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住!干什么的?!”
一聲斷喝,在雙沙鎮外截住了駛往鎮里的膠皮大車。
劉鐵跳下車來,邊掏煙邊點頭哈腰地說道:“兄弟,我是周師長的表弟,幫他找回二姨太了。”
“什么二姨太?她早跑到共軍那邊去了,給我拿下!”一聲毫無女性輕柔的果敢聲,突然冒了出來,讓膠皮大車前轅的馬匹為之驚嚇嘶叫。
是關夢蘭。
一群國軍士兵霎時從明里暗里涌出,槍口對準了劉鐵和馬車。
馬車的布簾掀開了,從車上下來了一位身著府綢紅牡丹圖案旗袍的年輕女子,嫣然一笑地對關夢蘭說:“關姐姐不認識我李隱菊了?我找開貴找得好苦哦!”
“放肆!媽拉個巴子!”又一聲略帶沙啞的憤怒聲突然從天而降,“我周開貴的婆娘來了。你們竟敢拿槍指著!”
隨之而來的是“呯呯”兩聲槍響,讓所有的士兵都收槍立正。
“開貴!”李隱菊裝得太像了,淚水漣漣地向周開貴撲去。
關夢蘭佯裝擠出一絲笑容:“職責所在,多有得罪。師部見。”
關夢蘭要走時,聽到槍聲的楊三金、邱木林等人揮槍趕來了,關夢蘭厲聲叱斥:“廢物!你們不跟在周師長身邊,要是共軍的探子來了,師座早就一命嗚呼!怎么保護?!”說完,揚長而去。
“隱菊,表弟,受驚了。國防部保密局派來的政戰處長就他媽的那回事,我們回師部再敘。”周開貴佯裝安撫,又命令楊三金,“警衛營長,即刻安排伙食,備好酒好菜,犒勞弟兄們,慶祝我
這是一九四八年華北平原田野又見青紗帳的一天,劉鐵、李隱菊奉命來幫助周開貴陣前起義的一幕。
經過兩年在中原戰場包括千里躍進大別山的南征北戰,鄧(光達)童(興閣)縱隊來到了豫皖蘇魯邊,配合策應晉冀魯豫和華東野戰軍的作戰。一部仍歸中原軍區領導,一部暫歸華野指揮。而鄧光達僅率一個獨立旅六千余人馬,穿梭周旋于津浦、平漢、隴海路之間,雖拖住了國軍三個整編師(相當于軍)又兩個整編旅(師)的兵力,但已陷于被敵包圍并有隨時被吃掉的危險。因此,上級命令,見于解放軍中原、華東各戰場都取得了預定的戰役目標,鄧縱隊務必跳出敵人的包圍圈,或向西歸建中野,或向東突圍暫歸華野領導,進行軍、政整訓。
讓上級想不到的是,鄧光達居然要走一步險棋,既不向西,也不向東,而是直取豫皖蘇魯邊交通要津,國軍一個師把守的中心地帶——雙沙鎮。以此打亂國軍的防御體系,使之在該區域的進攻能力徹底乏力。上級同意了,不但中野,而且華野各派出了一個縱隊的部隊策應。
鄧光達在給上級的請示電中匯報說:拿下雙沙鎮,等于切斷了與我解放區對峙的敵軍補給線,敵之西、中集團勢必向商丘、徐州一線收縮。屆時,如果我軍多面追擊,我部在雙沙鎮來個中心開花,不但能予敵有生力量以殲滅,我部也能轉危為安,擴大解放區,還會成為突出于敵防御體系中的一根楔子。未了,鄧光達在電文中特別強調報告了一點:這也是當年對付日軍沒有用盡的“木馬”計劃的延續。關鍵時刻,命令駐守雙沙鎮的周開貴率全師官兵陣前起義。
當下,周開貴等人來到師部,立馬命邱木林加強警戒,叫來關夢蘭,聽取劉鐵傳達鄧光達的指示,謀劃起義事宜。
聽了劉鐵帶來的陣前起義的命令,大家都很興奮。周開貴說:“這下終于可以脫下這身老虎皮,回娘家了。說實在的,接到司令員發來的起義密電,我這兩天都夜不能寐。昨天集團軍還電令我部,前出雙沙鎮合圍鄧縱,這下正好可將計就計,將國民黨的合圍部隊殺個人仰馬翻!讓司令員苦心經營多年的‘木馬’行動計劃,發揮最大的效力,一舒這些年壓抑在我心中的屈辱憤懣!”
“時間緊迫。部隊起義有什么困難沒有?”劉鐵問。
“沒什么問題。部隊早就作好了隨時起義的準備,并預設了好幾套應對各種情況的起義方案。原來有幾個忠誠于蔣家王朝的軍官,被我們的政戰處長
“關夢蘭同志的去留,司令員說讓她自己決定。”劉鐵搖了搖頭,說道,“司令員說關夢蘭的上級不是他鄧光達,他無權決定。”
“周大哥,你們就別為我的事操心了。”關夢蘭故作輕松地笑著說,“我明天就前往徐州,返回南京,參加國防部召開的各軍、師及整編旅政戰處長情報工作會議。”
“那你還要繼續呆在虎穴狼窩遭罪?”周開貴深有感觸地嘆了一口氣,“很多同志還誤以為我們在敵營中吃喝玩樂舒坦著呢,哪知道潛伏同志心中的屈辱和隨時隨地的生命之虞哦!”
