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子刺向魚肚白的天光,若伸向空中的手,撥開時間和水,刺穿塵封死寂的幻象,滲透所有黑暗與光明的縫隙。誰在清風里挽唱,和一曲淺吟的蟲鳴?
幽蘭是知道二哥把晉三風藏在白塔子養傷的,但為了避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一直沒去看望過,只是在鄒二少爺來醬園坊時詢問一下傷勢。
今天已經是第九天了,當鄒二少爺帶了客戶到醬園坊提走貨后,幽蘭說進城有急事要辦,笑嘻嘻的讓二哥把錢交給冷月去入賬,然后就走了。
鄒二少爺雖然這九天中來過醬園坊好幾次,卻沒有與冷月正經的說上過幾句話,更沒有把自己要冷月加入白塔子小分隊的事去征求她的意見。他決定趁現在只有冷月一人在,與她好好的說說話,如果機會準許的話,便把要她加入小分隊的事告訴她。
感覺更為敏感的還是冷月,當她聽到幽蘭要二哥親自把錢交給自己入賬,在鄒二少爺進辦公室之前,不知怎的就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愿望:希望在沒有人看見的情況下與鄒二少爺單獨在一起呆上哪怕是那么一小會兒,于是就身不由己地進了幽蘭的寢室,坐在床沿上等待著。
鄒二少爺拿著錢進辦公室不見冷月,就那么十分自然地進了幽蘭的寢室,見坐在床沿上的冷月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便關心地問:“你是不是在想家了?”
這么平常又簡單的一句,卻在冷月心中喚起了萬般的柔情,使她甚至失去了抬頭來看著鄒二少爺的勇氣,但心里卻掙扎著那么想要鄒二少爺再次握住自己的手。在她內心深處的感覺中,她的手本來就該由鄒二少爺來握住的,只要一被握住,自己的心和整個人就屬于對方的了,就是要她去死也會義無反顧……冷月捏握著自己的雙手柔聲地說:“二少爺是要攆冷月走了嗎?你可是知道我是有家不能回的呀。”本想要故意裝出傷心的樣子,不知怎的一下就真的傷心了起來,抬起頭,透過涌入眼眶里的淚水朦朧地看著鄒二少爺。
鄒二少爺沒想到自己關心的一句話,竟然會使美麗的冷月傷心了起來,趕忙蹲下身去,握住了冷月的雙手說:“我哪里是要攆你走呀,難道幽蘭沒有跟你說,自你進了鄒家醬園坊的那天起,這里就是你的家了呀。”
聽鄒二少爺說出這番話來,冷月卻忍不住抽泣了起來:“可你們兩兄妹為啥子還要合起伙來欺負我呢?”
“我們哪里就欺負你了?你跟我說?!编u二少爺有些驚訝了。
鄒二少爺的話讓冷月的傷心變成了委屈,沒忍住淚水就涌流出來了,她一下撲進鄒二少爺的懷里,抱住鄒二少爺帶著哭腔說:“怎么不是欺負我了,幺妹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私下都喊我嫂子,可是我早就曉得你心頭有縣長的千金娟子了,這不是欺負我是啥子?”
“這個死女子,等她回來看我咋個收拾她?!编u二少爺沒敢去回抱冷月,只是用一只手拍著冷月的后背安慰。
“你兇你幺妹算啥子本事,我是問你心頭是不是已有娟子了?要是有了的話,就是在欺負我。”冷月有些不依不饒了。
鄒二少爺連想也沒想就脫口說:“我心里要是有她的話,早就和她定親了,她是我老把子的干女兒,我只把當做妹妹對待的?!边@話一口出,他才發現自從冷月在溫泉邊第一次把手交給自己握住之后,冷月的整個人就已經占據在他心中了。他用雙手輕輕把擁抱著自己的冷月撐開來,用手擦去冷月臉上的淚水,再將她臉頰兩邊的秀發攏到耳后,然后捧著冷月的臉,深情地看著冷月的淚眼。
冷月害羞了,把鄒二少爺的手從臉上拿下來,再將一雙纖細的小手交到鄒二少爺的手中,嫣然一笑說:“看把你急的,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你跟幽蘭對我那么好,怎么會欺負我呢。”
鄒二少爺正要說什么,幽蘭因走時忘了帶錢轉回來了,見辦公室里沒人,一猜便知道二哥與冷月在自己的寢室里了,這個沒經歷過男女之事的丫頭,一邊往寢室里走一邊大聲問:“二哥,冷月,你們在我的寢室頭做啥子?”
