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了,從兒時到現在,腰已彎了,頭已白了,眼已昏花了,我一直還住在這條位于瀘州小市邊沿的寶蓮街。相比之下,寶蓮街是一條窮街。因為整條街找不到一家名符其實的富翁,凡發達得稍好些的人家,早已拍拍屁股陸續遷走了,就像有一張無形的篩網將住戶篩過似的,留下的全是老居民。
老輩人講,這條街古老得很,早在宋元時期就有了。那時不叫寶蓮街,寶蓮街是明萬歷朝才得名的。其時,州人王藩臣(進士及第)衣錦還鄉后建鎖江白塔于江濱處,又捐宅為寺,塑佛為祭,藏經若干,香火旺盛。據《江陽志》載:大像開光之日,有高僧來寺作法,頓時蓮座生輝,州人無不神奇之。故得名寶蓮寺,而街也順理成章得名寶蓮街矣。咸豐二年,州官李世彬修茸寶蓮寺,在碑記中記述了寶蓮寺的來歷,也為寶蓮街的成因、歷史、文化提供了佐證。由此算來,寶蓮街穿越了四百多年歷史走到了今天,它咋不風蝕斑駁老態龍鍾呢?
寶蓮街是瀘州上行成都下走重慶的必經之道。明清時,瀘州得天獨厚,借長沱二江優勢,水運業十分興旺發達,周邊各地商賈云集小市,在碼頭上雇船運鹽運茶及土產,朝廷也在小市專門建有儲鹽的官倉,逐漸改民運川鹽為官運,大小烏篷船擠滿了小市上碼頭、中碼頭、王爺廟和水淹土地一帶,其昌盛景況可以想見。后來,州官為了迎送朝廷來瀘巡察的官員,又斥資在寶蓮街盡頭處建了一個接官亭,專事迎接從成都乘轎子來瀘的官員在接官亭小憇;寶蓮街面上也因此鋪上了青石板。這條約兩里的長年絡繹不絕的街道便演繹為繁榮市街。
寶蓮街夾在五峰頂一山壑中,溪水從溝里緩緩流過注入沱江。寶蓮街的民宅多數面朝小溪依山而建,坡街上皆一樓一底的木板青瓦房,前宅為店,后宅堆物,樓上住人,屋宇鱗次櫛比,飛檐交錯,如入畫境。那時,寶蓮街的小石橋下流水淙淙,三眼古井清澄甘甜;那時,寶蓮街的酒旗茶幡迎風飛揚,商旅閑人絡繹不絕,由官道上來去的各色人等多得起串串,挑擔的、抬轎的、背背簍的、燒香還愿的、品茶賭酒的,熙來攘往很是熱鬧。
寶連街緊連小市東頭的轉角店,穿過街巷,便見長沱二江交匯的寬闊水域(波瀾壯闊,清碧江水彎腰可掬,令人心神曠達),過江就是瀘州,兩岸泊滿大大小小數百條烏篷船,一到早晨,船頭炊煙裊裊,朦霧中船桅林立,足夫們喊著號子忙著搬運貨物,好個熱氣騰騰的景象;上碼頭大茶館里人影幢幢,話聲嘈雜,茶香四溢;中碼頭剛出籠的肉包子,散發出鮮香的熱氣;自然,寶蓮街上的生意也做得紅紅火火。
隨著川滇公路的修通,汽車運輸替代了肩挑馬馱,寶蓮街的繁華早已成為過去,寶蓮寺毀于何時暫無考證。解放后,城建發展的不均衡,小市被冷落了幾十年,而這條老街又位于小市偏遠一隅,與河對岸迅猛發展起來的瀘州城區相比,寶蓮街更顯得衰敗頹圮,極像被時代拋棄在一旁的一片廢墟。
如今,寶蓮街東頭的出路已被幾家小廠堵死,只能從幾個廠區間七彎八拐的圍墻外插入寶蓮街。寶蓮街街面僅一丈半寬,石板已風蝕,墻根下還躺著清代同治十三年殘破碑石和三兩個雕花石刻墩,在寂寥中黙默描敘著住事。當年的小溪流用石板覆蓋,淪為排水道,彌散出一種陰森森的涼涼的氣息。大部分青瓦房屋已歪斜破舊,瓦脊上青苔厚積,瓦溝里鳥兒銜來的草仔長成草叢,墻壁已斑駁剝落,但這些經歷了多少年風風雨雨的民宅卻依然不倒,緊緊相依,堅持著它們的古風貌。如今這條曾經輝煌一時的老街,已被大多數瀘州人遺忘在靜靜的山壑中了,真是可嘆啊!但卻另具一種幽遠的風味:
天氣好時,有三三兩兩的老者或老樞、彎腰駝背地走出他們光線黯淡的蝸居,靜靜地坐在門口,覷著眼睛曬太陽,偶爾訴說些什么往事,更顯托出老街的寂寞。在寶蓮街進出了幾十年,我總感覺生活在明末清初里似的,未能與時俱進,偶想說幾句話以排解心中的寂寞,又不知說什么。
一到冬末初春,細雨蒙蒙,街面常濕漉漉的、油光發亮,因為街面逼窄和兩旁房檐的遮擋,連陽光也很少照耀過整個街面。街兩旁的老屋常關門閉戶,藏在窄巷深處的殘破獨院,皆被周遭的雜樹掩蔽,一派闃靜,靜得讓人不可思議,靜得只能偶爾聽到幾聲蟲鳴鳥叫,靜得像踏入《聊齋》里的塵封多年的宅院,要不是偶聞啌啌啌的咳嗽聲,滿以為這是一片無人區。往往在黃昏或在深亱,突然炸響一陣鞭炮聲驚醒,每逢這種時刻我就知道:又有老人駕鶴升天了。于是徹夜難眠。次數一多,便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仿佛老街里常常死人。不過,因聽慣了道士們吹吹打打的喪樂,便漸漸失去哀傷的情調,倒覚得鑼鼓鈸鐃夾雜著嗩吶的聲響效果很有些川劇鑼鼓的味道,使得老街里那些熬不過寒冬的死亡,也減弱了悲傷的氣氛,倒覺得這些老人的死亡并不悲苦,像是老年協會組織的一次春游,將老人們分期分批地接去旅游去了。死亡——對于年老多病的人而言,又何尚不是一種輕松的解脫呢?