“就是。那次一打高塘城,因為情報工作失誤,司令員見我就劈頭蓋臉地痛罵我在敵營中長得肥頭大耳的,都不會動腦子了。”劉鐵接過話茬,站起來雙手在頭臉處比劃了一番,詼諧地問大家,“我劉鐵明明清瘦干練,咋就長得肥頭大耳了呢?你們說,我肥頭大耳了嗎?”
劉鐵的神態話語,引來大家一陣輕松的笑聲。
短促的笑聲過后,周開貴誠摯地對關夢蘭說:“解放軍的戰略大反攻已歷時一年有余,蔣家王朝離完蛋的日子不遠了。這種時候,他們一定會象瘋狗一樣胡亂撕咬,整肅內部。為了安全起見,我看你還是跟我們一道回娘家吧!”
關夢蘭搖了搖頭,說:“我時時刻刻都在期待著早日回到娘家,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這是中央社會部的命令。好了,現在不說這個。我們還是研究起義的具體問題和細節吧。”
第二天夜晚,鄧縱獨立旅正在離雙沙鎮二十里的沙河梁子與合圍而來的三面之敵展開激戰,就在情勢越來越危急的緊要關頭,從雙沙鎮兩翼突然出動包抄而來數千兵馬,在進攻之敵背后猛烈開火,頓時讓正在進攻的國軍軍心大亂,鄧光達指揮部隊乘機從多處突擊,將冒進之敵一個整編旅分割包圍,聚而殲之。
周開貴按鄧光達的戰役意圖,率部起義了。
戰至天明,正往沙河梁子、雙沙鎮一線趕來增援的國軍兩個整編師,突然縮了回去。原來是中野、華野的兩個縱隊和一些二級軍區的旅、團部隊正運動而來,國軍怕被共軍反包圍吃掉,不得不眼睜睜看著他們的補給中轉站——雙沙鎮落入解放軍的手中。
2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一陣陣高亢、喜悅的歌聲從魯西南的一個小村落傳出,讓追逐藍天的白云跑得更歡快,讓初秋的陽光笑得依然熱烈燦爛。
趁著軍事上整軍,政治上治軍的間隙,經鄧光達、童興閣撮合,二人把劉鐵和李隱菊的婚事給辦了。其時,劉鐵已出任由周開貴部起義而來整編合成的鄧、童縱隊新編第一師政委,周開貴仍為師長。
彩霞滿天的時候,鄧光達、童興閣等人乘著一輛美式中吉普趕到了。一來檢查起義部隊的整編情況,順道參加劉鐵和李隱菊的婚禮。
院落里坐滿了七八桌解放軍官兵和老鄉。作為司儀,何柏芝正要宣布婚禮開始,燃放鞭炮,童興閣從首席站將起來,連呼慢慢慢,請何柏芝坐下了。
因為高興,一向被鄧光達稱為“老不正經”的童興閣,為了搞笑助興,“剝奪”了何柏芝的司儀權。
童興閣笑嘻嘻地說:“鄧何氏,我們都是看著鐵蛋成長起來的。如今他要‘嫁’給李姑娘了,該讓我這個政委媽媽——童老來當司儀吧?免得你一時舍不得鐵蛋嫁出去,聲音哽咽,言不成語,中斷了程序哦!”轉過頭問鄧光達,“光達賢弟,你說是不是?”
院子里“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鄧光達也被他一臉涎皮的模樣逗笑了,招招手說:“柏芝,過來。讓權給‘老不正經’的童媽媽吧。”
又引來一陣笑聲。
在院外燃放的鞭炮聲中,童興閣故作滿臉嚴肅狀,將“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引入洞房”換成了如下內容,高聲吆喝起來:“一拜共產黨。敬禮!”
“二拜戰友和老鄉。敬禮!”
“夫妻對拜。敬禮!”
“夫妻共吃幸福糖。”
在眾人一陣陣的掌聲中,一應程序完畢。童興閣吆喝完最后一句,變戲法似的從衣兜里摸出一顆硬糖果,叫劉鐵剝開糖紙,塞在李隱菊的嘴里咬住一半,然后對大家吆喝道:“同志們,老鄉們,讓新郎倌從新娘子嘴里咬下那半顆糖,好不好?”
大家一陣起哄,紛紛嚷著要得,劉政委上啊之類的喊聲,搞得新郎新娘很不好意思。劉鐵緋紅著臉難為情地躬下腰伸出頭將嘴唇夠著了李隱菊含在嘴里外面的半顆糖果,卻不敢用勁咬下來。一時二人親吻般的造型讓掌聲四起。
童興閣繼續玩笑:“劉鐵同志,從美女口中聞香,比虎口奪食還難吧?”
劉鐵脫離接觸的糖果,直起身靦腆著求饒:“政委,你就放我一馬吧。我真的是有勁不敢用,怕咬著我老婆的嘴唇。”
“那你們夫妻就不共吃幸福糖了?同志們說行不行啊?”
不行!不行!再來!再來!
鄧光達被熱鬧的氣氛逗樂得哈哈大笑。何柏芝拉了他一下,笑著說:“我看你也快跟老童一樣,成為‘老不正經’的了。快想想法子,給鐵蛋解解圍嘛。”
鄧光達用手擦拭了一下笑出的眼淚,給劉鐵支招:“新郎新娘,你們抱著親一下,將糖果送入對方的口中,不就得了嘛!”