聽見幽蘭的喊聲,兩人趕緊放開手。
幽蘭進來見了冷月臉上的淚痕之后,用責怪的口氣問鄒二少爺:“老實給幺妹交待,你是不是欺負我嫂……她了?”
鄒二少爺忙說:“我做啥子要欺負她,是她說想家了。”
幽蘭便關心地詢問冷月,冷月先是搖了搖頭,后又點了點頭,再后就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又哭又笑的,真的搞不懂你,要是真的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嘛?!闭f到這里,才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轉向二哥說,“你以為我啥子都不懂,一定是你這個壞二哥欺負她了,”卻又立即把這事丟到了爪洼國去了似的,那么隨意地問,“那個七條命的東西傷好了沒有?”
“他的比狗命還要大呢,傷已經全好了,真是弄不醒豁他咋會好得這么快,連伍醫生都覺得奇怪?!编u二少爺這么說著,突然緊盯住幽蘭的眼睛問,“你二哥還有更奇怪的呢,你那么關心他,這么多天了咋不去白塔子看他?”
“我關心他?”幽蘭指著自己的鼻子突然笑了起來,等收了笑才說,“你要搞清楚,他的命是我救的,我關心的是只要他沒有死就算是對得起我了?!庇滞蝗幌肫鹗裁磥砹耍笞∴u二少爺的一只手說,“二哥,你說怪不怪,平時你總是在我面前提大哥這樣那樣的,可惜我沒有見到過,但這幾天我心里頭總是有一種感覺,覺得那個七條命像是大哥投胎轉的世,因為你說的大哥的樣子和性格在我心里就是像他那個樣子,肯定是的,要不怎么連黑夜都不咬他呢?!?span lang="EN-US">
幽蘭的話立時就讓鄒二少爺感到十分的茫然了起來,因為自從晉三風進了白塔子老屋之后,母親不但認定是大哥回來了,而且還說滿院子都是大哥的氣息,現在連從未見過大哥面的幽蘭也說出了這樣的話來,難道這世上真有如此的巧合么?雖然鄒二少爺十分的清楚晉三風與大哥無論是樣子和性格都是完全不相同的……
幽蘭見二哥突然木呆呆的不說話了,又搖了搖他的手問:“都說你從小就是大哥肚皮頭的蛔蟲,你說他是不是像大哥呀?”見鄒二少爺仍是那么茫然著不回答自己,便嘆了一口氣,“你不說那一定就像了,反正我心里是把他當成大哥看待了?!?span lang="EN-US">
鄒二少爺這才了回過神,想起警告晉三風的話來了,于是對幽蘭說:“大哥死的時候他都多大歲數了,投個腳的胎呵,但話又說回來,經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他很像大哥了,你以后就當他是大哥好了,免得你野野的打他的主意?!?span lang="EN-US">
“我打他啥子主意?你這個壞二哥,看我不掐死你。”真的下力在鄒二少爺的手臂上掐了一下,并在鄒二少爺護痛的哎喲中得意地笑了說,“哪有幺妹打大哥主意的,我救了他的命,喊他給我當奴仆還差不多!”不再理二哥了,對冷月說,“他的命是我們兩個給他撿回來的,本來他傷好后該來這里嗑頭感謝我們的,但是算了,哪個喊他背時鬼長得像我們的大哥呢,明天我們去一趟白塔子,我有些想大娘了,也順便看看他?!?span lang="EN-US">
冷月沒有立即答應幽蘭,而是用柔情的目光看著鄒二少爺。幽蘭一見后說:“你看他做啥子,我們想去就去,不關他的事?!比缓髤s怪怪地笑了,“喜的好你還沒有過門呢,像你這個樣子,要是過了門,不就連屙泡尿也要經過他同意了?”
