩百多丈看上去是那么厚重結實的城墻，被連續幾天大毛毛雨浸透發漲后，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連同城門洞上的城樓，“轟然”一聲坍塌下來，城樓的爛磚碎瓦加上粗重的木料，就把鄒老爺子的尸體埋了起來。
等驚呆了的人們回過神來之后，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放人！”人們便蜂擁上去，把那一百個人的繩子解了，并大聲叫他們趕快逃命。但那一百個人卻沒有一個立即逃命去的，而是不約而同地涌到城樓的廢墟前，流著淚水開始用雙手挖鄒老爺子的尸首。
人們一見，也紛紛加入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