倆人就這樣做了。
童興閣過來坐下,笑嘻嘻地說:“司令員果真厲害。連生活上的戰術都懂得不少。”
“嘿嘿。”鄧光達扮了一個鬼臉,“這還不是給你這個老不正經的學的。周師長,四川老家有句話怎么來著——跟好人學好人,跟壞人學壞人哦!”
又是一陣笑聲過后,周開貴宣布:“現在請鄧司令員講話!”
鄧光達站起來,雙手朝下按了按,待大家的掌聲停下后,朗聲說道:“大家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叫,多余的話就不講了。只一句:祝劉鐵李隱菊白頭偕老,永遠革命,多生胖娃!開飯。”
上弦月升起來了,熱鬧的小山村漸漸歸于祥和的寧靜。不知什么時候起風了,一團濃厚的烏云移動著,將月牙慢慢地遮蔽住了。在秋風四起的涼夜,空氣中一股死亡的氣息悄無聲息地向鄧光達逼近。
自從小時候偷吃了父親的藥酒,醉死過去三天三夜后,鄧光達從此不知醉意為何物,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喝多少酒,反正五六斤酒下肚,如象喝白開水似的只是有些肚脹而已。但全面內戰爆發后,在兩年多的南征北戰、西突東進中,鄧光達幾乎和酒沒了緣分。今天,在劉鐵的婚禮上,眼見這個當年的放牛娃,已然成為我軍的一名高級指揮員,而且還娶了漂亮的洋女生李隱菊,真是出息了哦!鄧光達真是打心眼里高興啊,一興奮,對敬酒者一概不拒,來一杯喝一杯,來一碗喝一碗,渾然不知喝了多少,仍然神態自若,談笑風生。后來還是童興閣說明天還要檢查新一師的整編工作,命令大家不必再勸敬司令員的酒了,就此打住吧,婚宴方才散了。休息后,鄧光達第一回因喝酒過甚感到胸悶口渴,兩次起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幾碗何柏芝給他備好的涼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迷糊中,鄧光達夢見了自己的母親。隱隱約約地好象是在瀘州的江岸邊。鄧光達正和何柏芝、已故兒子鄧云龍在江岸上走著,忽然間江面上出現了一道霞光,霞光閃處,母親正踏浪而來!媽媽,媽媽!鄧光達驚疑異常,極度欣喜地呼叫著奔進了江里,但無論如何涉水掙扎,始終拉不到母親的雙手。就在這時,一股洶涌的巨浪襲卷而至,將鄧光達撲打回岸邊,待他睜眼時,霞光了無,母親也沒了蹤影。
鄧光達真的睜開了眼睛,是被尿脹逼醒的。他一骨碌地坐起來,傻傻發呆。何柏芝被驚醒了,問光達你怎么了?鄧光達喃喃著說我夢見我媽了,被水阻隔不見了。
呆坐了片刻,鄧光達披衣到外面的茅廁小解去了。
從茅廁出來,鄧光達走到院子里的石碾旁坐下,靜靜地思量先前的夢境,努力想搞清夢境有何因果關系。母親咋就披著霞光踏浪而行迎接他的呢?自己咋會帶著已死去多年的兒子回到故鄉的長江邊了呢?雖然他是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因果報應鬼神論那一套,但自幼從母親和外婆那里聽到的鬼神故事,加上后來閱讀了一些諸如《山海經》啦,《搜神記》啦,《聊齋志異》啦等等人神鬼狐之類的書籍,他還是或多或少覺得前人解析夢境的作法還是有些許道理。但此刻,他想不出個所以然,也許是深深思念母親和懷念兒子太深的緣故吧?也不知母親的身體狀況咋樣,她老人家可好?是不是老人家想念孫子,讓他把鄧云龍帶回去?等戰爭結束后,自己一定要找到兒子的墳墓,將他的遺骨遷葬到老家的祖墳山上,讓兒子與爺爺等親人們團聚。想到這里,鄧光達伸手往衣兜里摸香煙火柴,衣兜里卻空空如也。
就在鄧光達要起身想回房間的時候,突然看見一條黑影從房屋頂上竄了下來,直奔他們夫妻住的廂房而去。
鄧光達吃了一驚。順勢起身抄起石碾上的一根扁擔,一個扁擔杵地后腿噔踩剛才坐著的石墩動作,燕子凌空般地向黑影騰挪閃躍而去。
只可惜鄧光達凌空跳躍的一瞬間,他身上披著的外衣掉落在地,衣服的落地聲驚動了黑影。說時遲那時快,黑影轉身撂了一槍,子彈擊中了鄧光達的左肩胛。與此同時,鄧光達右手掄起的扁擔,已經狠狠劈下,將黑影打翻在地。
霎時,院外響起了一陣密集的槍聲。邱木林帶著幾名戰士沖了進來,何柏芝、童興閣、周開貴、劉鐵等人也提著手槍從各自的房間跑出來了。
蒙面黑影被邱木林等人捕獲,院外短暫的槍聲已也平息。何柏芝扶著右手按著左肩的鄧光達:“光達,你沒事吧?”
“沒事兒。就這小蟊賊的槍法,能把我咋樣?”
“誰是小蟊賊?是我槍下留情!”