冷月一聽,假裝生氣地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看你再敢打胡亂說!”只是說說而已,手上連一點動作也沒有假做一下。
鄒二少爺對幽蘭說:“七條命這兩天要談生意上的事,你們后天中午再到白塔子看大娘和他吧,就當是為他的傷好了慶祝一下。大娘真的是有些想你了,去時記到帶上你發明的最拿手的菜,但千萬不要帶有葷腥的,不然被大娘趕出來可別怪我,多帶些,你鄭二哥王三哥到時候也要在白塔子吃飯的?!?span lang="EN-US">
幽蘭和冷月高興地同意了。
離開醬園坊,鄒二少爺看看已近中午,就徑直去東巷子找陳三少去了。
這幾天溫江出人意料的平靜反倒使陳三少有些坐立不安了,他甚至有些懷疑共匪和軍統都派了人來的消息是不是個煙霧彈,不然就是這兩個人在來的路上死于非命了,或者這兩個人到溫江后根本就沒有進城,而是在哪個不引人注意的小鎮躲藏起來了,于是讓手下去各個場鎮進行了明察暗訪,仍是一無所獲后,這下才讓他有些清醒過來:這幾天溫江的平靜,其實是隱藏著即將來臨的洶涌暗流,那兩個人說不定就在溫江城里,正在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已展開了行動,并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種想法雖然還未被陳三少判定為事實,但卻覺得有一種無形的緊迫感在包裹自己,而且越來越緊,甚至還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只要稍有不慎,某個角落或陰影處就會突然飛來一粒子彈擊穿自己腦袋的恐懼。
這種恐懼讓陳三少覺得很是窩囊,自己在溫江呼風喚雨,怎么甘心讓兩個看不見摸不著鬼影子弄得提心吊膽呢。既然譚瘸子已死,自己干嗎還要按照幺爸的密令行事呢?于是把手下全都召集到東巷子,命令他們再把整個溫江城翻一遍,連雞罩狗窩都不準漏掉,一遇稍有疑點的外地人便抓回來嚴刑拷問。
鄒二少爺走進東巷子前兩分鐘,陳三少的手下才得了命令離去。
鄒二少爺走進辦公室時,陳三少正雙手垂落在椅子兩邊,閉著眼把頭懸擱在椅靠上,看上去是那樣的頹廢。
見陳三少明明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了,卻不睜開眼睛,鄒二少爺一抬屁股坐在桌子上,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說:“我說三少,昨晚又熬通夜了嗦,都快中午了還沒有回過神來?”
陳三少一聽是鄒二少爺的聲音,睜開眼睛坐直身子說:“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東巷子有老虎要吃你嗦,也不來關心我把小四哥送回去挨了一頓臭罵的事,現在一定是有事了,才想起來找我是不是?”
“哪個不曉得你陳三少爺滿腦殼都是孫子兵法,單憑能想得出只挨了一頓臭罵的辦法就比我高明多了,”鄒二少爺仍然那么輕輕敲著桌子說,“你挨一頓臭罵就脫手了,可小四哥還差起我一大筆錢呢,這下他一甩手走了,我找誰要去?”
“真沒想到呵,你鄒二少居然是個金鋼頭做的錢鉆子,”陳三少聽后一臉驚訝地看著鄒二少爺,“人家人都死硬了你還在心痛那點錢,平時還哥們哥們的喊得那么親熱?!?span lang="EN-US">
鄒二少爺嘆了一口氣說:“你以為他死了我就不心痛么?但橋歸橋路歸路,我是先想起他才想起錢來的,說明我還是義氣為先是不是?!?span lang="EN-US">
陳三少也跟著嘆了一氣,卻突然換了話題問:“你說,要是你是外地人,到了這溫江城里又不想被人找到的話,你會藏在哪里?”
鄒二少爺想也沒想便回答:“當然是藏在想找我的人找不到的地方了,你們要找哪個,說不定我哪天就給你碰到了?”
“等于沒有說,”陳三少又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要找的人在這小小的溫江城是插翅難飛的,還要你去碰?我也只是隨口問問罷了。找我有好大的事,說出來看值不值得起一頓飯錢?千萬不要再是喊我干白幫忙的小事了。”
“一頓飯錢算個屁呀,”鄒二少爺說,“人家還給你預備了感謝費的?!?span lang="EN-US">
“人家?”陳三少看著鄒二少爺,有些莫名其妙地問,“原來不是你的事,是哪個?”
“當然不是我的事了,”看著陳三少莫名其妙的樣子,鄒二少爺笑了笑,“那該是你的事。三娃把那邊的事擺平回溫江了,你該不會把給人家拍心口應承的那個事都忘了吧?”
“你鄒二少聽說過我應承了的事有不兌現的嗎?”陳三少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區區那點事,他走了后的第三天就弄巴適了,我今天還在想他怎么還沒有回來呢,正想下午找你問一下,是不是他改變主意又不想回溫江做生意了,要是那樣的話,我就把那鋪子打給別人了。”
“我想你也該早整巴適了,”鄒二少爺說,“他今天上午才轉來,現在白塔子看望我媽,喊我先來打聽一下,如果那事有變故的話,他就只好做另外的生意了?!?span lang="EN-US">
“看他娃小氣的,要看扁我嗦?”陳三少把手一揮說,“既然是兒時的耍伴,你回去給三娃說,我那份感謝費就免了,但吳局長那兒免不到,還要多拿些,不要小家把式的讓我夾在中間為難,以后他自己也不好辦事?!?span lang="EN-US">
“有我在,你一百個放心,”鄒二少爺說,“其他客套話我就不說了,今晚黑讓他出點血,你去把你姐夫和吳局長約好,由你選個安逸的地方,你看有沒有問題?”
