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歲的外婆很老了

已三十多年看不清這人世間

一日三餐端著一個她摸熟的粗碗

慢慢嚼著白米飯，因掉牙

像老牛在暗里耐心地嚼著枯草

 

她的皮膚皺得像老榆樹皮

還不斷掉碴

夏天彎曲在床上的樣子

干瘦如一揉皺的布匹

冬天她喜歡在門口曬太陽

不斷地對自己嘀哩嘟嚕著

 

“那牛，該多添一點油枯料

來春后，才有力氣去犁田嘛

還有那老黃狗，每頓多舀半瓢飯

免得它像一個老叫化到各家乞討”

黃昏，她站在檐下幫著喚鴨子：

“鴨兒——嗲嗲嗲！還不曉得回來”

聽見鴨們足掌突突的落地聲

就滿臉堆笑仿佛返回了童年

 

按外婆囑咐，老衣早已縫好了

她獨自多次從柜里翻出來摩挲

像年輕時想穿件新衣去趕場

她一邊摩挲，還一邊嘮叨：

“你個死鬼！早曉得你等急了

喊你少醉酒，你就偏不信嘛！”

嘮叨著瞎眼竟然有淚，深陷而

發紅的眼睛，像兩個濕坑洼

 

有時她沉沉熟睡

看不出胸部起伏

呼吸像蠶絲那么細

我忽然領悟：對外婆而言

死亡，就是去會見外公

陰間和陽世對她都一樣

漆黑漆黑沒有太陽

 

 

 

盲人的世界一片漆黑

他們行走的方式是

靠一根棍子當眼睛

用蝸牛特有的穩重丈量大地

誰想像過他們生存的領域

是一雙手摸索到的空虛

一輩子都在摸索米和鹽

對五彩繽紛的世界

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愿世上的盲人

都沒有目睹過高山和大海

都沒有瞭望過日月和星辰

這樣，黑就不算黑了

對于曾領略過光明的盲人

失去色彩的苦難

早已被黑暗打磨歿盡

只有偶爾在夢中才能重見

自由蹁飛的蝴蝶

 

但愿世上的盲人

都無法核實事物發聲的真締

百鳥如何婉囀江河如何歌吟

讓塵世所有喧嘩的生命

都裝進黑暗的魔箱里

像自由跳躍的神秘的音符

每時每刻在變幻無窮一

這樣黑就不再可怕了

黑是人生唯一的顏色

 

其實，盲人像艷麗的牽牛花

知道陽光的普照不分貴賤

就一點一點地爬向溫煦

上帝賦予他們一雙魔手

在我們無法感知的領域內

將一切惱人的瑣事

摩挲得——通體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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