蒙面人一聲怒氣怨氣奈何之氣混雜的喝聲,讓鄧光達大吃一驚。正待問話,楊三金和一群戰士舉著火把跑進來了。
“楊三金,咋回事?身為警衛營長,首長的安全咋保證的?”周開貴滿臉怒氣,眼睛瞪得象牛眼。
“報告師長,是警衛營三連的副連長陳凱,勾結國民黨特務,暗殺首長。外面的六個特務,已被殲滅。陳凱多處中彈,已經死了。死前交待他是國民黨潛伏在我軍的特務。楊三金失職,請求師長處分。”
“老子這就撤了你的職,去邱木林連當戰士!”
“周師長,這事以后再說,楊三金原職不變。”鄧光達邊說邊急著要看蒙面人是不是已聽出聲音來的那個人。待就著火炬,親自揭下蒙面人的黑紗,鄧光達差點暈了過去。
蒙面人竟是自己的四妹鄧繁錦!
鄧光達右手按著受傷處,身體有些搖晃。童興閣大聲命令道:“劉鐵,何柏芝,快送司令員到衛生所去。”
鄧光達望著童興閣,聲音沒了剛毅,顯得有些軟弱:“政委,善待我的妹妹。等我回來再作處理。”
見童興閣點了頭,鄧光達又堅持讓何柏芝留下看護鄧繁錦,方才肯被劉鐵他們送往衛生所去了。
取出彈頭,包扎好了后,鄧光達不肯待在衛生所休息,天亮時分就趕回了新一師師部。在路上,鄧光達還給劉鐵開玩笑:不好意思,攪黃了你們的燕爾新婚。
童興閣告訴鄧光達,經提審,鄧繁錦只字不說。后來還是何柏芝煮了一碗雞蛋掛面,陪著饑腸漉漉的鄧繁錦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倆姑嫂拉家常,鄧繁錦才吐露了一些情況。原來,眼見得驍勇善戰的“匪”軍悍將鄧光達,不但“侵占”了國軍在淮海大地上的中轉補給站雙沙鎮,而且還策動了周開貴一個師起義,氣得蔣委員長嚴飭毛人鳳,讓保密局務必除掉鄧光達這顆眼中釘,肉中刺,配合國軍攻下雙沙鎮。毛人鳳就派了當年軍統華北鋤奸特別行動隊隊長鄧繁錦前來——因為二人畢竟是兄妹,熟悉鄧光達的脾氣、性格,是刺殺鄧光達的最佳殺手,還可以再次檢視一番鄧繁錦是否對黨國絕對忠誠。但在最后時刻,鄧繁錦的手還是軟了一下——槍下留情,只打中了鄧光達的左肩胛。
鄧光達聽后半晌不語。心想莫非這就是夢見母親給他有危險的提示?讓他突然驚醒?童興閣遞上一支煙,鄧光達點燃猛吸了幾口,一串咳嗽聲過后,鄧光達說:“老童,繁錦的槍法一向打得穩準狠,當年殺鬼子鋤漢奸,都是一槍斃命。那么近的距離,卻只擊中了我的左肩胛,原來是手下留情。我得和這個妹妹單獨談談,行不?”
“當然可以。人之常情嘛。”
“不過老童,你得叫上幾個人,在隔壁聽我們的談話。免得以后說不清楚。”
“多此一舉。”
“這是必須的!”
有了多年前在蘇區被無辜打成AB團分子,差點被冤殺的經歷,現在盡管要單獨會談的是自己的親妹妹,但她畢竟是保密局派來刺殺自己的敵特,目前敵我雙方相互滲透又那么頻密,怕被同志們誤解,以后來個什么事,那就真的說不清楚了。因此,鄧光達堅持要童興閣他們在隔屋旁聽,以資佐證。童興閣覺得有道理,點頭同意了。
“繁錦,看你憔悴的樣子,一定沒有休息好吧?”
“三哥,看你滿精神的,傷勢一定不重吧?”
兄妹二人就這樣作了開場白。鄧光達從衣兜里摸出一個蘋果,遞給鄧繁錦:“這是你三嫂洗凈過的,吃吧。”
鄧繁錦邊吃蘋果邊調侃:“三哥不會是來勸降掏機密的吧?如果是的話,請三哥免開尊口。”
“說哪里的話。”鄧光達笑了,“三哥是來感謝四妹的。托你的福,感謝妹子沒讓三哥一槍斃命。”
鄧繁錦冷冷一笑:“哼。不是我不想讓你斃命,是母親不準允我加害于你。”
“什么?是母親大人?!她咋曉得你要來暗殺我?”
“對,是母親不讓我殺你。但她老人家不可能,也永遠不會知道我奉命行事,職責所在之天職了。”
看鄧光達滿臉惑然的樣子,鄧繁錦嘆了一口氣,說:“唉。昨天我們抵達這座小山村的時候,就通過陳凱早已摸清了你什么時候到,將住哪個房間。只可惜在行動前的蟄伏中,我迷糊了一會兒,夢見了母親和我說話。千叮嚀萬囑咐的就一句話:不準殺害你三哥!那不怒而威的神態,斬釘截鐵的話語,讓我驚出了一聲冷汗。醒來后,我想這次任務十之八九是完不成了。因為我忽然想起了在光熙大哥家里吃團年飯時,母親說的如果以后戰場相見,都要給對方留條生路,否則她和父親在陰間也要找我們算帳的話語。我本想趁夜翻進院落,在你們住的房門外胡亂放兩槍,走人算了。誰知你卻在背后偷襲我——你肩胛上挨的那一槍,怪不著我哦!”
“原來如此!母親真是偉大!”鄧光達有些驚疑,“我也夢見了母親,是她呼喚我起床如廁的。”
“你也夢見了母親了?真是冥冥中的天意!”