“有啥子問題?”陳三少從椅子上站起來,“既然要請我姐夫,那就喊三娃把原本要給我的那份給我姐夫吧,以后要是出了啥子麻煩事,我姐夫知道去擺平,免得我去跑?!?span lang="EN-US">
“這可是三娃做夢也想的大好事,都依你說的做?!编u二少爺下了桌子。
見鄒二少爺要閃人,陳三少用怪眉怪眼的眼神看著鄒二少爺說:“一事了一事,這頓可是三娃請的,你可別麻麻扎扎的就混過去了,你欠我的那頓保密飯咋個辦,昨天上午你的干妹子還問咋個好幾天沒見到你的影子呢,都是我幫你圓謊扯過去了的哈?!?span lang="EN-US">
“我請,我請,哪個喊我的軟腳桿拿給你踩到了呢,”鄒二少爺哈哈一笑,“那就今天中午吧,這叫現眼現報,但只有一頓哈?!?span lang="EN-US">
“你是叮狗蟲變的嗦,”陳三少也哈哈一笑,“中午吃了晚上還吃得下?我可不想給三娃節約,改天吧,反正你是跑不脫的。”
“那就一言為定了?!编u二少爺說了這句話,轉身往外走。
陳三少卻沖著他的后背說:“二少,你可別怪我沒有提醒過你,你最好這兩天抽時間去趟娟子家,昨天下午我去縣府,縣長對你跟娟子的事拖泥帶水早就做臉做色的了。”
“曉得。”鄒二少爺身也沒轉,抬手揮了揮后消失在了辦公室的門外。
鄒二少爺直接回到了白塔子。
早上起來的時候,鄒二少爺知道母親吃過午飯要打掃晉三風住的那間屋子了,去醬園坊之前讓王毛牛去買了一些素娥喜歡吃的東西送到白塔子交給晉三風。他對王毛牛說:“你跟二哥說,如果我到中午要吃飯時還沒有回去的話,讓他趁我媽去廟子上拿齋飯時,自己提了東西在客廳里等我媽回來,他曉得該咋個說。”
回到白塔子老屋,素娥去廟里拿飯還沒有回來,晉三風已按照他的安排在客廳里坐著了。
鄒二少爺正要給晉三風說事情已經擺平,素娥提著齋飯回來了,路過客廳時見兒子與一個陌生的男人呆在一起,便停下來有些不高興地看著鄒二少爺,因為兒子以前帶陌生人來老屋,都只是呆在他的書房或寢室里。
鄒二少爺連忙拉了晉三風從客廳里出來,做出很興奮的樣子指著晉三風問素娥:“媽,你還認得到他不?”
素娥見兒子這個樣子,只得堆上笑臉認真地打量了晉三風一會兒后,搖了搖頭。
“他是三娃呀,媽!”
“哪個三娃?”
“就是在江安河頭救過我一命的那個三娃呀?!?span lang="EN-US">
“我想起來了!”素娥趕緊放下籃子一拍自己的腦袋,伸手抓住晉三風的雙手激動地說,“你看大娘這記性,都長這么大了,要不是你救了我們家老二,我可就連一個兒子都淘不起來了喲?!边@么一說就又想起了大兒子,放開晉三風的手,眼淚就忍不住涌了出來。
“看大娘說到哪兒去了,是二少爺命大才是真的,”晉三風說,“我是回溫江來做點小生意,專門來找二少爺幫忙的,”把鄒二少爺讓王毛牛買的東西從客廳里提出來,雙手捧到素娥的面前,“這是孝敬大娘的,不曉得大娘喜歡不?”
素娥抹了一把眼淚,見晉三風手上全是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幽幽的嘆了一長口氣說:“要是曉得你回溫江了,大娘該買了東西來感謝你才合理的。好!好!回來了就好,你想做啥子生意盡管開口跟老二說就是了,千萬別說啥子幫忙不幫忙的,這點滴之恩是當要涌泉相報的,何況你是我們鄒家的大恩人?!鞭D臉對鄒二少爺說,“要是三娃做生意有啥子難處,你要全力幫他,我們鄒家啥子都不缺,缺的就是報答恩人的機會,聽到了沒有?”
