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組詩）
商希恒
◎大海
大海，是一面從天邊伸過來的大鏡子
照著人間的遼闊
照著人世的深不可測
照著船只的忙忙碌碌
照著被人丟棄的瓶子
紙片，死豬，以及
其它一些骯臟事物
也照著那些在水中快樂的魚類
和從天空傾瀉而下的金黃暖意
在海邊，我需要學會
一個釆蠣人，怎樣在滿是尖刺的石頭下
一塊塊翻找幸福
我需要學會大海對沙灘洶涌的寬容
我更需要學會，暴風雨中
海水一波又一波
瀲滟的笑
◎笑容
這滿頭白發的花朵，一直
香在我坡坡坎坎的心中， 像與時光作伴的燈盞，永遠
都不會熄滅
那是在角美，每當我上下班
遇到一個老人，她總是
笑著，給我打招呼
從不把我當作外鄉人
有一次，她送給我一把
紅莧菜，紅紅的
多像她善良的心
當我受到侮辱
委屈得流下淚水
那笑容仿佛又來到我面前
用馨香擦拭著我濕漉漉的面龐
仿佛她就是我的親娘
◎等熱水
雨，突然揮著
千萬條長手，吆喝著
將埋頭于工地上的人們
驚慌失措地，趕回了工棚
身體沾著灰塵、泥漿和鐵銹
靈魂中了骯臟之毒
多么渴望以一桶熱水
好好洗洗啊
四只熱水龍頭的群里，擠滿了
發布著汗味和雨味的人
桶們瞪著大眼
似乎要將叮咚流淌的熱水的紅包
一下子，搶沒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從屋檐上和傘上，紛紛滾落
濺濕了呼吸的粗重，連接了
一陣騷動
熱水，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你看，多像我老婆那越來越小的身體啊
◎玉米，玉米
每次經過，它們都長高了一寸
才一個多月，就從嫩芽
長到了我的高度
多么驚心動魄啊
想想我已出門三四月了
精心侍弄的人民幣，不見長高
反而枯萎了一大片
兩個兒子賽跑似的，生長
已到了娶媳婦的年齡
父親，已近八十歲的父親
正躺在醫院里，渴望我寄錢回去
延續生命
玉米，玉米
一綹綹紅纓，多像一頭頭嘲笑的紅發
堵在我心里，堵得我
多么心慌意亂
◎安全帽
這一泓泓清泉
從塑料廠的手指間，淌出
蕩漾上工地的頭顱
一股股安全的溫謦，從頭頂
涓涓流下，沖走了
于心底泛起的懼意
小小的，也要努力擋住
從高處不經意墜下的力
和腳手架上的磕磕絆絆
就像螢火蟲，小小的
也要努力一閃，用微弱之光
照亮夜行者的孤獨
它們多像一朵朵五顏六色的花朵
綻放在高高的腳手架上
機器呼呼的吼叫聲中
紛紛揚揚的塵埃間，仿佛是
這個時代獻給我們建筑人的桂冠
回到工棚，疲憊地趴在一角
休息，瞧著它們的形狀
我突然發現它們多像一座座墳墓
埋葬了我們多少青春和汗水
◎山中的工地
坡多么陡峭
我人生的電動車必須向上，向上
其實，它已饑腸漉漉
多想退回到，平坦的時光
越靠近，越發現
山的濃墨，潑黑了天空
仿佛一塊黑布啊，再濃烈的陽光
也無法將它，洗白
門衛舉起手，向轎車的進進出出
一一致敬
我那電動車的卑微啊
讓他們，不屑一顧
那么多的高樓無奈站立
多像工資表中，我們那些
無奈站立的汗水
◎泥工的憂傷
黎明時分，飯菜就跌跌撞撞滾進了
我們的胃。然后我們站在工棚外
望了望天空那巨大的樹冠
那些黑色的樹葉正在呼啦啦奔跑
似乎它們中間藏著的果實就會瞬間
砸下來，砸碎我們的心
有人鋌而走險攀上了
腳手架。雨水卻匆匆奔來，迅捷刪除了
他們剛剛貼好的帖子
他們只好搖著頭，一身雨水撤回了工棚
娃娃的生活費又要寄了
家里修公路的錢又要出了
爸爸的保險費又要繳了......