“莫非母親也來這里了?她老人家的身體可好?”鄧光達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激動得好象立馬就會見到母親一樣。
“胡說什么呀。”鄧繁錦的眼淚嘩地一聲流了下來,聲音變得哽咽,“媽媽,媽媽今年正月,正月間因急性,急性心衰竭,走了。”
鄧光達驚愣呆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巨大的疼痛從心里漫漶涌起,突然雙膝跪下,喊了一聲媽媽,口中噴出一股鮮血,昏倒在地,不醒人事。
“來人啊!快來人啊!”鄧繁錦趕忙抱住鄧光達,大聲呼叫。
童興閣、何伯芝等人沖刺般跑來了。
3
兩天后,鄧光達蘇醒過來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開了一張路條,命劉鐵將鄧繁錦送出了解放區。
謹遵母命,鄧光達不想再失去親人了。
三年不到,父母雙親相繼離去,讓鄧光達這個身經百戰,見過無數死人的戰將無法接受。母親大人的話猶言在耳,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呢?父母對他付出的太多了,而他還一天也沒能侍奉、孝敬過他們啊!原本打算等全國解放后,自己就解甲歸田,回故里好好孝順母親的喲!這下,一切都不在是可能!一股痛失血脈親情的悲慟浸淫著鄧光達的心靈,但他又不能將悲情掛在臉上,畢竟,他還是縱隊司令,還要指揮千軍萬馬,不能因自己的家事影響部隊的戰斗情緒。真個是縱有千言萬語,都無法將悲傷流露!只是偶爾見到河流,他會獨自一人在河邊坐一坐,暗自流淌清淚。
一個月后,上級保衛部派人來調查鄧光達放走鄧繁錦一事。童興閣和保衛部的人拍了桌子。
“這不關鄧光達的事。放走鄧繁錦,是我這個政委決定的。”童興閣煙茶相敬,笑嘻嘻地對保衛部來人坦然而言。
“不可能吧。據說條子是鄧司令員親自開的。”來人之一說。
“什么據說?這就說明向你們報告的人沒有真憑實據。解放軍優待俘虜,對被俘的國民黨官兵,愿意留下參加解放軍的,歡迎;愿意回老家的,發給路費,走人。這個政策你們該是懂得的吧?童興閣還是笑嘻嘻地說。
“可你們放走的是什么人?是保密局前來行刺的上校特務!”來人之二火冒三丈地拍桌說道。
童興閣火了,猛地擂了一下桌子,喝道:“拍什么桌子,你小子反了?老子當紅軍黨代表的時候,你小子在干什么?在穿開檔褲子!保密局的上校又咋的了?我們不一樣可以搞策反,放她回去搞統一戰線嗎?媽拉個巴子,現在大敵當前,別吃飽了撐的,到一線作戰部隊找茬搗亂!”
來人之二也吼了起來:“你這是軍閥作風!肅奸鋤奸是我們保衛部的神圣職責!虧你還是縱隊政委!”
“曉得老子是縱隊政委就好!縱隊政委還沒權力釋放一個國民黨軍的俘虜?”童興閣氣得吹胡子瞪眼睛,“誰阻礙你們肅奸鋤奸了?干脆你們把我抓起來,押解中野或者華野,當奸細斃了,算毬了!”
來人之一連忙勸解:“童政委言重了,言重了。我們也就是來調查了解一下情況。事情既然是這樣,我們這就回去向上級報告就是了。”
接下來是戰火紛紛的歲月,這事也就暫且不了了之。鄧光達、童興閣也不追查是誰向保衛部報告的情況——下級向上級反映事情,實屬正常。
4
一時間,淮海地區炮聲隆隆,車輪滾滾。華野、中野近六十萬解放大軍,在解放區廣大民眾踴躍支前,提供充分的后勤保障情況下,向八十萬國民黨軍實施迂回穿插,分割包圍,集中優勢兵力聚而殲之等戰法,進行了猛烈攻擊。
鄧光達、童興閣縱隊在碾莊圩一帶參加了圍殲國軍黃伯韜兵團的戰斗后,奉命強行軍一百里穿插至雙沙鎮和淮城一線,阻敵西集團經淮城向徐州靠攏救援杜聿明集團,徹底分割該集團與杜聿明集團的聯系。
淮城地區的當面之敵,竟是大哥鄧光樹的三十七軍。
鄧光達率縱隊前進指揮所趕至預定地點,問作戰科長:“周開貴新一師的前衛團到沒到達指定位置?”