“就是你不說,我也曉得該咋個辦的,”鄒二少爺見狀,立即對母親說,“要是媽你準許的話,在三娃的生意沒有落實好之前,就讓他住在白塔子這邊好不?”
“有啥子準不準許的,看你把老娘說的,”素娥高興得一臉都是真心的笑,“別說三娃才住幾天,就是長期住在這里媽都喜歡,這樓上樓下的那么多房間,由他挑選。”
“謝謝大娘?!睍x三風對素娥深深地鞠了一躬。
素娥見晉三風給自己行禮,趕緊扶直晉三風彎下去的身子說:“該大娘給你行大禮才對呵,我的乖娃兒喲?!?span lang="EN-US">
鄒二少爺也不失時機地對素娥說:“既然媽同意了,就讓三娃住大哥頂上那間客房吧。”
“要的,要的,”素娥連聲說,“我這就去給三娃打掃?!?span lang="EN-US">
“看媽高興的,”鄒二少爺說,“等吃了午飯我給他打掃,他救了我一命,該我給他打掃房間才對?!?span lang="EN-US">
鄒二少爺話剛說完,素娥突然把鼻孔盡量地張了開來,仔細而用力地呼吸了幾下后,竟把鼻子湊到晉三風身體前聞了起來。之后,拉了鄒二少爺的手很是激動地說:“你來聞聞,來聞聞這個味道?!?span lang="EN-US">
鄒二少爺聞了聞后抬起一張茫然的臉看著母親。
“這是你大哥的味道呀瓜兒子,”素娥仍然是那么的激動,“就是這個味道,就是我給你說的到處都是的那種味道,你大哥的味道。你不信,媽開始也不信,現在你信了吧,原來是你大哥在沒死時就把魂附在三娃身上了,要不怎么就偏偏是他救了你的命?真是菩薩保佑呵!我現在明白過來了,你大哥的味道提前到了鄒家老屋,那是你大哥要告訴老娘,他附著靈魂的救命恩人要來了,三娃真是跟鄒家有緣呵……”
聽了素娥的話,晉三風的心猛地一暖,眼眶也隨之一熱,淚水就涌進了眼窩:抗戰快勝利時,因執行任務要路過老家,領導批準他回去看看母親。讓晉三風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母親竟然站在家門口等著他。等晉三風含淚叫了一聲娘后,母親緊緊抓住他的雙手,生怕稍一松手兒子便會飛了化了似的……“娘,這么冷的天,這么大的風,你怎么一個人站在門口呢?”晉三風問。母親沒有回答兒子的話,而是仰起臉來,把鼻孔盡量地張了開,用力地對著他身體呼吸了兩大口氣后,淚花和笑容就交織成一團了:“今天一大早家里就滿是你的氣味了,娘就知道一定是你要回來了……”
想到此,晉三風不由自主地對素娥說:“大娘,你就當我是你的親兒子吧。”
“好,好!” 素娥一聽,高興得念起一連串的阿彌陀佛來。
鄒二少爺見素娥又來了,便對她說:“媽,我們還沒有吃飯呢,肚皮都餓來挨到背脊骨了。”
“你看把媽都高興糊涂了,”聽了兒子的話,素娥這才收起念佛聲說,“那你們進城去吃吧,屋里只有齋飯?!?span lang="EN-US">
鄒二少爺趕忙給晉三風丟了個眼色。
晉三風立即就心領神會地對素娥說,“我也是信佛的,我們就在家陪大娘吃齋飯吧。”
“好,好,”素娥一聽更是高興得不行,“那你們在客廳里等到,我再去拿兩個人的齋飯回來?!碧崃嘶@子去飯廳拿出自己的齋飯擺在桌子上,又去廟里打齋飯去了。
等素娥一走,鄒二少爺看著雙眼含淚的晉三風說:“你可以,真不曉得我們鄒家人上輩子欠了你哪樣?!?span lang="EN-US">
晉三風卻什么也沒說。
吃過午飯,鄒二少爺和晉三風再次阻止了素娥上樓去打掃房間,兩人假裝拿了打掃的工具上了閣樓。
進了房間,鄒二少爺給晉三風說了做糧食生意的事情已經搞定,晚上要去陪人吃飯送禮的事。
“要是你老漢曉得了自己的兒子拿了鄒家的錢去送人,是要做推翻國民黨的事,不把嘴氣歪才怪。”晉三風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鄒二少爺卻懶得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還要進城一趟有事要辦,下午回來接你。”
這下晉三風不依了:“我說老大,小分隊都成立了,你要去辦啥子事也總該給我說一聲吧,這可是組織紀律性問題?!?span lang="EN-US">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鄒二少爺突然就想沖人發火了,而且有那種不管對象是誰的感覺,但說了這話后立即反應過來自己有些過火了,于是把語氣緩和下來對晉三風說:“這是跟小分隊任務無關的事,我要去娟子家一趟,當面把與娟子的事做個了斷?!?span lang="EN-US">