我縮在被窩里，捧讀著詩歌
卻想著這些心事。安靜也是喧鬧
那些靜如石頭的文字，此刻
多像一群吵架的烏鴉，吵得我
多么心煩意亂
◎奔跑
她提起桶,翻過女兒墻
在腳手架上奔跑,像野馬,更像狂風
桶中不慎掉下的一粒粒雷
炸傷了我的眼睛和心
偶爾,青春也會絆她一跤
留下青紅紫綠的記念
陽光如釘,釘入她的背
讓她感到一陣陣錐心的痛
她多想停下,但她知道
有多少人在翹首以待
她多害怕那些人焦急的呼喊
她不得不就像野馬,更像狂風
在陽光下來來去去奔跑,在腳手架上
來來去去奔跑,在命運里來來去去奔跑
在老板的手掌里來來去去奔跑
卻永遠跑不出老板小小的手掌
就像孫悟空,永遠翻不過如來佛的五指山
◎好累啊
這生活的鋼管，總是
從老婆的嘴里，掉出
發出“啪，啪啪，啪啪啪”的巨大聲響
有時，才休息一二天
甚至三四天，剛一上班
它就又從她嘴里，掉出
仿佛累就是堆成一山又一山的石頭
無論休息怎么搬運
也無法將它搬完
我高大的平靜，傾刻間
就被它，從頭砸到心窩
砸得，血肉模糊
抬頭望著她那被生活越磨越薄的身體
我的心猛然間被它狠狠削了一下
那一刻，我多想喊她停下啊
卻喊不出
啊，我已不是我
是魔鬼
、
◎恍惚
深夜了，盡管太陽
早已退隱深山，燥熱的空氣
依然霸占著這間拇指般大的出租屋
兩把電風扇呼呼工作著
也只是懷水車薪
我索性打開房門，不管賊光顧了
只管讓偶爾過路的風
進來涼爽一下我的身體
我還在地板上撒一些水
讓高溫低一些
老婆竟然抱著冷水瓶睡覺
我躺在床上，把身體
伸開、再伸開
涼席如火啊，我的身體
亦如火
夢中猛然熱醒，身上
早已被汗水覆蓋
慌亂用手擦掉
它們又迅速從身體里爬出
睡是醒，醒是睡
這多像我恍惚的一生啊
◎撕心裂肺
坐車回家
空間狹小如牢籠，囚住
急著回家的身體
冷風從頭頂，撲下來
源源不斷鉆入頭顱
感冒的竊賊一直在忽明忽暗中窺視
更有父親的重疾
輾轉反側著鄉愁
哎，回家之路還多么遙遠
還是讀讀特朗斯托羅姆吧
或許，我能在他詩句的旅行箱里
翻找到他那把打開藝術之門的鑰匙
一支香煙驟然點燃
煙霧升騰，彌漫，讓詩句
忍不住咳嗽
只好聽車窗外，雨的叫喊
撕
心
裂
肺
◎在異鄉
海邊的風，長著螃蟹的尖爪
鉗斷了我衣服里藏著的體溫
我還是躲進文字的蔬菜棚吧
扛起筆，我挖土
種南瓜、茄子和蕃茄
這些蔬菜，在我的耕耘里
長勢良好。散發的清香
與家鄉老母親侍弄的蔬菜
一模一樣，溫暖的氣息
蟲子似的，癢酥酥地爬滿全身
當蔬菜成熟，南瓜的黃
茄子的紫和蕃茄的紅
爭先恐后向我報告成熟的喜悅
以為可以賣出去
可它們早已泛濫成災
無人問津，只好把它們當作養份
渴望它們來年，煙花一樣
沖天而起的一瞬
◎奔波
奔波，是一件爛衣裳
那么多年了
我一直將它穿在身上
我已習慣了它帶來的
臭味、卑微
羞辱和輕蔑
如同樹，習慣了
風打雨踢
卻長得那么蔥翠、挺拔
所以，樹應該是快樂的
你看，你看
那些路不分晝夜奔波著
是多么歡暢
◎鵝寶頂
鵝卵石一樣的石頭
圓潤、光滑，巨大無比
“像一頂博士帽戴在頭頂?！?/div>
當地人向我這樣說時
我仿佛看見一只只白鶴
正從石頭上，翩翩飛出
其實，我從幾百里外而來
不是為了聽這傳說
只想用鐵板，在腳手架上
啪啪拍出，一個
打工者那一小片
生存的空間
◎異鄉的月亮
骰子在異鄉夜空的賭場上
翻滾、翻滾……
我們不僅輸掉了
兜中的青春，夢想與激情
還有眼含星星的故鄉
◎迷路的鋤頭
正是二月。春風正廣播芬芳的訊息
陽光正給大地輸送滴滴溫暖
一柄鋤頭,剛從鄉下進城不久的鋤頭
卻站在三叉路口,光著手臂
伸長勃頸,東瞧瞧,西望望
不知該往哪兒走
頭上還趴著那個工地的幾滴回憶
柄上還逗留著那雙手的余溫
不是工地不要它,而是工地不是它尋找的土地
種不出羞紅了臉的辣椒,滿身金鱗的玉米棒
可它的土地又在哪兒呢
它多想回到故鄉啊
可故鄉已被挖土機掀翻在地
它想哭,淚在眼角掙扎了一圈
但最終沒有落下
◎下雨的日子
站在屋檐下,我看見
天空里被烏云熬好的一大鍋湯
被閃電與雷鳴打翻在地。青煙傾巢而出
迅速攻占了整片視野
來往的車輛紛紛被燙傷了,滋滋呻吟
濕漉漉的心如同乞丐,被丟在街巷一角
找不到回家的路
更無人認領。到處都有野草的行蹤
慌亂之蛇一閃而過,留下的是無法停息的顫栗
通聯：（646102）四川瀘縣云錦鎮灣頭村一社商希恒收
QQ:3137145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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