作戰科長回答:“正向牛市坎急進。”
鄧光達手指桌上的地圖,看了一下,有些不放心,直起腰說:“帶上警衛班,跟我到前面瞧瞧。”
“是。”作戰科長轉身就要離去。
“急啥?”鄧光達叫住了作戰科長,“別忘了將我的老伙計——卡賓槍和機關槍帶上。”
十幾騎人馬在積雪的平原上急駛。沿途情緒飽滿的一隊隊戰士在急行軍。路上,鄧光達看見了帶著前衛團前進的劉鐵,勒馬叫住了他。
“司令員怎么跑到前邊來了?你的崗位不在這里哦!”劉鐵對鄧光達只要一打大仗、惡仗就總是往前面竄的脾性心知肚明,卻故作驚訝狀地玩笑道。
“廢話!”鄧光達也開起了玩笑,“劉鐵,你已經是師政委了,咋作戰前動員?教你一句秘笈:告訴戰士們,打完勝仗,解放全中國,回家種自己的田地,娶媳婦去。哈哈哈……”
留下一串笑聲,鄧光達他們已跑到前面去了。
牛市坎是淮城東面十幾里地平原上隆起的一道近千平長的丘梁,高低幾米十幾米不等。是淮城通往徐州方向的必經之路,實乃打阻擊戰的天然屏障。鄧光達一到前指,就馬不停蹄地趕往這里察看,是擔心因為連日作戰,前衛團不能按時到達,將敵軍放過來,這仗就不好打了。那樣的話,勢必會給趕來合圍敵西集團和已經圍困杜聿明集團的我兩大野戰軍各縱隊造成極大的麻煩和困難。果不其然,鄧光達趕到牛市坎時,這里除了新一師前衛團的一個尖刀班外,前衛連還在剛才他們馳過的兩里開外。而前方,國軍的十幾輛卡車正呈長蛇陣隆隆駛來,距離不足
鄧光達命令:“準備戰斗。集中火力,手榴彈手雷伺候。待敵人靠近,專打狗日的頭一二輛汽車!”
又命令作戰科長,快馬去叫前衛連火速上來。
汽車轉眼就靠近了。隨著鄧光達第一枚手雷擲出,國軍前面兩輛軍車被飛蝗般的手榴彈、手雷炸得血肉橫飛,趴下不能動彈了,后面車輛上的士兵,紛紛跳下雪地,約有一個團的兵力,呈扇形狀進攻而來。
一時間,統率兩萬多人的堂堂縱隊司令員鄧光達,擔當起了副排長的角色,指揮十幾名戰士,在近千米長的丘梁上阻擊敵軍,平均每個戰士的陣地,竟有四五十米。而且,自己居然成了機關槍射手!
就在左翼陣地剛被突破的危急時刻,作戰科長帶著前衛連沖了上來,將敵軍壓了回去。
劉鐵率前衛團趕來了。甫一見面,鄧光達火氣沖天地吼道:“劉鐵,你這個師政委怎么當的?差一點讓敵人通過了牛市坎!那樣的話,老子斃了你也不解氣!”
劉鐵什么也沒有爭辯,立正挺胸說道:“打完這一仗,司令員怎么處分我都行。現在,請司令員回前指去!有我劉鐵在,決不放過一個敵人通過牛市坎!”
“不放過一個敵人?還讓我回去?”鄧光達氣不打一處來,用手指在劉鐵的腦袋上戳了一下,再次吼道,“劉鐵,格兒老子你腦殼里的靈光勁兒跑哪兒去了?告訴你,前指就設在這里了!你不會打反沖鋒,將前面的敵人趕回淮城去?”
劉鐵用手揉搓著頭上疼痛之處,如釋重負般作恍然大悟狀笑著說:“剛才我是為你的安全著急,又被你罵昏了頭嘛。是,我現在就組織反沖鋒,將敵人打回去。司令員你就在這里抽煙看著吧!”
劉鐵轉身去了。前衛團的戰士象餓狼撲羊般追殲敵軍一部,余下不到一半的人在守軍的接應下,逃回了淮城。
傍晚時分,鄧縱參加圍攻淮城的三個主力旅和新一師全部趕至預定位置,將淮城包圍得水泄不通。
鄧光樹的三十七軍,唯一的出路就是向西突圍,向離淮城三十多里的石堆集之國軍西集團的兩個軍靠攏,形成拳頭南下撤退。但是,經往來電報聯系,那兩個軍已被解放軍數個縱隊包圍了。上峰的命令是:固守現地,等等增援。
直到被圍困三天,鄧光樹也沒搞清楚圍城的共軍是哪支部隊。眼見著天寒地凍,救兵遲遲不至,部隊開始斷糧,士氣渙散,出現了士兵從百姓家中搶糧、打死數名老鄉的慘劇,鄧光樹心中徒喚奈何:與民爭食的軍隊,還能打勝仗么?
鄧光達沒有急于發動總攻的命令,是奉了總前委的指示,等待總前委派人送一封信函來。
第四天早上,鄧光達、童興閣在作戰室邊看地圖邊吃大餅,二人談起了信件的事。
“光達啊,這都第四天早上了,前委派來的人咋還沒到?什么信件這樣重要?讓我們的攻城計劃都推遲了。”童興閣咽下一口餅子,有些擔憂地又說道:“城里地下黨的同志提供的情報說,敵人已經斷糧了,他們開始搶掠老百姓的糧食,已打死打傷多名百姓。唉,在這樣下去,城里的百姓可要遭殃了哦!”
這句話提醒了鄧光達,眼睛一亮地說:“老童,上級一定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錦囊妙計。或許是也來一招東北野戰軍圍困長春的辦法——斷糧迫敵投降!如果三天前我們就發起進攻,守敵一定會頑強抵抗,那樣的話,彈炮橫飛,城里被涂炭的生靈百姓可就多了!”
童興閣認為鄧光達說得有道理,贊同地點點頭,卻又重復先前的話:“前委說派出送信的人今天就到,咋還沒來哦!”
鄧光達搖頭玩笑道:“政委心急,老了!嚕嗦而不穩重了!你看看現在才什么時候?天剛亮嘛!”