“你不能去干這事,”晉三風一聽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抓住鄒二少爺的一只手嚴肅的說,“你先坐下來冷靜冷靜,聽我把話說完后,如果你覺得聽不進去,就去做,我再擋也是擋不到的?!?span lang="EN-US">
“我這是私事,你有啥子權力干涉?”鄒二少爺見晉三風如此嚴肅地跟自己說話,心里雖然極不滿意,但還是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看晉三風到底要說出怎樣的話來。
其實,晉三風在抓住鄒二少爺那只手的時候,并沒有多大的把握是否能把他留下來,現在見鄒二少爺坐回了椅子上,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認為鄒二少爺在以后的合作中,一定是個很好的搭檔,因為不管他心里有多煩,都會很快的冷靜下來聽取別人的意見。
晉三風滿意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盯著鄒二少爺的眼睛說:“我知道你喜歡冷月,按理說這事是你的私事我無權過問,但你想過沒有,你是什么身份?我來溫江又是為了做啥子?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為了能盡快解放全中國呀大哥……”不說了,他想看鄒二少爺有什么反應。
鄒二少爺卻毫無反應,只是那么看著晉三風。
“我嚕嗦了,這些當然早就是你心知肚明的了,”晉三風笑了一下繼續說,“除了削弱敵人在大后方的勢力,讓更多的民眾站在我們這一邊,還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利用一切有利的關系來協助掩護我們去完成任務??赡悻F在倒好,不但不想法去鞏固現存的那么有利的關系,把溫江如此大的一個擋箭牌往懷里拉,反倒要朝外頭推……”又停頓下來看鄒二少爺的反應。
這下鄒二少爺有反應了:“這是我個人的感情問題,我鄒二少爺是啥子人?你說我能為了一個你所謂的大擋箭牌去利用和欺騙一個我不愛的弱小女子,出賣自己的靈魂與良心嗎?”
“那我就無話可說了,”晉三風見鄒二少爺說出這樣的話來了,沒忍住便把不想說的話說了,“但我保留個人意見,希望你不要忘了加入共產黨時舉手宣誓說過的話。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為了革命我們連生命都可以犧牲,難道你就不能犧牲個人的感情么?”
“你說完了?”鄒二少爺問。
“完了。”晉三風說。
“那我走了。”鄒二少爺站起來出房間走了。
晉三風緊皺著眉頭看著鄒二少爺消失在了門外。
娟子在應縣長還是科長的時候就認鄒老爺子做了干爹,由于鄒二少爺處處保護著她,她從小就崇拜和喜歡鄒二少爺,并隨著年齡的增長深深地愛上了干哥哥。但在鄒二少爺眼中,她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干妹妹而已。應縣長兩口子是很喜歡鄒二少爺的,并巴心巴肝的想為寶貝女兒了其心愿:讓鄒二少爺做自家的女婿。但同時他也清楚鄒二少爺對女兒的態度,于是便找了個媒婆去探鄒二少爺的口氣,結果被鄒二少爺推三阻四的搪塞過去了。
鄒二少爺心中,娟子是根本不適合做自己老婆的,在冷月出現之前,他心中適合做老婆的,是一個反復在夢中幻覺中出現的模模糊糊但卻又十分真實的女人的影子,由于那的女人的影子把他糾纏得很幸福,所以他在很多時候固執地相信:就在前面不遠處或是明天,那個女人就會奇跡般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果然冷月就出現了。他堅信冷月就是自己今生等待的女人,因為自從見到冷月之后,夢中幻覺中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模模糊糊的女人影子了。
鄒二少爺本來是想直接去找娟子的,但人已到了娟子家的門口卻放棄了,轉回去到縣政府找應縣長。
其實,應縣長雖然心中不爽,但根本就不似陳三少說的那樣,對鄒二少爺搪塞女兒的事作臉做色,他之所以要對陳三少放出那樣的話,為的就是要陳三少把話轉給鄒二少爺,讓鄒二少爺來找他,當著他的面把事情做個了斷,免得寶貝女兒抱著一線希望,得了相思病一般成天在他兩口子面前干哥哥長干哥哥短的嘮叨個沒完。這時見鄒二少爺不請自到,以為是要找他辦事,不等鄒二少爺開口便把心中的不爽先發泄了出來:“你有事找我辦就現身了?我可把話說在前頭,要不是為了我那寶氣女兒,我才懶得擱起這張老臉跟你磨嘴皮子呢,你跟娟子的事你打算咋個辦?我要你娃今天就給個明確的答案。”
