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廢墟中那只鴿子

                                                                                          肖體高

一

雖然相距幾百公里, 但小勇還是親歷了地動房搖那強烈的大地震！全城立即就緊張起來，讓人有點恐怖的感覺。第二天上午, 爸爸從醫院急匆匆地趕回來，對小勇說，我要立即奔赴前方，那兒傷亡慘重！你要做好兩件事，一，你和媽媽都不要驚慌, 該做啥還得做好啥。二，給我看管好屋頂上那群鴿子。說完, 小勇就隨爸爸，沿著樓梯上到屋頂上。

屋頂上，幾十只鴿子一動不動地, 伸長脖兒, 驚魂未定地站在那兒。主人來了, 不認識似的, 往日里，早撲過來討吃了。小勇的爸爸站了一會兒就走下樓去。小勇從陶罐里舀起一碗苞米撒到屋頂上，可是鴿們還是一動不動。

小勇從屋頂下來, 已不見了爸爸的身影, 從窗口望出去, 正看見一溜兒奔跑的紅十字車。小勇猜想，爸爸一定在車上。小勇的爸爸是市醫院的外科醫生，叫趙偉,人稱趙一刀。每天讓爸爸做手術的人排成隊，爸爸回到家里往沙發上一躺, 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再到屋頂上聽聽鴿們鳴叫, 看看它們飛翔，又來了神氣兒。

二

到處是倒塌的房屋。暴雨，余震，呼喊，鮮血，士匱塞湖，飛奔的汽車，奔跑的人們，這里就是戰場。趙偉做了多少次手術，他也記不清。不分白天黑夜，時間就是生命。累了, 就到旁邊的汽車上靠一靠。一天， 有人在車外說了一聲鴿子。這聲音雖小, 卻驚醒了熟睡的趙偉。他走下車一看, 一個戰士手上拿著一只壓得七彎八扭的不銹鋼鴿籠, 里面幸存一只鴿子。戰士說, 是剛從廢墟中扒出來的。趙偉接過籠子，好不容易才從鴿籠里取出它,它的一只腳上套著一個環兒，，川汶-------它活下來了, 就要好好活著，它的主人呢？它應該回到主人身邊。交給我吧。他對那戰士說。

三

這座城市還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中，不時有讓人擔驚受怕的搖動。小勇的媽媽是小學教師，停課了, 就把那個留守兒童叫山山的帶回家，晚上就和小勇睡在一起，媽媽就躺在他們身邊，一有什么動靜，抓起他倆就往外跑。小勇想起了爸爸，他不是更危險嗎？電話打不過去, 也不見爸爸打來。他們總是坐在電視機旁, 多想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天早晨，有人敲門，咚咚咚, 嗵嗵嗵，一聲更比一聲急。媽媽開了門, 小勇緊跟過來。陳叔叔, 我爸爸咧？是市醫院的汽車司機小陳師傅。沒啥，叫你們放心。帶回來這只鴿子, 趙醫生讓小勇好好養著。我回來拿藥品，得馬上趕回去！噔噔噔，小陳師傅跑下樓去。時下, 人們說話作事都像著了火似的。

小勇提著七彎八扭的鴿籠上到樓頂上，籠里這只心有余悸的鴿子還趴著。站起來吧，出來吧。小勇捉出鴿子, 輕輕地撫摸著它, 感到了它咚咚的心跳。別怕，別怕，這兒會安全些，這兒就是你的家！它頸項上, 翅膀上, 胸脯上有幾道黑色的圈兒，其余就是發亮的灰色的羽毛，眼珠紫紅, 身材碩大，那時一定很威猛。你叫啥名兒？就叫你大灰灰吧。小勇把大灰灰放進那只特別的不銹鋼籠子里, 寬敞, 明亮, 像座小別墅。別的鴿子慢慢地靠過來。小勇說, 都過來吧, ，都過來吧，歡迎新來的朋友！鴿們還真聽小勇的話, 一個個靠在籠子周圍，列隊歡迎貴賓似的。有的還咕嘟咕嘟地叫起來, 仿佛說歡迎歡迎！大灰灰也慢慢伸直了腰，居然叫了幾聲, 仿佛說謝謝, 謝謝！小勇也笑笑地, 沒感到剛才房屋又在輕輕地搖動。