“哦?”童興閣故作驚訝,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報告!何書記率支前的民工隊伍來了。”邱木林進來報告。他現在是縱隊警衛營營長了。
“哪個何書記?”鄧光達問。
“是我,何柏芝!”話音未落,腰別左輪手槍的何柏芝大步流星地進來了。
“喲,是雙沙地委書記小何啊!”鄧光達玩笑著迎了上去,眼睛里掩飾不住欣喜。
原來,為了加強解放軍各野戰軍對敵實施殲滅決戰的順利進行,中共中央命令各中央局、分局適時派遣各野戰軍和二級軍區得力的軍政干部到各解放區地方工作,組成強有力的后勤保障隊伍,支撐大決戰的勝利。以至新中國成立后,最高統帥部核心領導層,非常贊同陳毅元帥說過的一句話: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的勝利,是解放區老百姓用獨輪車推出來的!因此,當華東野戰軍副司令員粟裕(戰役開始前改任代司令員)由小淮海提出了大淮海的戰役構想并付諸實施前夕,何柏芝作為鄧縱的政治部主任,改任冀魯豫區雙沙地委書記,兼軍區分政委。組織領導該區域民工支前,是她當下最大的責任。
“弟妹,你咋親自來了?你不是又身懷六甲了嗎?”童興閣遞給何柏芝一杯水,語含關切。
“去去去,又老不正經了。”鄧光達繼續玩笑,“何書記,可帶了美酒敬獻子弟兵。”
“我看你也快成正經中的中不溜湫了。”何柏芝也想開玩笑,故作嗔怒狀,卻忍俊不禁笑了出來,“幾千人的民工大軍還在后頭,跟我先期到達的,是雙沙軍分區的警衛排。”說著,從棉衣的內層里摸出一封信。
“這是總前委委派我交給你們的信件。”何柏芝解釋道,“總前委首長召集冀魯豫區常委開支前工作會議時,劉、鄧二位首長命令我三日內送達你們的手里。”
鄧光達覽畢,遞給了童興閣。二人都很驚訝,信件是鄧光達的大堂哥鄧光熙寫給鄧光樹勸其走向光明,回歸人民懷抱的親筆信。
“還有一封呢,是周副主席寫給他當年在黃埔的學生鄧光樹的。”何柏芝又拿出了一個信封。
“光熙大哥的信是從哪里來的?”鄧光達忍不住問。
何柏芝轉述了劉鄧首長的話語:在我東北野戰軍行將結束遼沈戰役的時候,鄧光熙率部在沈陽起義,和工人們一道,保護了他所署理的兵工廠,將其完好無損地交給了東野解放軍。隨后,鄧光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曾為委員長侍從室副官的名義,給他在華北、綏遠、中原、華東各戰場與解放軍對決的當年黃埔二期的同學,分別寫了勸其為了民族復興大業,棄暗投明的信件。鄧光樹既是堂兄弟,又是黃埔同學,言辭當然就寫得格外親切,簡直就是兄弟真情的自然流露。這些信件,當即被送到西柏坡中央首腦機關,周恩來副主席擇其要,分別給這些黃埔弟子寫了曉以大義的親筆信。
“原來是如此高招的錦囊妙計啊,看來我大哥命不該絕,也不會當我鄧光達的俘虜了哦!”鄧光達心中的塊壘頓時冰釋,大大地松了一口長氣。的確,當鄧光達得知當面之敵是大哥鄧光樹的三十七軍的時候,他的心中無比難受——大哥畢竟是抗日名將,又無內戰之心的黃埔愛國將領。如果當圍城之時,不是前委暫緩總攻的命令下達,自己率部果真攻進淮城,大哥不是斃命即被生俘,那將奈何以堪?但是,敵我兩軍對壘,鄧光達敢心慈手軟么?絕對不敢也不能——他鄧光達可是忠誠的共產黨戰士,況且劉伯承老首長說過,慈不帶兵么!只要大哥堅持抵抗,那么,鄧光達將義無反顧地違抗“放對方一條生路”的母命,將包括鄧光樹以降一概殲滅之——全局一盤棋嘛!現在好了,忠孝可以兩全,鄧光達決定帶著周副主席和光熙大哥的親筆信,進淮城勸大哥鄧光樹陣前投誠,徹底封堵住徐州的西大門。
“不行,你不能去!”童興閣當即否定鄧光達的意見,堅決不同意他進淮城。
“為啥?”
“你是司令員,要指揮全縱隊。萬一出了安全事故,誰他媽的負責?”
“胡扯!司令員還不是從一個士兵起家的?!除了我鄧光達,縱隊就沒人指揮了?!解放軍兩條腿的戰將多的是!你童興閣就是一把好手!”
“胡攪蠻纏!老子說你不能去就不能去!我是縱隊政委、黨委書記,老子有最后決定權!”
見童興閣火了,鄧光達反而冷靜了下來,笑嘻嘻地說:“政委,你老可能健忘了,淮海大戰,總前委給各縱隊和二級軍區下達的命令中,可有一條是為了盤活全局,軍事主官應必要而且必須機斷處置這一條?來,抽煙。你倒說說派誰去和鄧光樹洽談合適?”
“我,或者周開貴,反正你不能去。”童興閣悶頭抽煙,沒好氣地說。
“黃埔系的國民黨將領是很講對等級別的。”鄧光達繼續嬉皮笑臉,“周開貴是鄧光樹的老部下,在那邊時,軍階、職別一直比鄧光樹低,你去洽談,對等倒是對等了——解放軍的縱隊政委,和國民黨軍的軍長差不多同級嘛。而且,你統率的兵力,比他多出近一倍哦!”