“你老別生氣,”鄒二少爺恭敬地對應縣長笑笑,拿起溫水瓶往辦公桌上的茶杯里摻上水說,“今天就是來給你老人家說這事的,既然你老都把話挑明了,小侄也就把心里的話對你說了,我喜歡娟子,因為她在我心中只是個很可愛的小妹妹,但我不愛她,更不能娶她做老婆,要是我昧著真心勉強娶了她的話,她是得不到幸福的?!?span lang="EN-US">
應縣長本來以為鄒二少爺會找一大堆理由再來搪塞的,沒想到會來得如此的爽快,雖然為女兒抱著很大的遺憾,卻徹底了斷心里最后一線希望:“好,很好!我就喜歡敢做敢為的青年人。娟子的幸福就是我們全家的幸福,你能爽快地說出真心話,娟子也該死心了,長痛不如短痛,就讓她傷心一陣子得了,這總要比得不到幸福時大家都后悔強多了。我會把你的話告訴她媽的,讓她媽再告訴她。”
“感謝你老能體諒和理解小侄,”鄒二少爺被應縣長的寬宏大量感動了,“請你老放心,我會像以前一樣對待娟子的?!?span lang="EN-US">
“我了解你娃兒的為人,娟子有你這么一個干哥哥,也該是她這輩子的福氣了?!睉h長對鄒二少爺揮了揮手說,“去忙你的事去吧,我也有一大堆事要做?!?span lang="EN-US">
從縣政府出來,鄒二少爺感到全身心都無比的松活起來了。
由于想著陳三少是否把要約的人約到了,鄒二少爺沒有直接回白塔子,先去茶館喝了一陣茶,看著時間差不多了,才去東巷子找陳三少。陳三少卻有事出去了,留在辦公室的王把細告訴鄒二少爺,說陳三少走時交待過了,讓他晚飯時間帶三娃直接去逸香園。
聽王把細這么一說,鄒二少爺便明白陳三少已把人約好了,于是回到白塔子老屋,向晉三風交待了晚飯在桌子上該如何應對。
晉三風沒有詢問鄒二少爺與娟子的事,因為從鄒二少爺對此事的態度上,知不知道結果已經是一回事了。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
剛入座時,陳三少的姐夫與吳局長還端著架子滿嘴的官腔,但當晉三風用雙手恭恭敬敬的把錢交給兩人后,兩人都說晉三風夠意思懂得起,便放開肚皮吃喝,酒過三巡便與晉三風稱兄道弟起來了。
這晉三風喝酒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他能在一桌子人毫不經意的情況下,用內家氣功把酒從前心后背的汗腺中逼出來,浸漬在冬天厚厚的衣服上。他專找陳三少的姐夫和吳局長敬酒,兩人雖是海量,但哪能與晉三風相比。等兩人醉態出來時,晉三風抓住機會說些現在糧食生意卡得緊很不好進貨的艱難話。
吳局長便拍著胸口對晉三風承諾,說但凡是該溫江專區十七縣管轄的范圍,只要他一張條子,哪里的糧食便宜晉三風就到哪里去進貨,要是實在太緊張,就去東關倉提,只要晉三風能賣出去,要多少有多少。
鄒二少爺聽后做出膽小的樣子,說東關倉是國庫,里面的糧食哪能說動就動的。吳局長用鼻子“嗤”了一聲,胡亂指點著手臉紅脖子粗地說,國庫又有幾蹦了?天高皇帝遠的,在溫江老子說了就算,動了又咋個,不信哪個敢咬老子的雞巴兩口?我隨便找個借口,從指頭縫縫頭漏出來的糧食,也夠你一個鋪子賣兩個月的。
鄒二少爺雖然酒量不錯,但與陳三少他們三人告別往白塔子老家走時,也感覺醉了,見晉三風不但一點事也沒有,而且還能扶著自己穩穩的走路,覺得很是奇怪:“原來你在酒桌子上裝醉的,真沒想到你是個地道的酒缸子?!?span lang="EN-US">
“我哪里是啥子酒缸子,”晉三風說,“做我們這行哪種場合的本事都要訓練,你是老大,我也就不瞞你了,其實大部分的酒被我的衣服喝了,現在風一吹,已感到透心的冷了,”小聲卻有些得意的把自己如何用內功將酒從汗腺里逼迫出來的秘密告訴了鄒二少爺。
“看把你得意的,”鄒二少爺說,“今后要是跟白塔子堂口的兄弟喝酒你娃再使這個邪招的話,我就踢你下桌子?!?span lang="EN-US">
“你把二弟看成啥子人了?”晉三風說,“我現在已經是袍哥碼頭上的人了,以后一定跟大哥一樣,在兄弟伙面前‘義’字當先?!?span lang="EN-US">
“這還差不多。”晉三風的話讓鄒二少爺心里很是受活,于是故意地裝著自己徹底醉了,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晉三風身上。
鄭三青去兩河口的第七天早上,鄒二少爺一大早起了床,幫著比他還起得早的母親打掃院子。只要天不下雨,素娥每天早上都要趁早課前的時間打掃衛生。
快要打掃完時,鄒二少爺對素娥說:“媽,三娃都來溫江好幾天了,我們還沒有正經地招待過他一回,我想今天中午就在老屋招待他,不曉得你允不允許?”
