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卑微的身影(組詩)
稅遠才
●貧困戶田生貴
田生貴是我聯系的貧困戶
男,五十三歲,單身
同老母親陳興珍住在一起
準確說是住在他二哥的瓦房里
二哥去上海打工多少年
他和他的老母親就在這瓦片下
相依為命了多少年
屬于他的老房子,也垮塌了多少年
三年前,五十歲的田生貴
騎著一輛摩托,風風火火
在瀘州城與云峰村間忙碌,穿梭
身體健康,干活不偷奸抹滑
老板喜歡,給日工資兩百以上
單身漢的日子,有一百花一百
有三千,就花二千九,剩下的一百
躁動著,不知道能留給誰,去花
公路上的那個彎拐
出了很多事,田生貴不曾想
他的事,也會在那里發生
摩托的方便瞬間給他帶來不便
右腳腳掌從中間活生生斷裂
流淌的血,就是他流淌的
本就不多的積蓄,從方山鎮醫院
醫到龍馬潭中醫院,五萬多
總算保住了腳的完整
三萬多的債務,卻從此
壓著他一顛一跛的身姿,喘不過氣
至今去過他家四次——
探訪、春節慰問、復訪、再復訪
下了公路,大路兩邊的草
一次比一次高,下了大路
小路兩邊的草,一次比一次密
只有最近的一次
有明顯被割開、被壓過的痕跡
走在這隱隱約約被人開辟過的路上
心情比前幾次陡然開朗
這一次,曬壩干凈,堂屋亮堂
八十五歲的老母親陳興珍
坐在堂屋里,駝著背,銀發閃閃
田生貴,沒有失約,一瘸一拐
笑容滿面把我迎接
這一次,我與他,有擺不完的家常
有聊不完的彼此的往事,與扶貧
仿佛相關,更多仿佛不相關
有一瞬,就仿佛一對兄弟
失散多年,終以得見
我走,他跟著走
我要去瀘州城,他要去瀘州城
我回去,在空調的辦公室里上班
他去,是要到工地上去打水泥
秋老虎對他,一點兒也不會饒情
單身漢田生貴,瘸腳漢田生貴
他堅持著要在工地上
掙幾個菜米油鹽錢
一天, 至多兩天,受傷的腳掌
就告訴他,必須歇一歇。無論多晚
無論月亮圓與缺,他都必須
回家瞅瞅老母親,然后
才沉沉睡去,伴著白天的汗水
伴著夜晚草葉上的露水或雨水
伴著夢里的鼾聲,和鼾聲里
很少很少,流淌著的
一滴淚水……
●貧困戶鄧學清
一根拐杖替代
鄧學清失去的一條腿
老婆遺棄了鄧學清
留下孩子,蹣跚著
一天一天長大
父子每月二百二十元低保
鄧學清無法平均用
更無法,把一掰成兩
鄧學清夢見女人
把屋子打理得很整潔
鄧學清醒來
垃圾上飛舞著蚊蠅和閑語
鄧學清扔下拐杖,努力彎腰
拾起他卑微的身影
鄧學清期盼一只假腿
馱起他的身體
一半的虛弱 馱起他的生活
一半的負重
鄧學清站在雨水里
仰望一張發白的臉
鄧學清沐浴在一縷陽光下
一點一點積攢
內心點燃起的希望
●貧困戶李克明
把李克明定為貧困戶
是因為他確實窮困
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凡是一個人,都像他一樣活著
想不貧困都不行
三十八歲,男,未婚
上有六十多歲老母
下有三十多歲弟弟勞改未歸
年富力強的年齡
自稱有腰間椎盤突出
干什么活兒都吃不消
連干一個小區保安的活兒
都喊背痛腰酸
只有喝喝酒,打打牌,聊聊天
日子才過得歡
場鎮上碰見村長
要村長借五十元
可轉眼打了燒酒
茶館里招待酒友
村長從茶館門口走過
他熱情招呼——“村長
進來喝上一口”
村長兩眼發白
拿他沒奈何
扶貧攻堅政策來
村長左思右想
還是把他定為貧困戶
他確實年收入達不了標
他確實還在貧困線下掙扎
可聯系他的部門慰問大米五十斤
他轉眼賣了變成錢
連同慰問金三百
不夠賭桌上半日消解
扶貧,扶貧
拿這樣的人
如何消停?
●一些草被按了下去
——寫在幫扶路上
大路兩邊的草
淹沒膝蓋,夠及頭頂
一些帶刺的,在小腿上撓癢癢
潔白的飽滿被掰走了
玉米桿在等待一場枯萎后的倒伏
土地在等待
它褐色的初心亮出來
很少的幾塊金黃被收割了
更多的雜草在熟土上肆虐
下了大路,一些草被割斷
一些草被按了下去
小路變得隱隱約約
隱隱約約道出
他一大清早的竊竊私語
對面,就是老屋
這一次,門
是如此亮堂堂地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