“那還有啥說的,就我去!”童興閣打斷鄧光達的話,語氣斬釘截鐵。
“老兄且慢。”鄧光達拉著童興閣,繼續涎著臉皮,“現在大兵壓境,又有這兩封信,誰去勸說,我大哥都有可能走投誠或起義這條路。兄臺是不是將這個功勞讓給我?——我是鄧光樹的三弟哦!”
“懂了。”童興閣唬著臉,隨即笑了起來:“就你小子這點花花腸子,早說你想用親情把你大哥親自拉回人民的懷抱,不就得了!”
“知我者,興閣政委童老哥也!”鄧光達大喜,立馬命情報科發報,電告城內地下黨,想法秘密通知鄧光樹,說三弟鄧光達及弟媳何柏芝求見,同意的話,夜 十時東城門外點燃三堆篝火,出城兩里在三十七軍的前沿陣地相見。
“原來你不進淮城啊?”童興閣眼睛都瞪大了,“搞啥名堂!”
“我改變主意了。政委你想啊,三十七軍東門外的前沿陣地,他們的官兵吃了我們多少饅頭?今晚給他們送吃的時,讓他們先期投誠,全換上新一師周開貴劉鐵的戰士!這下不用擔心我的安全了吧?政委同志!”
對大哥的陣前策反會談如期進行。鄧光樹堅決不同意以投誠的名義放下武器。而是堅持使用起義的稱謂,接受解放軍的整編。經報請總前委同意后,鄧光樹遂于翌日中午率部起義。消息傳出,被中野、華野解放軍圍困于淮海戰役的各國民黨軍,頓時軍心大亂。隨后,鄧縱參加了對被中原野戰軍包圍在宿縣西南的黃維兵團的圍殲戰,轉而協同其他部隊對杜聿明集團發起了進攻。
隨之席卷而來的,是百萬雄師橫渡長江,國民黨在大陸的政權體系,傾刻間分崩離析。
尾聲
鄧光達卻沒能看到這一天。
就在渡江戰役取得勝利,鄧光達飲馬長江,意氣風發的時候,不幸被一顆流彈擊中胸部,加上因三年內父母先后辭世,鄧光達悲慟地多次吐血,內體已呈虛弱之勢,經搶救無效,英年早逝。時年三十九歲。
正領導民工支前的何柏芝,被部隊派人緊急隔江接來,和鄧光達見上了最后一面。
臨終前,生命極度衰竭的鄧光達對何柏芝交待了三個遺愿:勸何柏芝一定改嫁;孩子生下后,可交童興閣撫養;全國解放后,找機會將他和埋在黃土高原的兒子鄧云龍的遺骨,遷葬到瀘州老家的祖墳里,他好在那個世界敬孝爸媽,照顧兒子。
何柏芝涕淚磅沱,只肯應承鄧光達的最后一個遺愿,以至鄧光達去世時,雙眼依然圓睜,充滿疼憾。童興閣、何柏芝他們想盡辦法,要為他合上雙眼,均無效果。最后,還是何柏芝悲痛欲絕地哭著答應了他的全部臨終托咐,只輕輕地一撫摸他的額頭眼部,鄧光達的眼睛就閉上了,神態顯得非常安然。
但何柏芝終未能滿足老公的遺愿。她直接找了第二野戰軍的劉鄧首長,強烈要求回歸部隊,進軍大西南。她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打回鄧光達的老家去,她要看看瀘州那方水土是怎樣養育鄧光達的,她要替老公,向公婆燒香跪拜。但不幸的是——又是不幸,戰爭中的不幸真是太多了!——何柏芝在參加川南剿匪的戰斗中,跌落懸崖,英勇犧牲。
一代戰將鄧光達的故事似乎應該嘎然而止,就此結束。但他經常說的那句話:象我鄧光達這樣的的戰將,中國軍人多得是了!——英雄壯語,狁言在耳,故事亦就會延綿不絕。
對本書中的鄧氏家族中的一些人物,冰春還得作如下交待:
鄧光謀、關夢蘭在解放上海的戰役中,奉命起義,終于撕掉了蒙在他們臉上的陰暗面紗,露出了光鮮、陽光的臉面。然而,不幸——不幸又來了!文革中,夫妻倆被打成漢奸、特務,愛盡摧殘,被紅衛兵活活弄死。
鄧繁錦、杜伯雄夫婦去了臺灣,因“匪諜”嫌疑,差點被逮捕法辦。遂脫逃至美國,當起了美籍華人。
鄧光賢也去了臺灣。鑒于他的哥哥姐姐多半是共產黨或投向了共產黨,遂不被重用,革去空軍少將之職,退出軍界。后來移居香港,在港、澳一帶做生意,當商人。
鄧繁星成為新中國首批杰出的外交家。文革中受二哥二嫂鄧光謀、關夢蘭“漢奸特務案”的牽連,受到沖擊。幸得高層人物保護,免受皮肉之苦。后因精神崩潰,跳樓自殺。
鄧光熙、鄧光樹因是國民黨的起義將領,受中央統戰政策的明令保護,得以掛閑職頤養天年。一個活到八十七歲,一個活到九十一歲。兄弟倆一次閑聊,鄧光熙對鄧光樹說的一句話,頗為耐人尋味:“當年淮海戰場時,大兄弟堅持不作投誠,而堅決要求起義,實乃有先見之明吶!”
兄弟倆拋出了一串蒼老的笑聲,被時空吸納而去。