“媽也有這種想法的,只是沒有對你說,”素娥高興地說,“媽哪有不允許你招待救命恩人的道理,但不曉得你還要喊哪些人來?”
“也沒得其他人,”鄒二少爺是知道母親一定會同意的,“就我、毛牛還有幽蘭,她說她想你了。”
“你不叫你老漢和小青二媽?”素娥聽了兒子的話后,有些奇怪地看著兒子問。
“老漢和二媽說他們要單獨招待三娃,我想就不請了?!编u二少爺說。
素娥見兒子這么說,奇怪的眼神立即就變得十分的慈愛起來了:“媽還不曉得你娃那點小心眼?不過這樣也好,只是……”有些為難地不說了。
“兒子曉得媽要說啥子,”鄒二少爺說,“我會叫幽蘭去買幾樣新鮮蔬菜,再帶幾樣我們醬園坊里她最得意的咸菜,我們弄一桌素席來招待三娃,他一定會喜歡的,等老漢再招待他一頓葷的,這不就兩全齊美了?!?span lang="EN-US">
“我兩難的不是這個,算了,媽不跟你說了,”素娥說,“用一桌素菜招待鄒家的救命恩人,實在是寒酸了點,其實媽在三劫大師的引導下,是曉得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個境界的,但媽卻達不到那一步,我看這樣子,今天媽就為三娃在這老屋破個例,允許你們弄幾樣葷菜,但你們不能用家里頭的杯盤碗盞?!?span lang="EN-US">
“媽能做到這一步,兒子看你離成佛就不遠了?!编u二少爺聽母親說出這樣的話來,立時高興得跟小兒似的。
“成佛可不能亂說,佛祖會怪罪的?!彼囟鹨宦犚彩值南矚g了起來,假意呵斥了兒子后,趕忙雙手合十念起了阿彌陀佛來……
等素娥去上早課了,鄒二少爺便去了醬園坊,告訴幽蘭中午把她去年才成功發明的三樣咸葷菜每樣帶一些去白塔子老屋。
離開醬園坊的時候,鄒二少爺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開始還找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對勁了,等他把頭舉向天空時,才發現了那不對勁的來頭:西方的天空白得很不正常,就像是壓了一塊透明但卻能發光的冰,讓人在不寒而栗中,生出一種天上馬上就要降臨某種巨大災難的恐懼……
這百年不遇的天象讓鄒二少爺在潛意識里生出了一種擔憂,當這種模糊而又真實存在的擔憂最后定格在今晚要去執行的任務上時,鄒二少爺立即找到正與陳三少的貼心豆瓣趙屁眼喝茶的王毛牛。
從茶館出來,鄒二少爺問王毛牛:“陳三少那邊有沒有新情況?”
“沒有,”王毛牛說,“但他已經下了死命令,就是把整個溫江翻一轉,也要把二哥找出來,已經開始了。”
“讓他去折騰好了,”鄒二少爺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擔心起三青來了?!?span lang="EN-US">
王毛牛看著鄒二少爺認真地說:“兄弟連心,既然大哥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就說明他遇到麻煩事了,我們該怎么辦?”
鄒二少爺又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后才對王毛牛吩咐道:“你立即騎自行車快速去兩河口找你三哥,摸清那邊的情況后,讓他給張滾龍說我人已在大邑,天黑后要見他,一是要當面感謝,二是想出高價買他幾支好槍,叫你三哥天黑時在兩河口選個地方等我們。要是張滾龍在場,就說這邊的事已擺平要接鄭三青回溫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