不過,任何事物都有其兩面性。我還得說說居住在這條老街優越于在豪華街道的好處——清靜閑達,安貧樂道。這是近幾年年老了才感悟出來的。尤其是夏天從繁華市街的人堆里回來,一走進清風雅靜的石街,進入古黃桷樹的綠蔭,便感到有一股涼涼的山氣浸身,給人以清新氣爽的享受,不像在鬧市區行走那樣,被四面八方的喧囂市聲震得心煩意亂和汗流夾背。再仔細看:一朵朵艷麗的喇叭花,從濃綠的藤蔓間探出頭來向你打招呼,頹圯的土墻上,爬滿綠得發藍的青苔,星星點點地綻開的黃色野菊們,在靜靜地等候著珍貴陽光的照耀;臥在石坎上的小狗,單純而好客地直朝你搖尾巴;有時候,雨點兒淅淅瀝瀝滴落到屋旁宅后的樹葉上,發出春蠶啃桑似的輕響,瞬間濾凈你心里的煩憂;有時天空飄著毛毛雨,街空無人,一個少女撐開一把油雨傘,從深巷里款款走來,很像是一朵從濕漉漉的山谷里走來的大紅花;而陳舊的窗欞門扉緊緊相連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及街對門的臥房,從街這邊伸出一根竹竿到街那邊的瓦上,晾曬出的多數是些舊被單或藍底白花衣裳;偶爾,一只紅公雞突兀長鳴,會使你好笑,咋個亂報時辰喃-----頹敗落寞的寶蓮街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韻,讓你產生一種錯覺——仿佛自己置身于明未清初,成了一幅古畫中的人物。
除此外,寶蓮街還極富人情味呢:某家在炕紅辣椒,滿巷人都咳嗽;某家在炒回鍋肉,戶戶都聞香;誰家娃娃考上大學,滿街皆大歡喜;誰家夫婦吵鬧,定有好心人上前去勸說;特別是樂善好施的某大爺,夏季一到便在街口蹾一口瓦缸免費為路人送清熱解暑的苦丁茶;還有社區的某大嬸,更是熱情似火,關切了東家竄西家。老街呀,一家有難各家都會出手幫忙,住在寶蓮街,你會覺得人情暖暖永不孤獨。實不相瞞,我在成都工作的兒子多次打電話叫我去住洋房,我還真舍不得離開呢。
時下,誰還稀詫什么高樓大廈,大街上人群熙來攘往,從早到晚像密密麻麻的蜂群在忙碌著(當然,沒有這種忙碌社會也難發展),常聽到那些住電梯公寓的人這樣抱怨:搬進去一兩年了,鄰居間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連鬼都毬認不到一個。據說,現存不多的北京胡同上海里弄成都巷子,那些明清宅院已晉升為文物了,令那些高鼻子洋人和南來北往的旅游帽子們東張西望,要買門票才得一看呢。哪有住我們寶蓮街好啊?絕不是我吃不上葡萄就說是酸的。人活一世,何必過分患得患失為錢所累,只要活得閑適安靜,不是比啥都強么?
不過瀘州發展是很快。當下政府又在忙著打造“兩江四岸”的宏偉工程,可以想見:幾年后瀘州的兩江四岸將涌現出與郊區和諧相融的新格局。江流將會更清澈,市容將會更嶄新。好啊瀘州,我為你鼓掌。因為,一座理想的歷史文化名城,是看得見年輪特征和生命進序更替的城市。它應該具備這樣的風貌:新城的輝煌與舊鎮的沉厚相互依存,高聳云天的現代大廈與低矮的青瓦飛檐遙相對峙,二十一世紀的光鮮華街與十九世紀的清石板窄街相輔相襯,雄偉大氣的兩江四岸石堤與古老風化的明代城墻和諧共存,才能證實這座悠久歷史的酒城。那么,這條古老陳舊的寶蓮街,無論開發商出多高的天價,都不賣。我還建議:不但應保留寶蓮街的古風貌,還可以修舊如舊,讓那些破舊的雕花窗欞,重新呈現出當年黑漆描金的幽麗;讓那些頹圯得快倒下的屋柱,重新挺拔站立,讓那些小青瓦粉白墻的宅院,重新露出清秀幽深的風韻,最好有幾家古玩店或茶館在老街開業;有一個手執驚堂木的說書人坐在茶館里,講講神臂城的神奇,說說八萬春的水煮牛肉,演繹一下市區的宋塔的來由,談談忠山的香樟林-----更好。那時再來遊寶蓮街,就得收門票嘍。
從現在起,我更愛我們寶蓮街了,即使相比之下它是條窮街,我也不改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