四

已經過了三個多月，可小勇的爸爸還沒有回來。他來電話總說, 我好好的，我還得留下，養好大灰灰，我要找到它的主人。

每天早晨，小勇給大灰灰才換上清水, 添滿食料, 說, 大灰灰, 我去上學了, 再見！大灰灰在籠子里走來走去, 歡送似的。下學回來，小勇就守在旁邊。看見大灰灰總伸長脖兒望著天空, 小勇說，大灰灰，你是不是想你的主人了, 想你的家了？爸爸在那邊的報紙上登了尋鴿主的啟事, 可是沒有消息，房子也還沒有建好。會好起來的。你是不是很孤獨？我給你找個伴兒, 一定是很漂亮的。這幾十只鴿子，選誰呢？小勇撒了一碗包米, 說, 過來, 你們都過來！雪雪, 花花, 朵朵, 黑黑------就黑黑吧，它飛過上千公里路, 是只優秀的鴿子，不久前失去了丈夫，不正好！小勇蹲下來，對黑黑說, 你過來。黑黑是只聽話的鴿子, 它飛到小勇手上。黑黑, 去給大灰灰配對兒，你都看見了, 它是多么威武！黑黑探頭望著籠子里，大灰灰也走了過來。這么說, 你們都滿意？于是黑黑被放進籠子里，大灰灰繞著黑黑咕嘟咕嘟的叫, 黑黑點著頭, 這就對了。不久后, 黑黑下了一大一小兩個白生生的蛋，二十天后孵出兩只黃絨絨的小鴿兒, 一動一動地，好可愛喲！又過了三十天，小鴿子長大了，一只灰色的, 一只黑色的，和它們爸爸媽媽一樣。它倆在籠子里拍打翅膀，想要飛上蘭天。那你們倆就出來吧。小灰和小黑出來后, 望望天空, 和大伙兒一道飛上了蘭天。蘭天是那樣遼闊，幾絲白云悠悠飄動, 在那兒飛翔多么愜意！大灰灰灰和黑黑就在籠子里碰撞著, 也想飛出去。你們久久地被關在籠子里, 一定很難受，可是還沒找到你的主人，家正在修建。再待一陣子吧。

五

   有一天晚上, 小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媽媽在里屋備課。電視上播出一條本市新聞，說我市從災區接過來兩百多名小學生, 就在我市就讀，星期六星期日，市民們可以把他們接回家，做臨時媽媽臨時爸爸。小勇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 沖屋里喊, 媽媽, 聽見了嗎？快去接一個回來！

   星期六上午, 媽媽真接回來一個。媽媽說, 他叫趙西, 和你一樣, 正上五年級。趙西背著新書包, 穿著新衣服，那衣服顯得長了點, 不太合身, 小勇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站在門邊不肯進來，驚異地望著屋里。他面色微黑, 緊鎖雙眉,, 愁云重重，小勇忍不住悲從心來, 但媽媽告誡過, 忘記過去, 特別是在他們面前。小勇走過去, 說, 趙西, 進來吧，這兒就是你的家, 從今往后，我們就是好朋友。小勇拉著他的手走進屋來, 當然鞋也沒換, 地板上就留下一串鞋印。這有什么, 往后就知道該怎么做了。他們坐下來做作業。小勇一看,你還別說，趙西的字寫得挺端正, 不像我潦潦草草的。小勇還對趙西說, 明天, 我們去大河邊撿鵝卵石，說不定還能撿到一個寶貝石頭, 大人們叫它們奇石，能值很多錢哩。再去登旁邊那座山, 山上有許多高大的古樹, 樹上有一群群白鶴, 還有別的鳥。咕嘟咕嘟，啥時候窗臺上站著一只鴿子。啊, 忘了給它們吃的。見了鴿子, 趙西放下手中的筆, 一步步走過去。你們家養的？是呀, 屋頂上還有許多。我們家也有，可是爸爸媽媽沒了, 鴿子也沒了，就只我和爺爺。說著說著就流下眼淚。小勇忙說, 趙西, 我們上去看鴿子吧。

   他們上到屋頂上。難道真有心有靈犀一點通？趙西一下子就把目光投向大灰灰, 大灰灰也走了過來。趙西說, 我要看看它！小勇捉出鴿子。趙西展開大灰灰的翅膀，又看看那腳環, 川汶------是它！我們家的大將軍！它放飛過一千五百公里路。趙西撫摸著它，淚水涌了出來。他是想起了他爸爸, 他媽媽, 還有那群鴿子。小勇說, 趙西, 現在又見到了你的大將軍, 我們就更親了。小勇還告訴他大將軍是怎么來到他們家的。

