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軍裝
要不是因為又一次搬家
我很難與它相遇一次
一套被穿舊的軍裝,像個年暮的老人
坐在院子最不起眼的角落
眼睜睜地看著身邊這些年輕的光陰
飛快的劃過,比飄浮到自己身上的灰塵
還要輕。我無意冷落它,因為
我常常把自己冷落
十年前,這件軍裝還是嶄新的
就像人間的四月
滿世界仿佛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綠”
它披在我同樣年輕的身體上
瞬間,我就成了另一個自己
——小鬼!新兵蛋子!兵哥哥!一炮手!二班長!陸軍中士!
……!
他們都是我,他們其實也不是我
是被我冷落了的年輕歲月
跟這件被我穿舊的軍裝一起
被封藏在我家衣柜里孤獨了整十年
三班長
想起三班長是突然之間的事情
理由很簡單,就是想他了
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想念
在情感上,我一直堅持隱忍
但我愿意把這份男人之間的交情來一次
任意的夸大
我沒算過三班長比我小還是比我大
我只能把我們的年齡都叫做“青春”
我甚至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我只能延用當年叫慣了的稱呼:“三班長”
于是,我一遍一遍的叫著
但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喊
你聽見了嗎?
又是一個大熱天,八月把夏季燒得很旺
今天午休少有的做了個夢
三班長粗獷的口令把十年后的我
都能驚醒,可是,三班長
你沒有看到,我已經脫下了軍裝
昨天搬家母親翻出了它
它舊的有些不成體統
甚至讓我覺得它不像是一件衣服
而是一道被撕裂的傷
母親把它遞給我,說:你怎么還留著它
三班長,要是你,你該怎么回答
其實,把你寫進詩里是一個錯誤的想法
因為,我不知道該把你寫成排比的
還是寫成立體的
可是任我費勁也寫不出完整的你
個子粗實、皮膚黝黑、笑容燦爛
你的性情我不是說成敦厚,就是叫成東北
——很東北
像極了你常用的那把“八一式”自動步槍
今天是7月26日,是偶然也是必然的想起它
真想給你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
說說這些年來心里的話
真想和你嘮嘮嗑問問你家
大片黑土地上的收成和來年的打算
真想問問你孩子幾歲老婆漂亮嗎
真想和你一起回去看看我們的排長連長
還有部隊駐地的漂亮姑娘
真想再去摸摸我們視之如生命的炮車
去轉轉那些半新不舊的老營房
……真想啊,是真想
其實,要做到這些都不是太難的事情,假如
——假如,你還活著
注:三班長,我的東北籍戰友,參加軍事演習時,因公犧牲,時年22歲生日剛過四天。
一枚空彈殼
曾經它是一種很堅固的東西
像是一顆飽滿的谷粒
但它不是糧食,不能安慰饑餓
確切的說,它是一種兇器
或倒或立,都讓你感到畏懼
其實它是美的,至少從外觀看上去
我承認我這么說是因為
我曾經愛過它,包括它銅黃色的身體
如今,它只剩下了一個空殼
它把頭伸的太遠,以至于
失去了自己的身體
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軀殼
于是,終于,它體會到了孤獨的疼痛
但它的疼痛還不是因為孤獨
再渺小的事物,都希望堅持自己的完整
比如,就算一粒再卑微不過的塵埃
你都無法再將它分開
而一枚彈殼,卻注定是為分開自我而存在的
你可以說這很凄美
也可以說到它的悲壯
你甚至可以說到某種殘忍
但你不知道的是,它經歷過怎樣的顫栗
和飛翔,向遠處,向一切需要摧毀的
更大的殘忍。十年前
從一位老班長手里,我接過了它
老班長能把它湊到唇邊
巧妙的吹出一支曲子,那曲子不算動聽
但終于,與一位血性男人的親吻
使它以一種樂器的身份
獲得了另一種新生:這曲子
不知道能否超度一切罪惡的靈魂
我向那位老班長學習用一枚彈殼吹奏曲子
學會之前,我先感到的是
這八月,有一種冰涼的滾燙
從我的唇邊直抵我更深的內心
我握著這枚彈殼,真像是握著我自己
軍用水壺
它端坐在那里,若無其事
望著我,像一個老者
打量著一個剛剛入世的年輕人
這三秒鐘的對望
足夠讓我做一個繼任的思想者
但我還不及它一半的度量
它無數次的容忍了我的饑渴
并且把這種容忍當作責任
我甚至懷疑它的敦厚也是假裝的
沉默,沉默
沉默的像個見慣風霜的老實人
或者說,它就是個老實人
它有著笨拙渾圓的身體
怎么看怎么像個發福的中年男人
可是它卻有著清澈透明的內心
我甚至不能確定到底是它
敦厚的外表還是純凈的內心
更吸引我要用三秒鐘去注視
“軍用水壺”——我喊你一聲
就像喊我爹的名字
好難開口
可是我不情愿你為增加我的重量
而使自己一次一次變輕
掏空,灌滿。灌滿,掏空
再灌滿,再掏空
夠了,十年前,當我終于擰緊了你的蓋子
說:我不再需要了
于是,你的心也跟著空了
剩下幾粒還沒來得及滴干的水
成了我眼角想流又忍回去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