   這以后，趙西就每個星期五來到小勇家，下星期一早晨才回到他們學校去。趙西說, 他找到了回家的感覺。

六

  趙西臉上的愁云慢慢退去, 終于露出了笑容。可是小勇卻著急了。這個星期五下午趙西沒來, 星期六也沒來, 星期天上午才匆匆趕來了。他說, 他和同學們都要走了。小勇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爸爸一直留在那邊幫助醫院重建。爸爸說, 有的學校, 有的家就要建好了, 趙西離開的時候, 一定把大將軍交還給他。和趙西，和大將軍已經成了好朋友，就要分別, 小勇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嘗到了離別那難受的滋味。但媽媽說過, 我們的眼淚流得太多, 現在什么樣的眼淚也別再流！小勇說, 把大將軍和黑黑帶走吧,, 它們是好夫妻了, 留下了兒女，我們會想起一切的。不, 我是來告別, 不是來-------我們養著它，就是為了找到它的主人。

   小勇上樓去, 把大將軍和黑黑放進一只籠子里。他對黑黑說, 過去吧, 好好陪伴大將軍, 那邊就是你的家。走下樓來, 小勇把籠子送到趙西手邊。趙西擺手道, 不！還是留下吧！大將軍難道知道趙西要走，又不肯帶走它？于是大將軍掙扎著，終于從籠子的格子間伸出脖子，伸到了趙西手邊。趙西明白了，眼淚一涌, 一下抱住了小勇。他們久久地沒有分開。小勇想，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擁抱，是最純潔最偉大, 永恒的一抱。

   趙西走了. 大將軍和黑黑也走了！小勇不知在屋中央呆立了多久, 直到媽媽走進屋來, 大吃一驚, 你這是咋回事？走了, 都走了！

七

   趙西他們已經走了十天, 或者半個月，可是趙西還沒有打電話來，不知他們現在怎樣了。小勇放了午學, 就站在那只鴿籠子旁。一會兒看看籠子里, 一會兒又望望高高的天空。高高的天空中, 飛翔著一群群鴿子。一架飛機飛過，扔下一條潔白的飄帶。忽然，小勇看見天空飛來兩只鴿子，燕子般大小，唰的一聲降落到鴿籠子上。是大將軍，是黑黑！小勇叫出聲來。媽媽快來看，它們回來了！沒有應聲，原來媽媽中午是不回來的。小勇走上前，大將軍也走過來。小勇捧起它，放在臉上親了親，聽見了咚咚地心跳, 遙遠的路程，一定還沒喘過氣來。你們是回來看我們的？那邊都好嗎？小勇發現大將軍腿上用塑料帶扎著點啥？解開來, 是一張紙條兒, 原來是趙西寫來的信。小勇，我到新學校上學了, 我和爺爺住進了新家，爺爺為大將軍和黑黑建了一座鴿屋。我看見它倆總愛望著天空, 然后就飛上天去, 飛得很高很高, 我猜出來了, 它們是想回來看你們。我也很想很想。我就說，你們回去看看吧, 帶上這張紙條兒。讀著這封信, 就像趙西站在我的面前，比打電話更有趣兒。小勇對它倆說, 今晚住下來, 明天就回去吧, 趙西和爺爺一定盼著你們。

   夜晚，小勇的媽媽從學校歸來, 她才剛剛推開門，小勇就急切地說，它們回來了！媽媽瞪大眼, 你說啥？大將軍和黑黑回來了, 還帶來趙西的信。媽媽看了信, 又上屋頂看了黑黑和大將軍，連聲說,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第二天早晨，小勇趴在書桌上，也寫了一封信, 一筆一劃, 寫得很認真，要向趙西學習，改掉潦草的毛病。趙西，我見到了大將軍和黑黑, 還讀了你的信, 我好高興, 祝福你們-----小勇走上屋頂，卻用塑料帶扎在黑黑腿上，黑黑, 快回去吧, 那邊就是你的家了！小勇捧起大將軍和黑黑, 往天空一拋。它倆在高空盤旋了幾圈, 就向著遠方飛去。小勇一直目送著它們。

     又隔了些時日, 小勇正望著那只空空的籠子, 忽聽唰的一聲, 耳邊煽起一陣風, 兩只鴿子落到籠子上。是大將軍和黑黑！你們又回來看我們了！趙西在信上寫道，來了個新老師, 對我們好親熱, 像媽媽一樣。最近，我語文考了92分, 數學95分, 我得向你學習。小勇, 我要去醫院找你爸爸，讓他來看看我們的新家, 看看大將軍和黑黑。你們也過來看看吧！讀到這里，小勇心里一陣陣激動，他真想過去看看，他己看見了那條路, 在地上, 在空中, 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